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大夫开药方！

早上出门前，我背着裘文的面，特意把昨晚熬汤的那块生姜捞出来吃了，可一坐上这破车，鼻子里还是连续啊喷了几声。

因为这不是夏天，姜不管用了？我把有点沉的脑袋冲车窗外望出去，雪地里有什么好望的呢？卖票的那个大嫂拿手碰了碰我，买票！

她把我当成躲票的了。

撇开黑王寨村主任的儿子身份不说，我好歹也是大学毕业又留了城的人了，会在乎一张车票？

到底是乡下，做个跑车的生意还这么促狭。买了票，我的话就更少了。

不年不节的，爹召我回村干啥呢，这才进九几天啊？真是的！他老人家不是不知道，每回一次家我都得和裘文磨一阵嘴皮子。

爹不待见裘文这样的城里媳妇，尽管他在外面喝酒时动不动就缅怀祖宗八代吹嘘城里混得人模狗样的儿子和媳妇，在寨子人的一脸敬仰中心里快慰得不行，可真的一旦媳妇现了他的眼，他的嘴巴立刻像被电焊焊死了似的，撬不开一丝缝来，那言语金贵得让我心里发虚。

所以这次回家，我没带上裘文。

车况不怎么好，有冷风从车窗缺了口的玻璃钻进来，可以打落牙齿的那种冷呢，我把嘴埋在竖起的衣领下，拿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瞅窗外被雪压一副小媳妇样的野草和河流。

旁边一老头把护耳摘下来，使劲咳了一下。

我没理会这样的招呼方式，有话就说呗，咳嗽个啥呢？不怕唾沫中有病菌传染人啊！

爹也喜欢这样跟裘文打招呼，结果被裘文不轻不重地从卫生角度上了一节课，打那以后，爹就不和裘文打招呼了。裘文是医院的大夫，有一些乡下人看不惯的穷讲究，譬如回乡下吃顿饭吧，非得用医用酒精消毒碗筷，而且每次回去都要从超市带上两条新毛巾。

这让我很没面子，当然更没面子的是娘，碗筷都是娘洗的。

有一次娘避了裘文给我长志气说，娘给你生这两只手是用来做两样事的，晓得吧！

我摇了摇头说不晓得。

爹在一边插了嘴，一样是做事，一样是打老婆，这下晓得了吗？

晓得了我也不敢打裘文啊，人家肯嫁我就够委屈自己了，还打，先把自己打清醒了再说吧！

这打的念头刚出来，旁边老头就啪一声打了自己一嘴巴，当然是象征性的，做给谁看呢？我把耳朵支了起来。

人老不值钱呢，我听那老头愤愤然说了这么一句，很耳熟的呢，那破锣嗓子！我好奇地把嘴从衣领下钻出来。往前探了探身子，拿眼仔细看了看那老头，乖乖，是寨子里的三大爷呢！

您是三大爷？我摘下眼镜，冲镜片哈口热气用手绢擦干净架上耳朵又看了一眼。

还认得人啊！老头脸色缓了缓。以为你眼睛朝天上长的呢！

认得认得！得了这番确实，我急忙从口袋里摸烟，三大爷啥也不好，就好一口烟，有人敬他烟，比敬他酒饭还要上脸。

我说，你好歹该敬我一根烟的！三大爷得意地冲卖票的大嫂挤了一下眼。

那女人也笑了一下，眉眼竟然有点熟悉，谁呢？想不起来了。三大爷点着了烟，女人拿眼瞅了一下，不怕呛着啊您？

能呛一回也是福呢！三大爷果然呛着了一下，身子弯成一张弓，使劲咳嗽起来，一口气在喉咙那卡住了。

快开窗,快开窗！卖票的大嫂冲我招呼起来，咋这么没眼色？我急忙开窗户，冷气呼一下砸进我的喉咙，我打了个冷噤，头更重了。

雪天里，回个什么寨子啊！我在心里把爹埋怨了一遍。

回来是看五瞎子的吧？三大爷把那口气顺上来了才问我说。

五瞎子，怎么啦？我真不知道爹叫我回来干啥呢。

五瞎子过闭了你不晓得？过闭是黑王寨对死的另一种说法，这说法让人听起来能减少对死亡的恐惧。你命好，有个命好的人给他出殡，他来生说不定会投个好人家！三大爷补充说。

就这点破事，害我给单位请了二天假，我的全勤奖没了呢？我有点恼爹的不变通了。

恼归恼,五瞎子的出殡我还是去了，象征性地鞠了躬，烧了纸钱，我就退到了一边看雪景，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黑王寨不远也不贫了，可村民思想咋还这么守旧呢？

我的心里打了个冷站，刚要跺脚呢，爹的身影在雪地里吱吱作响过来了。

其实你该给五先生磕个头的！爹说。

为什么？我很好奇。

五先生喂过你一碗姜汤的，你忘了？爹把一根烟点上，不望我，望天！

多久的事了，你们还记得？我很好笑，不就是一碗姜汤吗，我们养了他后半生呢？一碗姜汤换来后半生衣食无忧，他也值了！

做人，是不能这么换算的！爹把烟头丢到雪地上，拿脚踩灭,白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该怎么换算啊？我正发着呆呢，三大爷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拍了拍我的肩说，你娃是真不晓得么？

晓得什么？我很疑惑地望着他。

五瞎子当初也有个儿子的，比你小两岁！三大爷说，那年大雪封了半个月的山，你和他都得了重感冒，寨子里就剩五瞎子家有半块生姜，你爹去讨，五瞎子二话没说给了你爹，结果他的儿子抵抗力低，烧成急性肺炎。

以后呢？我没想到那碗姜汤里还飘着这么个故事。

以后，那孩子没了！三大爷低低说完这话，走了。

三大爷走后，我掏出手机给裘文打了个电话，第一次口气很冲地对她说，你马上租车赶到黑王寨来,必须来！知道吗？

来黑王寨？裘文在那边犹豫了一下。

是的，来黑王寨！我需要裘文陪我一起给五先生磕个头，裘文眼下应该是五先生冥冥之中的一碗姜汤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