当母亲让我帮忙把她手中小钉耙的四根细齿给磨尖些时，我知道她又和往年一样要去挖半夏。

半夏是外地老板在村里流转土地给种的，有好几百亩。每年到了收获的季节，老板们都要请村里或者邻村的村民们帮着挖。半夏在老家，乡亲们都叫它“三步跳”，一是因为它的叶子像风车一样，在一百八十度的圆内平均分成了三等分，从等分点长出三片比柳叶还细长的叶子；二是它在泥土里等着人们去挖的时候，似乎会跳，顺着叶子、顺着茎杆总是挖不着，三步之外挖着它是常有的事情。这说的还是在野外，如今母亲挖的都是在收种粮食的地里，三步之内不靠谱的几率更大。

如此的劳作是辛苦的，因为老板是按照村民们所挖半夏的重量来支付报酬的。田地里到处是被小钉耙扒过的痕迹，毫无规律。老板种植半夏才两三年，但每年都有一些新手加入到挖半夏的队伍中。新手们总是看见哪儿有叶子就往哪儿挖，收获甚微；老手们却是凭着个人经验在田地里挑挑拣拣。往往那些被新手们挖过的地方，老手们再深挖一点点就有了新的发现和收获。这种“捡漏”的事儿多了常常让新手们懊悔不已。

刚开始挖半夏是深秋，半夏的叶子已经萎黄，慢慢地就只剩下支撑叶子的茎杆，村民们通过黄叶和茎杆的密度来判断这一片土地里半夏的数量；接着叶子和茎杆倒伏于泥土之上，村民们依然可以观察判断；入了冬，一场雨或者雪带走泥土之上除了杂草之外的所有植物的生命迹象后，村民们的判断是茫然的。没有谁记得当初播种每一粒半夏的精确坐标和泥土的深浅程度。这时挖半夏的村民每日递减，天气越来越冷是一方面，“盲眼”现象才是真正的原因。老板在这个时候不得不提高报酬，即便如此，每年都会剩下一些田地，需要用旋耕机边犁地，边派人在后边捡拾被耕到泥土表面的半夏。这样的收获方式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也是效率极其低下的做法。那些没有被带到泥土表面的半夏在来年的春天里要么腐烂掉，要么发芽缓慢，等到芽冒出土面再播种或者补苗已经错过了时节。在这样的田地里进行常规播种和管理规划，无疑是对泥土里那些“冬眠”半夏的二次伤害。一些顽强的冬眠半夏在二次伤害后在第二年或者第三年里长成了畸形，比普通的大许多，这样的成品被老板们拿来炒作，说是半夏中的极品，药效比普通的高三倍，而售价却只高一倍多一点。

母亲挖了好几年的半夏，介于新手和老手之间。她今天跟着个新手，明天跟着个老手，今天跟着我们村的，明天跟着邻村的，没有固定的伴儿，也没有固定的田地。到头来她也不知道在哪块地挖过，哪块地没挖过。跟的人多了，跑的地多了，母亲反倒安静了下来，有时候骑着自行车去，有时候走着去，到了地里也不管有没有人一起，有没有被人挖过，选定一块地，挥起小钉耙像锄地般一小耙一小耙地往前扒着。先是撅着耙，累了就蹲着耙，最后索性把自带的小板凳放到地里坐着耙，如果不是累到极点她可能都忘记了自己还带来了小板凳吧。这样劳作的收获无疑是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多过老手们好多，坏的时候连新手们都不如。

父亲走了以后，家里收种粮食的田地便被老板们流转，为了方便耕作，先前的田埂都被整平。母亲在自家的田地里挖半夏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慢。她会从她心中那棵作为界标的树开始，缓慢地放开脚步，仔细地丈量着步数，而后看是不是与相对应的界标树吻合。反复几次后才开始放稳小板凳，不紧不慢像锄地一样挖起半夏来。这一次她没有忘记她的小板凳——这是父亲专门为她挖半夏而做的。

到了收工的时候，所挖的半夏是要过秤后交给老板雇请的工人的，有好几回母亲都把半夏带回了家，在家门口拿出先前的小板凳坐上，看着小小蛇皮袋子里沾满泥土的半夏，在落日的余晖中静静地发呆。直到老板的工人追来收回袋子，她才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红着脸，一个劲地向工人道歉。

工人用便携式衡器称重后递给母亲工钱，母亲接过钱走进大门的一瞬间，几根银丝带着金灿灿的色彩，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