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冬至,冻鼻子!
雪下得太早了,在黑王寨历年中都少见。居然真的在冬至那天下了场暴雪,不折不扣地冻了一回人的鼻子。
黑王寨这么多年来的冬至都是很温和的,像个没脾气的小老头儿,但这一回小老头儿使了性子,一把一把地把寒潮挠到怀里。瞅着到了冬至这一节骨眼上,狠狠抖了一把狠,让人们知道,老辈人的话他就是有应验的时候。
四姑婆面对着扯天扯地的雪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一紧身,回屋上了三柱香,就把头裹得紧紧的,出了门。
听说,得志今天回寨子呢,她得去迎迎。得志当年是她捡的生,把个官做到城里,四姑婆一家得了他不少的迹。黑王寨有点要求人的事,也多由四姑婆出面,怎么说你得志踏进阳世第一个敢打你屁股的人,是四姑婆呢!
黑王寨生孩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要接生婆在屁股上甩上两巴掌,甩得哇哇哭的最有出息。得志当时肯定哭了,而且一定是哭得最响亮的,不然后来当了官会有那么大的嗓门?就冲这气势,他都得感激四姑婆一辈子的。
四姑婆踏上雪地里一刹那,还想起了得志小时候的一件事儿。那天,也是冬至,得志在雪地里撒欢儿,被四姑婆捉住了,得志爹娘委托四姑婆照管他呢。
得志噘着嘴巴,说,四姑婆你咋知道我在这儿呢?四姑婆一呶嘴,雪地里露出一排脚步来。
得志说,我要是鬼就好了!
得志听四姑婆说过,鬼叫是没有回音的,鬼在光线下是没有影子的,还有,鬼在雪地里是没有脚印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四姑婆告诉得志说,那是因为鬼身上的阳根被拔了!四姑婆还告诉得志,人为什么要讲究叶落归根呢?根说到底是一个人的安身立本之本。
因了四姑婆这番教诲,得志对黑王寨人基本上是有求必应。四姑婆今儿冒雪出门,也是有求于得志的,当然是为别人求!明喜儿子在城里被车撞了,本来还有气的,偏偏那车倒回来又碾了一下,人,当时就咽了气,但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四姑婆说,他这是死不瞑目呢!
就聚了一众黑王寨的人要上城里喊冤,尸体也没下葬。得志是信访局局长,四姑婆托人给得志带了信,乡里乡亲的,闹到他那儿,大家面情上都下不去。
得志就赶在冬至这天回了寨子,下刀子他也得回,肇事车主是市里一领导的公子。
四姑婆在大槐树下碰见的得志,得志走得很重,咔嚓咔嚓踩着积雪,得志的心思是重的,四姑婆晓得。四姑婆就问得志,车呢,这么走不怕沾两脚泥啊!
得志说,停山脚下了!
四姑婆点了点头,这是得志的通人之处,乡里乡亲的,有些谱是不能摆的。
就一起到了明喜的屋里,明喜儿子尸体还在堂屋里停着。得志按黑王寨的规矩,跪下,先烧纸,后磕头。亡者为大!才不管你在外面是多大的官呢。明喜拉了得志起来,请他到厢房说话,厢房生有火墙,暖和!
得志一坐下,四姑婆就发了话,说,人抓着没?
得志摇摇头,从包里掏出一沓钱往明喜怀里塞,这是人家的赔付金,十五万,你点点!
明喜说,我不要钱,我要他抵我儿子命!
得志说,就算他抵了你儿子命,你也还是一无所有不是?倒不如收了这钱,卖出个人情。
四姑婆不乐意了,拿儿子的命卖人情,黑王寨人就这么贪钱啊!
得志喊了一声四姑婆,就不说话了,意思是让她不要插嘴。
明喜不接钱,说就要他抵命,城里人的人情值几分钱!
得志脸上就有点难看了,得志清了清嗓子,调虽不高却隐了一层威严,城里人人情不值钱,但城里人做事走法律程序,你硬要人家抵命也不是不行,只是你我说了都不算,得法院说了算!
那我们找法院去!四姑婆一鼓腮帮子。
法院?得志冲四姑婆笑笑,您以为法院说进就进啊,得走程序!
啥程序?不就是击鼓喊冤吗?四姑婆一怔,电视上古往今来喊冤不都是这么样的。
得志微微一哂,您当演戏玩啊?得请律师写状子,先递交上去,再由法院下传票,双方律师被告原告一齐对簿公堂,多则三年五载,少则半年一年的才有结果,到那时,只怕亡人身上都长了蛆!得志知道黑王寨规矩大,亡人都讲究个入土为安!
话说到这儿,四姑婆一下子白了脸,看明喜,明喜脸一下子也黄了半边。
就这!得志亮了亮手中那一大沓钱,人家还是看我面子才给的呢!
得志这么说完,使劲拍了拍巴掌在嘴边哈了口气说,这天气冻人鼻子呢!
四姑婆心里不畅快,说,冻鼻子总比冻人心好,得志你这事做得不地道呢!
得志不接四姑婆的话,得志说,我得回趟家,我跟爹娘提前打了招呼的,接他们进城去住!
完了得志回转身对明喜说,那老屋就送给你了,算是我对你家的一点心意!
得志说完这些,像抖落了什么似的一身轻松往雪地里就走。
四姑婆没动,侧了耳听外边的声音,居然,没咔嚓咔嚓的踏雪声。明喜也奇怪,出了门张望,得志的身影已走了很远,淡淡的,似有似无的只勉强看见有个影子。
四姑婆在堂屋里烧了几张纸,喃喃自语说,娃啊,这事别怨你爹,得志叫人给拔了阳根,咱们是有心无力呢!
烧完纸,四姑婆出门,迎着雪风打了个喷嚏自言自语说,这冬至,咋这么冻鼻子呢!四姑婆边说边抹了一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