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出来的是春梅。瑟瑟的寒风里，淡牙白的花骨朵儿在没有完全睡醒的褐色枯枝上，像来不及在袖笼里藏好的小拳头一样，当风挺立。讶异的人群围过来了，糊涂得分不清是桃还是梅的人，还嗔怪桃花来得太早。一只灰猫儿，一如既往地从树边纵向林子的密处，春天，有点儿像它尾巴上的那一抹灰，不甚分明，不小心就要给忽略过去了。

  正月里的春风，有寒有暖，刮得猛时也掠夺人的热量，裹灰挟沙，冷不防地塞了人一嘴。立春在春节之前，诗云：“江春入旧年”，今年即是。从视觉上看，立春了，万物却还是冬时模样，天气预报也总是歪歪扭扭经常跑不上10度。刚过完春节，人就等不及了，推出车子，一前一后，后面的顽皮地碾着前面的车印子走，从大马路一直骑到河边，顺风而行，风声呼呼地，刮得耳朵生痛生痛的，穿运动衣，刚出门时觉得冷，一会儿就热津津地要出汗了。这时，并无太多春光可赏，又易弄得蓬头垢面，只能是追着风跑了。风在鼻翼中，渐次丰富，有泥土萌动的气息，有树们分泌的淡香，有太阳洒在冬苇子上的味道。

  一路随风。春风十里，荠麦青青，小桥静默，河水深邃，树林子一个接一个，叶子还来不及长出，鸟窝占尽风头。那些还不曾隐身于繁枝密叶中的鸟窝，以灰色长天为背景，卧在横倚斜出的枝丫间，摇曳。

  早春，水湄，槭树，旧石磨。春天说不出什么道理和章法，近水，向阳，意外惊喜似的，就在某个乡村某个坡底，青葱得霸道的麦田里，零星的几株油菜苗穿行其中，看吧，它们开花啦，它们在粼粼的塘面临照啦，它们是谨慎着俏皮的春之序曲。

  哐哐当当锣鼓响，那应当是一支老旧艳俗的歌，邓丽君是柔媚撩人的，有锣有鼓的伴奏是不是透着戏谑？《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她嗲腔嗲调，声腔意蕴却让人无法忘记。这样的歌，和春天该八杆子打不着，我却以为就是它了，闹哄哄，几分热烈，几分轻佻，几分情意——“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春天太热闹不是？不应有的蠢动叮嘱你小心止住不是？

  春天是止不住的，春天以大交响乐团奏出的进行曲迫近。

  何曾注意过大道两旁种的竟是含笑？不过是一个星期没见，就一树一树全开满了花。琥珀色的天色中，是褐色的楼房，楼房边上隔着枯草带，含笑粉粉的大瓣花如铃铛栖了满桠满树。整整齐齐的道旁树，放肆地开裂，写意地娇俏，完全是冲出冬日围剿的十万雄兵。除了陷落，看花的人还有别的选择吗？走过一棵棵开花的树，久远的忧伤的诗句会从心头水漫：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又要错过今朝？

  毛竹，伯劳鸟，细柳，青砖房。那个后园其实一派荒凉，可红梅和早桃在这里狭路相逢，浅红淡白开在一处，混战，纠缠，凌乱。随便截一处吧，落到女子的裙裾，画上香君的扇子，灼成细白瓷上的六瓣，西湖油纸伞也来上最大的一枝，让白素贞用纤手来扶着。

  阳光熙暖，长风远驱，凤凰湖水青里透着淡黑，风过处，万浪涌歇。春天的青愁该如这一廓远水，远远飞的是白色鸥鸟，不是鸿雁，可仍觉得了：“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建造中的湿地公园，曲廊已具，鞋子轻叩木板，望眼处，见亭台楼阁浸润于淡烟之处，古老的相思仿佛还在这云水渺然间。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花花草草的天和地，应当归女人来管辖。春情闺怨，千百年不断，今晨窗边啼鸟是不是惊醒妾梦不得到辽西的那一只呢？春天，其实是一场场复演，纵然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到底还需要白桃树底下穿着月白衫子的那一场相遇，需要在时间的荒芜与无涯中，对那个人轻轻地说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吗？”

  在鄂中，春天终究是要交给油菜花来统领的。五里十乡，平畴远畈，寂落的矮山，悠远的河岸，都像是给梵高来泼了金黄的颜料一般，浓烈不堪。车在高速上奔跑就如驶入黄色的海洋。陌上绿柳，长绦散披，树下受惊吓的黑狗，冲着吊清明踏青的人虚张声势地叫。屋舍一例变矮，泊在蓝天下，花海里。

  最后，该选出最俊秀清雅的花旦，翻花指，舒朗声，舞长袖，卷起漫天花雨，呀呀呀，咿咿咿——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

  春天就是这样，即便是最平庸的女人，也能穿上红色的大盘独扣的长呢衣，在无边的樟木香味里，慢慢，慢慢，生出一颗娇俏、柔绕的心。

  （通联：市掇刀石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