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爹是外公的亲弟弟，他离世时仅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十八岁的孙子。而外公尚在人世，有四个子女，孙辈十一人，重孙十二人，且重孙数目还会再增。

外公四世同堂，福满禄满，幺爹不仅没有丝毫嫉妒之心，反而满足和欣喜。

幺爹幼年戏水时不幸溺水，从此耳朵里再没有莲花之音和愤懑之声。他凭借视觉感知善恶美丑，凭借一双巧手在人间艰难讨生活。

幺婆是从别处逃难过来被外公求人作媒许给幺爹的，后来才知幺婆有智障，可能因为这种遗传因素，她生下来的几个孩子早早夭折。唯一的孩子是在外婆的护佑下出生的——外婆不甘心啦，幺爹的孩子一个个生下来均不会哭，不久于人世，难道他注定一生无子吗？她一面拍打孩子的屁股，一面说，伢子，你哭啊，伢子，你哭啊。不知道拍了多少下，伢子终于发出“哇哇”的哭声。外婆来不及舒一口气，赶紧用热水给伢子洗澡穿衣。这个伢子便是幺爹唯一的孩子，是幺爹四十岁得下的孩子。他叫四儿，被我唤作四舅。

在那缺吃少穿、按劳动力分配口粮的岁月里，幺爹子女少，将勤扒苦做省下来的口粮供给外公，我母亲兄妹四个才不致于饥饿。

在我七八岁大时，常常到外公家，也顺便会去离外公家不远的幺爹家，我总是看见他拿着砍刀到屋后的竹林砍竹子，再把那些竹子拖回家堆在小院里，而那些躺在小院里的竹子不一会儿工夫，便枝是枝、竿是竿。

第二天再去看时，那些长长短短的竹竿又被劈成无数根细细的篾，那些细长的篾到在掌篾人的手中又成了簸箕、筛子、竹篮、筲箕等半成品。如果我一个暑假能有幸在外公家常住，就可以在幺爹家看到用竹制成的躺椅、凉床等大物件。

每年逢春秋季，母亲都要把幺爹接到我们家，添置如箩筐、箢子、篖簸、斗笠、竹扫帚等用品。每到这时，我家院子里聚满了来看热闹和偷学手艺的人，他们拿起那些做好的箩筐里里外外看了个够，知道手艺人是个哑巴，连连对他伸出大拇指。“噢不！” 幺爹一面冲着他们笑，一面冲着他们连连摆手，发出单调的声音。

我成年以后去看幺爹，每次去仿佛怕他不认识我似的，我都要说一遍：我是丹丹，幺爹，我是丹丹。他听得懂，一边冲着我笑一边点头，把一双插在衣袖里的手抽出来，捡椅子给我坐。

工作后我很少去了，原因是外公他们也住到了城里。直到外公年迈念旧又回到故居的宅子。

那一年外公八十大寿，里里外外摆了二十多桌，来客有乡亲，有携子带孙的儿女。他们请了戏班搭台演出，请了乐队轮流吹拉弹唱，还请了城里的一组腰鼓队跳舞，场面气派热闹。而在这热闹里，幺爹躺在屋门口的长椅子上睡着了。他所剩至亲不多了，三年前幺婆过世，儿媳妇嫌家贫离家出走，儿子在城里打工，孙子在城里跟人学手艺。屋里屋外就他一人。

幺爹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是母亲在医院里陪他走完的，母亲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幺爹瘦得只剩一具骨头，我站在病房里，大表姐要给他刮胡子，害怕地手心颤抖，而我在那一刻却没有畏惧——那一生掌篾的人，那一生无法表达的人，多么善良，从没做过对人不利的事。于我们，他只有爱护，对于这样一个人，我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如今，在街市上看见那些肩挑竹筛、筲箕的老者，我总要买上一个，不还价。

（通联：市竹园街8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