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麦是在中午放学回家时发现家里情况跟往常有点不一样的，爹正拿着竹竿满院子追那只最近不怎么下蛋的芦花鸡，娘在厨房烧开水，搞得大烟起冒的。

黑王寨人只有来了贵客才杀鸡，也只有来了贵客才烧开水喝茶。

马麦就问爹，说有客人来啊？马麦十三四岁的年纪，总想把自己当大人来看，有客人在家里怎么也算叫大事，而大事他作为家里重要的一个成员他是有知情权的。

爹却不打算给他知情权，只冲他吼了一句，小毛孩操什么心，问问你娘要不要帮什么忙！

娘还真要他这个小大人帮忙，娘往灶里加了一块劈柴，在围裙上擦把手，拿出升子在缸里舀了半升子黄豆，过秤称了一斤，递给他说，去三瘸子那儿换半斤千张和半斤豆腐回来。

千张是黑王寨的叫法，其实就是豆皮。马麦很喜欢千张这一叫法，那么多豆皮，一张一张地叠着，可不就是千张万张的模样？马麦就屁颠颠去了，赶得巧的时候，还有豆腐脑喝呢！

当然这样的巧八辈子也遇不着一回，除非你赶大早去，打豆腐得早起磨浆，在别人早饭前出货，中午要喝豆腐脑，必须是逢上年节或寨子里有人做大事，货不够，三瘸子赶货时才赶巧撞上喝一口！

马麦自然没能赶上这个巧，但三瘸子还是切了一小块嫩豆腐让他沾上酱油吃了个开开心心。

很难得呢！马麦回来时把嘴唇舔了又舔。

没出息！马麦边舔边对自己说，一小块嫩豆腐就这样，要有山珍海味还不得把嘴舔豁半边去啊！

马麦这么自责着回了家，一进门，却吓了一跳，一个豁了半边嘴的小女孩正站在院子中央呢。

小女孩有十一二岁模样，正使劲挺直脊梁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大一点呢。

见马麦嘴唇被舌头舔得血红血红的模样，小女孩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这一笑，马麦才发现，人家嘴巴并不豁，是咬了一半在牙齿里呢。

是受委屈了？还是家里人慢待她了？马麦撇了一下嘴，问娘，她是谁啊？

亲戚！娘瞪他一眼，还不把豆腐放到厨房里洗把脸，好多丑卖不完啊！

轮到马麦委屈了，我卖什么丑了？大白天的擦什么脸！在黑王寨，只有早上起来才洗脸的！

马麦委屈归委屈，人还是去了厨房，擦脸，擦完又洗手，他可不能让个小丫头片子看笑话。

眼下，马麦正是看不起小丫头片子的年龄呢。

亲戚？马麦擦完脸还是没对小丫头片子擦出半点记忆来，他家有住得很远的亲戚么，远得十三四年都没见过一面呢？

果然叫他猜着了，是远房亲戚，城里的远房亲戚，亲戚是来他家住一段日子的。

马麦第一次发现他们家居然在城里人家眼里也有重要的时候。

可吃饭时，小丫头片子居然对那只鸡并不感兴趣，象征性地伸了下筷子就转了弯，有鸡都不爱吃的人啊！马麦吓一跳，跟着是满心的欢喜，正好搭小丫头片子的福气大吃一顿。

过了两个星期，小丫头片子和他混熟了，说，这儿有好玩的地方吗？马麦说有啊，三瘸子那儿！

马麦这么说是有意的，他发现爹娘对小丫头片子很迁就，很客气，客气得小丫头片子不像他家亲戚。黑王寨有句老话，客到三天就是主！可小丫头片子都到了半个月了，爹娘还隔三岔五派他去三瘸子那儿端豆腐回来，在黑王寨，豆腐也是待客的菜呢，不是天天都能吃上嘴的。

马麦懒得去端了，端豆腐是个细活，得把眼睛盯在脚上，豆腐摔碎了可捡不起来的，当然这只是表面的理由，真实情况是，三瘸子再也没给过他沾酱油的嫩豆腐吃了。

马麦灰心之余，就有了情绪，那天娘又叫他端豆腐，他一摔脸色，哪个要吃哪个端！

这话有讲究，哪次端豆腐不是给小丫头片子吃的啊！

娘火了，说你翅膀没长硬就想学飞啊，端不端？

不端！马麦瞪一眼小丫头片子，脚丫子一撒，真飞出门去了。

那次的豆腐是小丫头片子自己去端的，居然让小丫头片子讨了巧，喝了一碗豆腐脑！

狗日的三瘸子，马麦愤愤骂，干吗不给自己讨一回巧呢？

二回再端豆腐，马麦又去，偏偏，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轮到小丫头片子，居然又喝了。

马麦就纳了闷，咋就碰巧了呢？

第三次，马麦长了心眼，悄悄跟在小丫头片子后面，一去，就见三瘸子在里面热情招呼说，闺女乖，刚巧出货，来，喝一碗豆腐脑！

马麦心说，哄鬼呢，出货，一定是早上留着的！

瞅着小丫头片子出了门，马麦正打算溜进去大骂一顿三瘸子，却听三瘸子自言自语说，这闺女，咋就摊上爹被车撞死了呢？黑王寨那么多驻点干部，还就她爹是个好人呢！

马麦一听驻点干部，就想起十年前的事来，当年有个驻点干部在他家住了一年，马麦嘴甜，叫过人家干爹。

是干爹给了三瘸子一份活路，开了这个豆腐坊。

真是远房亲戚呢！马麦掉转头，大踏步去追小丫头片子，他得帮她端着走几步，没有比豆腐更容易碎的东西了，除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