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检查出癌，舅仅拖了半年就过世了，享年72周岁。接到他过世的消息，我终于为他长舒了一口气，他的世界从此清静，不需要再装哑巴了。

  舅，有六个子女，三男三女。长子在农村，次子三子考学出来，混得都算体面。他从来不把孩子挂嘴边，任何人却都知道他满意现状，他的满意感来自：后世有人，儿孙不缺。

  他重男轻女，女儿成绩再好，读到要影响儿子，他马上就让女儿回家务农了。家族观重到一见赵姓男子就是亲人的地步。医院的那个家，就是赵姓食堂，来住院的，扯得到关系的赵家人，可以随意在他家的那口锅里吃饭。

  缺孙子的时候，他急得不行。

  大表哥头胎女儿，罚款超生的二胎也是女儿。抗不过强悍的计生政策，小孙女出生后不久，表嫂被计生干部强行押着结扎了。赵家台村风老古，左邻右舍闹起矛盾来，总被人指着鼻子骂“屙不起三尺高的尿”，表哥的头在村里埋得越来越低。舅说，你们躲出去，生吧！

  哪有这么简单！虽说人缘极好的舅在医院里有一帮死党，表嫂结扎时，扎结得并不死。可这再添一嘴，养三个孩子，困难似乎大过了天，特别是表嫂，还得冒着身体吃大亏的准备。其实，小两口想生，小两口也精着呢，他们作扭怩状，当着自家兄弟姐妹的面一副打死不生的架势。他们在拗条件。

  他们说，老二就不是我们想生的，你们一个劲让我们生，生了不养啊，养了哪来的钱啊，我们哪有本事养大三个啊。他们把舅的想法兀自上升到了“你们”，接盘面瞬间扩大。

  这种敲竹杠式的想法，舅默许加纵容，只要你给我生出孙子，怎么样的条件都答应。舅紧急召开家庭会议，把吃公家饭的两个表哥叫回了家。他说，不管怎样，老大也要给赵家生个带把的。你们两个是公家人，以后只可能生一个孩子，家庭负担小，等你们哥生了小子，他的三个孩子，就是这个大家庭里的孩子，你们都得帮着养。话梆梆地砸下来，落地有声，不容置辩。为了完全打消表哥表嫂的顾虑和压力，舅还出了狠招，他说，你们帮只当是帮我，不要把情份记到你们哥嫂头上。

  眼见得小逃生一点点长大。舅，表哥表嫂眼里只有这个孩子了。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摘不到，那个摘的姿式也得比划出来以满足孩子。

  两个表哥为了父亲，实现着当初的诺言，真就帮着养哥哥家的三个孩子。学费，掏；生活费，掏。掏的时候都是瞒着家里的嫂子。时间一长，纸终归包不住火，两位表嫂发现实情后，闹了个天翻地覆。因为当初有诺在先，大表哥他们一副抵赖相，打死也不承认两兄弟帮了自己。兄弟妯娌间的见隙越来越难弥合，最后，连孩子们也相互生出了恨意。

  这一切，舅都看在眼里，却没有能力再去调和。包括两个儿子对舅有想法，他也是知道的。自从小逃生来到这个世上，他的工资本就成了大儿子的。逃生大学毕业后，舅才想到自己还有一个责任，那就是枕边人，得为舅妈攒点了。

  攒了有二三万吧，这儿那儿藏。伸手惯了的大表哥，总是推出逃生来找爷爷讨，逃生从来就没有空过手。

  毫无预兆地，舅突然病了。哪是毫无预兆，没上医院前，舅就咳了半个月的血，咳血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内科老医生来说不言而喻。他不想进医院，不想折腾孩子们，不想花冤枉钱，他说顺头路，该死了呢。直到被小女儿碰了个现形，被女婿强押着检查。

  陪他看病的是女儿女婿。陪他入住市医院的，依旧是女儿女婿。入住市医院，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嚷着要回家。在他嚷着回家的时候，他的儿子媳妇们围坐在一个餐厅里，为陪护和医药费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一辈子自尊要强洁身自好的舅，敏感到自己生生成了孩子们的累赘，被孩子们推来搡去。谁都在算账，谁都不愿吃亏。他开始拒绝治疗，只为了回到小镇医院里的那个家。

  到家也不消停。大表哥天天往医院里跑，不是陪护，只为家产，他想挖出舅手里为舅妈积攒的防老钱。他再三逼问，舅老泪纵横，生生被儿子逼成了哑巴。

  最后的半年，见不到多少儿子们服伺的身影。只有曾经被轻贱的女儿一直守护在他身边。女儿帮他擦洗身子时，他紧紧地闭着眼；他入厕，女儿帮他用手纸，他紧紧地闭着眼。女儿说，爸，我就是你屙出来的孩子啊，有什么难为情的啊。他就闭着眼摇摇头再点点头，眼里盛满了老泪。

  离世前半年，舅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哪怕对一直尽心服伺的小女儿。

  （通联：荆门农商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