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和我婶婶在村子里做鞋子最有名了。妈妈以勤著称，有一年，村里一个姑娘要出嫁，而婆家长辈众多，眼看着每人一双鞋的“见面礼”赶不及了，只得请我妈帮助赶工，我妈硬是三天三夜没合眼，赶做了四双鞋。我的婶婶则是手巧，她设计的鞋子美观大方又合脚，什么“方口”啊、“边口”啊，穿出去很抬人。据说，当初婶婶给堂叔做的一双旁边开口的“边口鞋”做见面礼，有些“吊气”的堂叔一下子就当了婶婶的“俘虏”。做鞋子是一项辛苦的活。吃大锅饭的年代里，白天要出工挣工分，回家有一大堆家务活，做鞋只能“瞅空摸活”。一个当家的女人，不仅要给孩子们做鞋，还要为老人们做鞋，所以，农村的女人只要一闲下来，手里一般都是在纳鞋底或镶鞋边。春天里要“接早”，妈妈们就要为孩子们做一双单鞋替换冬天的棉鞋。早先不像现在，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而是生一群，多的甚至生十好几个，给每一个人做一双鞋该得花多少精力啊。进入冬月后是女人们最繁忙的季节，除了置办年货，清扫房前屋后，她们还要为所有的家庭成员做一双棉鞋过年。尽管这般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大家却丝毫没有降低对美的追求。做出的鞋子一般都在队上开会时间或劳作之余向大家展示，以得到大家的赞誉为荣。所以只要听说谁谁做的鞋子好看，哪怕三里五里的路途也要争相去取经，脱个样子回来。这样，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时不时都来找我婶婶“脱样子”。婶婶脾气好，总是耐心地教她们在哪儿哪儿应该怎样，然后用一张牛皮纸，剪一个模型给她们。一来二去，做鞋已经超越了其本身的意义，成为那个时代社交乃至娱乐的一种方式。

妈妈和婶婶经常搭伴做鞋。做鞋多是夜晚，有时在婶婶家，有时在我家，反正两人共用一盏菜油灯，也节约不少燃油。小小菜油灯把夜晚的空间划出一个小光圈，她们被笼罩在这个小光圈里，说着话儿，有时连话也省略，只管把日子缝进鞋子里，也把心思缝进了鞋子里；这样一坐就是一个鸡叫。有一次，爸爸到公社参加三级干部集训不能回家，由于我在家中是最小的孩子，妈妈到婶婶家做鞋子的时候就把我抱上。小孩子瞌睡大，不一会儿，我就在婶婶的床上睡着了。等我被尿胀醒的时候，我听到了“嘤嘤”的哭泣声，原来是婶婶，她有句没句地说，又不止他一人……你个苕啊……谁让你出尖啊。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的高峰期，因为婶婶的爸爸在解放前干过伪事在村里反复挨斗，我的堂叔一气之下说了许多大逆不道和不堪入耳的话，还把那话些写成了字条，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正在公社接受批判，据说还要判刑。现在想来，我那个堂叔确实是个有犯罪潜意识的人，他说的那些话就是赤裸裸对个人的人身攻击，还见诸于文字，留下证据。就是放在政治开明的今天，仍然是在法和理上都不能原谅的，以至于后来在清理冤假错案的时候，爸爸多方为他奔走，也无法为他恢复名誉。也许当初婶婶就意识到堂叔言行的不地道，不然凭我婶的智慧，她不会无助地哭泣。

很长一段时间，堂叔都没有回家，也不让家属会见。这期间，婶婶也没有心思做鞋，只是每天来我家打听消息，“他大爸还没回？”明知这话是多余的，她还是坚持问。这样过了十多天，我爸爸终于集训回来了，可他脸色仿佛堆积了过多的乌云，他告诉我妈：“老四被判了八年。”我知道，堂叔就是婶婶的天，那片天从来都是灿烂的。从此，婶婶脸上没有了笑容，连见到人都躲开走，“反革命分子家属”像一根无形的绳子，勒得婶婶喘不过气来。我妈怕她想不开，一收工就过去陪着她。

没过多久，就是冬天了。这一年我们小江湖平原的冬天比起北方的冬天丝毫不差，河上结的冰厚得能走车。有一天，婶婶告诉妈妈，她剪了一双很好看的鞋子，名字就叫“系口鞋”，这鞋在中间开了两排气眼，用鞋带穿上，可根据每个人脚形自如调节。村里夸我妈时总是强调她的手，而我觉得我妈心眼儿够空的，她一下子就猜透了婶婶的心思，她说，他婶啊，为他做的？婶婶点点头说，那个人说话都是不过脑子的，想到哪说到哪。我担心他在里边出口伤人而吃亏啊！

婶婶很快就做出自己设计的鞋，青色灯芯绒面子，白色布面镶边，棉花铺得平平整整，显得端庄大气。婶婶稍显欣慰地把饱含着爱意的棉靴送到劳改队不久，法院来人了，说是我堂叔坚决要求与婶婶离婚。那天，我记得婶婶气昏了，大声说：“离就离，我当这个反革命分子家属也当伤了！”村里人都说我堂叔就是个混蛋，包括我们全家人也觉得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分子。

在以后的日子里，妈妈经常会从舅舅家带回婶婶为堂叔做的鞋子，春天一双单的，冬天一双棉的，然后，由我爸给堂叔捎去，至于堂叔是不是从中得到启示，我们无从知道。稍大以后，我不同意妈妈再这样，因为堂叔的所作所为，不值得一个善良的女人为他付出。我妈却说，傻孩子啊，你堂叔是个有心计的人，他是给你婶指出了一条活路啊！

今年春上，我接到堂弟的电话，他告诉我堂叔去世了。我匆匆赶回老家，送了堂叔最后一程。堂叔离婚后一直未娶，参加葬礼的人就缺少了“娘家人”，本应由舅妈操持的入土化衣的仪式，也改为了堂弟媳，她把一袋子鞋子倒进火堆里，我发现那是系口鞋，有些还是新的哩！以前曾听说堂叔出狱后，长年都只穿解放鞋，说是做农活经脏，没曾想，他竟然将婶婶给他做的鞋攒到了死也没舍得穿！我心里一阵悸动：堂叔啊，原来，是这些鞋子陪伴你渡过了自己的余生，它们是你后半生的精神支柱吗？

燃烧的烈火，把那些鞋子化作了一缕缕黑烟，在低空中跳着悲戚的舞蹈，久久不愿离去……

（通联：沙洋县地税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