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王寨的天黑得早，不一般的早！

好像是沾了这个黑字的光，太阳才在树顶上歇了一会脚，就哧一声滑过树梢了，夜色有点像玉婶家的那只黑狗，总是在你眨个眼的功夫就不请自到了。

这当口，各家主妇的嗓子就亮起来了，有点此起彼伏的意思，像是黑夜的开幕式。

马兰在这开幕式上显得有点底气不足，别家主妇亮嗓子多是吆喝贪玩的孩子回来吃饭，当然，也有使唤贪凉快赶夜工的男人该落屋了的。

唯有马兰，一没孩子吆喝，二没男人使唤。

孩子是一直没有，男人倒有，可大柱出去打工了，马兰只好装腔作势唤几声她家的大黑狗，大黑多数听见了马兰的召唤，却没回去的意思，回去能有啥呢，冷锅凉灶的，没一点热闹气氛。

狗跟人一样，贪图热闹。

但夜色下关了门的热闹多数时候容不得别人插足，往往这时候，就有主妇拿了脚踢大黑，或者捡了土坷垃在狗尾巴后面一阵穷追猛打。

大黑逃得欢，一溜烟跑到全福家。

全福不赶大黑走，全福也是孤家寡人，那时节全福已经二十五了，这是个坎，跳过去容易回头难。

黑王寨的男人多在这个坎前成的家，全福也想成家，全福就不赶大黑走，为啥，落个好名声呗，连只狗都容不下的男人，又怎么容得下一个女人来当家作主呢？

马兰知道狗在全福家呆着，就关了门，开灯，开了灯也睡不着，在心里为全福叹着气！然后在叹气中一直守到大黑回到家里才关灯宽衣。

但这回，大黑却在马兰的吆喝声中夹着尾巴回来了，还夹着凄厉的哀嚎，拐着腿从全福那边往回跑。

马兰心里火苗腾一下就轰起来了，狗日的全福，别的主妇嫌大黑碍人的眼，倒也说得过去，你个光棍汉嫌的哪门子？

马兰就唤了狗，手里端了碗气势汹汹前去问罪，黑王寨女人吵嘴喜欢端着碗，一来是吵累了可以扒两口饭长力气添精神，二来呢，嗓门干不过人家可以用筷子敲碗以壮声威。

去了，门却关着，有炊烟在屋顶飘着，窗户上印着两个人的身影。

马兰拿脚踢大黑，大黑就汪汪汪叫起来，狗仗人势还真不假，不过这次大黑的估算错了，它不光没仗上主人的势，连主人的势也垮了。

门开处，一块土坷垃向狗叫处砸过来，马兰急忙拿碗去接，乒一声碎了！

一个女人在门前掐腰骂道，哪里来的野狗！

那声骂，很有主妇的气势！

马兰没敢伸头接嘴，一个女人摸黑到光棍门前干啥？这事好说不好听，好听不好想呢！

马兰就垂头丧气往回走，心里揣摩着，哪家女人这么不长眼，看上了全福。

不长眼的女人是满芝，应了那句古话，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

全福居然就有了媳妇，是满芝，满芝嫁全福，却没在黑王寨当主妇的意思，满芝知道全福有一舅舅在城里做点小生意。

娘母舅自然是疼全福的，全福的媳妇那就是疼在心头上了，当满芝提出要和全福进城时，舅舅二话没说就点了头。

于是全福两口子成了黑王寨第一户举家出门做生意的人，全福的房子彻底空了，除了大黑偶尔念旧会去撒泡尿和马兰的目光偶尔会光顾一下，再没人挂上嘴了。

黑王寨向来不把做生意当正经活路，老话说了的，生意人眼前花，阴天下雨吃泥巴！

果然，没两年，全福净手净脚回来了，拔光院子里的草，又给门轴滴上两滴油，悄无声息进进出出了，人就开始上山下地种庄稼。

有人问他，你媳妇呢？

全福嗡嗡答一句，在城里带孩子开店呢！

再问，咋不和你一起回来？全福就不答话了，拿眼使劲往城里方向瞅，全福本来话不多，一问到满芝那儿基本就没话了。

没话归没话，日子得往前淌，恢复到先前没有主妇的时光。

跟以前不一样的是，再到天黑时，马兰的吆喝声忽然就高亢起来，高亢得大黑刚在全福腿空里叼起块骨头，连舔都来不及舔一下，丢掉就走，那高亢中夹有震慑的力量。

二天傍黑全福见了马兰，开口说，你家大黑在我家呢，你不用吆喝，我从不打狗的！

你连婆娘面前都不敢放个屁当然不敢打狗了！马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你咋知道的？全福哑了口。

马兰说你好歹是个男人，离了吧！

全福说，她正巴不得呢，你不知道的！

马兰说，我有啥不知道的，女人不归家，是起了野心，男人不落屋，是养了婆娘！

全福一怔，看马兰，马兰眼里不知道啥时起了雾，全福这才想起来，马兰男人五年没落屋了。

大黑是在这时候蹭到两人中间的，马兰吆喝一声，说，大黑，回家！

大黑摇摇尾巴跟在马兰后面。

见全福还在路上发呆，马兰回过头轻声说，你要不嫌弃，晚上到我家，我给你弄顿像样的菜下酒吃，男人哪能顿顿吃生喝冷呢，这日子一冷，心就冷！

全福还在疑疑惑惑的，马兰嗔了他一句，咋的啊，还不走，非得我八台大轿来接不成？

马兰的使唤很轻，像清泉漫过石头，全福的心一下子暖了，轻轻快快跟了上去。

全福大黑，我们回家喽！马兰昂着头，第一次在暮色中像个主妇的样子把嗓门亮了出来，咋听咋有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