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中，无数次重复这样一个场景：您身穿一件深色的直筒长衫，梳着别致的发髻，在阴暗的房间里，用一架古老的纺车纺线，那种有韵律的嗡嗡声，应和着刚孵出小鸡的清脆叫声，在煦暖的春天里，填满了童年所有的念想。

  您，就是我兄弟六人共同的祖母，一位出身旧时大家族的老人。停留在脑海里永远是二哥后来用铅笔勾勒的形象：花白的头发，漂亮的发髻，清瘦的脸庞，干瘪的嘴唇，普通老人的印记，您都有，又似乎都没有。

  我一直想，当年您嫁给祖父的排场，一定比当下影视剧渲染的场景还要风光，尽管祖父虽是严家少爷的身份，却打上了继子的标签。当红红的大花轿稳稳地停在我们家那幢象征财富的青砖黛瓦老屋门前时，红盖头下的您，一定怀揣着一颗少女特有的激动而紧张的心。

  但是，您生前却从未跟我们提起，因为短暂的风光过后，诸多不幸就接踵而至。先是祖父病逝，为了膝下尚幼的儿子——我们的父亲与偌大家族，曾祖母又给您入赘了一位丈夫。丧夫之痛还未散尽，却让您强结“新欢”，这种不合伦理之举带来的新的痛楚，您只能让它掩藏在一颗大家闺秀高尚的心灵里。然而无常的人生依然在继续上演着。几年光景后，入赘的丈夫却又先离您而去了，留给您只是多了一个弱智的儿子。随着六个孙子的一个个降临，您的身份变成了奶奶，于是您把所有的疼爱一股脑儿地都倾注在孙子身上。您要让这份爱包容这辈子经历的所有苦难！

  但是命运再次跟您作对，让死神无情地夺去了您心爱的儿子——我们的父亲。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您却一下子遭遇上了两大不幸，特别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剧痛，让您几乎哭瞎了双眼。贫穷与痛苦交织成的苦难，就这样如此不公地如暴风骤雨地向我们袭来。

  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些往事在母亲的述说下永远清晰如昨。偌大贫困的家庭，不管父亲与母亲如何努力，但是我们依然吃不饱，穿不暖。父亲的一位朋友因为膝下无子，很想跟他领养一个。当我出生后，母亲的月子还没有坐完，作为第六个降临的儿子，我甚至还名字都没有取，他远方的一位朋友便提着一个小收音机（那时候收音机是稀罕物）来领养我。只是父亲还没有把我抱出房间，就被您的一顿哭骂止住了脚步。

  我终于还是被留下了，在您的疼爱下一天天长大。但是，饥饿就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如影相随。年幼的我，总是吵您要零食吃。捱不过我的哭闹，您总是翻遍所有的橱柜，企图寻找到一点孩子可吃的东西。记得有一次，当你弯下腰探进柜子里找东西，柜盖突然倒下来，重重地撞在你头上。

  儿时，兄弟之间彼此打闹是常有的事情。您，则往往成了我们的挡箭牌与护身符。您总是步履蹒跚，拉着这个，护着那个，瘦高的个子，在我们无意的碰撞下打着趔趄，脸上分明带着慈祥的笑容。

  有关您的记忆，总是离不开春天，离不开孵小鸡的情节。煦暖的阳光从那扇小木窗射进来，照在您清瘦的面容上，你在房间开始张罗一年母鸡孵小鸡的事情。您先是用稻草在一只破旧的木桶里为发情的母鸡做一个新窝，木桶就放在您出嫁时的梳妆桌下面。接着将多是从邻里乡亲借来的鸡蛋，形状有大有小，颜色有深有浅，特别是那些绿色外壳的，在那些鸡蛋中显得如此另类，又如此好看。偶尔，您也会借几只鸭蛋。再将所有的蛋整齐堆放在窝里，最后将母鸡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当然，每天定期要将母鸡抱出来喂食喂水。

  二十天后，春天的花事依旧在窗外蔓延着。在一个清晨，您照例正准备抱母鸡出来喂养，突然一声小鸡的尖叫声打破四周的宁静。抱出母鸡，您才发现，一只破壳而出的小鸡身上的绒毛犹是湿漉漉的呢。在您的招呼下，我们都从床上爬起来，围在您的身边，用惊喜的目光，打量着这第一只刚出生的小鸡，争论着有关它的一切。

  小鸡一个接着一个地破壳而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开始扰乱了老屋白天的宁静。您看着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四处觅食的情景，您的目光永远是那么安静和慈祥，甚至有时露出一丝鲜为人知的笑意。许多年后，我们才懂得，那是因为您在憧憬着它们长大后，会带给您的孙子一枚枚诱人的鸡蛋，让我们吃了好长身体。

  您总是把慈爱这样无私地给了我们。有时看到我们打闹的场景时，竟高兴得合不拢嘴。六个孙子，相比曾祖父膝下无子，这是一种大悲与大喜的落差。只有您知道，这种大喜如果能够穿越，回到大悲那时，六个都会成了阔家少爷，何必承受这种贫穷的生活呢？

  儿时的幸福时光，莫过于夏夜了。一家人吃过晚饭，坐在家门口晒谷场的凉床上乘凉。您与母亲婆媳二人一边聊着往事，一边摇着大蒲扇帮我们驱赶蚊子。月光从老屋门前那两棵高大的梧桐树的枝叶间的缝隙投下来，阵阵凉风送来不远处稻田里的一片蛙声，应和着晒谷场的草垛间传来此起彼伏的虫声。大哥与二哥则在一旁忙着口琴与二胡合奏。所有这一切，给那些艰难岁月涂上了一层少有的欢娱色彩，至今都在我们脑海散发着一抹永不褪色的光泽！

  贫穷的生活，加上岁月如刀，尤其是老年丧子的痛苦日积月累，正在慢慢侵蚀着您的身体。就这样，您在一个平常的夏夜安静地离开了人世，离开了您深爱的六个孙子。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去喊您起床吃早饭，才发现您永远睡着了。在您侄儿亲自操办下，整个葬礼办得风风光光，他为您写上的那副长长的挽联，恰如其分地概括了您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许多年后仍旧是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九泉之下的您，终究没有福份看到我们的成家立业，也看不到一大群重孙活泼健康的模样。但是多年以后，我仿佛依然看到一个踩着“三寸金莲”的老人，一袭长衫，蹒跚地向我们走来，一直走到我们内心深处。

  （通联：市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