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屋檐的瓦沟落下来。落得急了，密了，雨就像一条白色的帘子，隔断四处撒野的脚步。

在乡下，落雨的日子格外长，灰色的天空从早晨到傍晚都是一副未醒的模样。这样的时刻，最好在宽阔的屋檐下来一场棋事。

棋是有着几千年历史的中国象棋，木制，圆形，棋面字分红黑两色。一张小桌子，两把椅子，就拉开了棋局。棋局开始，每个交点都可以成为棋子的落点。细细思量，每个交点多像人生的落脚点，落在哪，前行何方，走好人生的路有时是需要智慧的。

雨仍下得滴滴嗒嗒。下棋的人对落雨早已不闻不看，眼睛只管盯着棋盘，一会蹙眉沉思，一会咂嘴后悔；一会抱手于胸，运筹帷幄；一会低头俯身，乘胜追击。棋场如战场，步步惊心。下棋终是一件急不得的事情，需慢慢地品和思。放下一颗棋子，何爷就拿起一把紫砂壶，抿了抿壶里的水。紫砂壶里的茶叶放得很厚，茶水浓烈，茶香也顺着壶嘴跑了出来。看得出，这是一把上了年纪的紫砂壶，跟何爷一样。何爷是湾子里最年长的长辈，酷爱下棋。他下起棋来，常常比年轻人还带劲。何爷还有许多特长，比如会踩高跷。一人来高的跷子，何爷踩上去，走得跟年轻人一样洒脱、利落。何爷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尤其是小楷，娟秀、飘逸。何爷儿时上过私塾，读过四书五经，说话做事，多少有些文化气息。

何爷长得高大壮实，年轻时，做过乡保安队长，所以他的文化味里又夹杂些霸气。何爷对自己不听话的孩子，喜欢拳脚相加，还说些不打不成器的道理。何爷育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遗憾的是，五个孩子都不像他那般威武。尤其是唯一的儿子，长得矮小，性格也懦弱。我总觉得，何爷的爆性子，除了与生俱来，更多的是缘于他对子女们的不满和他内心的清高气。然而，何爷又是一个懂生活的人，只要不是农忙时节，只要逢上天气晴好的热集，他就会把自己收拾挺括顺当，前往张场老街喝茶、聊天，把一些想说的事都说了，心里的气也就顺了。

对何爷的人生我并不大了解，因为那时我也只有十来岁，对生活，对人生并无判断力。如今过年时节重回故乡，见到邻人们长大或老去，聊起往事，似乎明白了些许。

一个人大抵都是在思考与诉说中度过的吧。下棋这种充满智慧的游戏，与种田这种用力气拼搏的事，似乎不在同一水平线上，但一个人，就算身在乡野，也阻止不了一颗思考的心，掩盖不了他本就具有的智慧光芒。他们在屋檐下下棋，有何爷，有张哥，有何二舅、何三舅，有我的哥哥。拉开棋局，不分辈分，他们坐在那里，下了一局又一局，一直到天黑，才肯收场。

看似平淡的下雨天，因为棋事，变得美好起来，生动起来。

今天的故居，不是红瓦白墙，就是两层小楼，每一家都离得远起来，不再是墙连着墙， 也不再连着屋檐。

2016年正月初三，落雨。

屋檐落雨。下棋的人早不见了。故人说，何爷已经走了十多年了，享年七十四岁。

（通联：市群艺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