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我分到掇刀白石坡。这里的青草长得旺盛张扬，它们都露着白肚子，这白肚子就是石头。白石坡，名不虚传的.一条灰扑扑的石子路通向我的学校。学校用大围墙围着，矮矮的楼房，厕所是旱厕，女贞树结着黑籽，发出浓烈的味道。

那时，正是对未来有着梦想的时刻，而现实如此骨感，我觉得失望和惆怅。

那年我20出头，站在白石坡通往汉正街的一条黑色的煤屑路上，犹豫。路两边荒草及腰，几幢楼房立在前方。我对身旁的星星说：“算了吧，我还是别去，虽是同事，毕竟还不认识，我就去她家吃饭，总不太好意思。”

我后来把星星喊二姐，她拉我去的那家女主人，我后来喊大姐。

那天，大姐做了鱼头。鱼头有四个，她一个一个地煎，每煎一个放一次油，最后再把它们煮到一起，满锅子扑腾腾地泛油花。一顿味道非常纯朴的晚餐就此进入我的记忆，忠诚地热烈地顺着我留在岁月中的脚步迤逦而随。

1997年，关公园也是一个极其喧嚣的大工地。“轰轰隆隆”炸石头的炮声不绝于耳，熟睡的孩子在梦中惊醒大哭。各种拆挖导致不断地停水停电，单身宿舍里摆着金黄尿片子，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真是一筹莫展的日子！我干脆把小丫送回团林，自己留在掇刀上班。每晚回家，来不及喂给孩子的奶在胸前涨成硌人的大石砣子，接到手上的孩子总是不顾一切地受了委屈似的大哭一顿。

我家也在渠边建房了。1998年夏天，长江发洪灾，200元一车的泥沙涨到500元一车。母亲连着好几个星期大清早都抱着小丫在公路上跑来跑去，拦拖沙的车。落大雨的日子里，混乱的掇刀小镇安静下来。灰沙沉落了，石头不炸了，瓦刀叮叮当当的声音消歇了，大的、小的、公家的、私人的工地都停了，成吨成吨的水泥盖在篷布底下结块，母亲守在潮湿的窝棚里生不着炉子。

有一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新房子里。下晚自习后，我要穿过一片暗黑的工地，再穿过一片长满矮刺枣的荒地才能回家。那些夜晚，星子亮闪闪地撒在天上，河边深深浅浅不少炸了石头后留下的大水洼，青蛙们不知为什么激情澎湃，整夜不停地呱呱呱呱。我却害怕不远处长满荒草的几个大小土堆。“该不是坟吧？”怕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邻居姚师傅。他把大腿一拍：“就这白石头窝子？种棵像样的树就得放炮炸坑填土，埋不了人！”

姚师傅的话仿佛还在耳畔，但已过去20年的岁月了。

而落根也需20年！

落根，是个意蕴丰富的词语。有了一路同行的亲朋，有了遮风蔽雨的房屋，有了迎面而笑的邻人，有了一个愿意在某处诗意而栖的打算，流浪的人就可以落根了吧。这正像鸟嘴里落下一颗种子，落在有土的窠臼里，这一切，恰恰好，恰恰好。

恰恰好有朝来雪纷飞，暮去露凝枝；恰恰好有一段岁月安静得如眼睫轻合。那么，就在石头坡上，一如那新栽的高大的香樟树和纯洁的白玉兰树，长吧长吧。

我们带着生活的巨大的惯性冲进光的隧道里，我们忙于生计或是责任，我们甚至会忘了某时出现的人，某月安下的家，某年脱胎换骨的城。而这些东西沉淀于记忆中，它们终于有一天会如笋尖拱出，带着雨和泥的味道，让我们悲欣交集。

回忆和现实的组接总是瞬时打通，中间会有很多省略。

省略掉河边钓鱼时落在水里和水草一起绰约飘摇的身影，省略掉在“甲鱼城”墙外水沟里采野芹顺便摁住的那只青头青脑四脚扑腾的小甲鱼，省略掉那些在大姐二姐无声陪护中啜泣的不快乐光阴，省略掉初修生态运动公园时整个春夏都在泥泞中跋涉的恨声。养猪场边池塘里肥硕的荷花与荷叶，绿得发暗的浮萍，长柳长桃长繁茂野草的弯曲河岸，响岭村头怒放成片的野菊，也都一一省略掉。

大桥修好了，小桥残断了。

时间只是一瞬，过去和现在，只是两幅被匆忙更替的画。而我在这里生活，见证了白石坡和响岭岗的前生和今世，我的家安在这里，我生活的悲欣遗落在这里。生活一定是变化了的，象山大道从中心城区延伸到这里，像突然变得阔大了的河流。万达、生态运动公园、楚天城、凤凰湖湿地公园、碧桂园，它们有着新鲜现代的城市风情。走在某个熟悉的角落，我经常在过去的记忆和现实的场景中艰难转换。压碑堰还在，它固化成一个路牌立在路边，它不是一个现实的存在了，如果某天某人心血来潮换掉它，还有谁会记得它曾有的半塘水草、几只白鸟？有人说，它的水曾流到了凤凰湖，流到了团林五里十里拾桥后港，流到了长江……

总干渠的水还是那样温婉而来，在明天丽日下，闪着柔缎子似的光泽。长久以来，我总在河边散步。我在冬日的曙色中踩着雪，咯吱咯吱响，路上没有人，路边的竹林萧萧有声，人家屋里有孩子哭声，门开了，狗叫着窜出来，老黄挑着青菜要往市场上去……我还看见一片被斫过了的桃林，花枝灿发，桃花在微凉的清晨里清远深美。

再走一趟这走了20年的渠堤吧，凤凰湖烟水茫茫，在它的衬托下，好几个挖掘机伸着长爪子，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还在那里抓来抓去。这是热情繁闹的眼前世界，这就是我的家呀！微风乍起，满城风动，我的眼里不禁涌出了泪水……

（通联：市掇刀石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