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王寨,一个人的言语高低除跟辈分和职权有关外,其他的都基本不相干了,一个人能不能说得起话,就得熬,熬到德高望重,熬到儿孙有为,怎么说都是个指望。
也有不熬不德高望重没职权,言语照样有高低的,谁,你把寨子里人拿梳子梳一遍也未必能梳出眉目来,原因很简单,这人不打眼!
不打眼的人,除了聋子瞎子瘸子还有谁呢,你猜对了,是瞎子,算命的五瞎子!
瞎子嘴里的话,在黑王寨叫给人打铁算盘,铁齿铜牙啊,那言语高低上谁敢马虎?
譬如大老吴!
大老吴过了五十后就一直为五瞎子早年说过的一句话费上了心思,费得连觉都觉得轻了好多。
其实五瞎子说的那句话黑王寨上了点年纪的人都晓得,家里办好饭,田里不用看!很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意思再明白不过,好菜好饭管了人家田地里不用东家操心,人,是知好歹的东西呢!
大老吴费心思,是因为都五十了,大老吴还没像模像样管过寨里人一顿饭,缺了这顿饭,大老吴的言语在黑王寨就没高低过一回,原因很简单,没人拿他的话当话。
当初五瞎子摸骨摸到大老吴手骨时曾说过,你这手,掌不漏缝,叫抓财手,抓金留金抓银留银!抓住了怎么办呢?大老吴急急追问了一句。
简单!五瞎子白眼一翻,家里办好饭,田里不用看!意思是让大老吴要舍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吗,偏偏,五瞎子这次不光走了眼还走了手,大老吴倒是抓金留金抓银留银,偏偏抓不住女人,女人来一个跑一个,顺带卷走了大老吴的金银,等于说,大老吴抓了个两手空空。
大老吴不种田,靠捡破烂为生,自然不用看田里,自然不用办好饭。一来二去的,女人都受不了那份苦,另找人家办好饭去了,苦了大老吴,愈发没心思办好饭了。
怎么到了五十又起了这份心呢?有人不解了,其实正常,古话咋说的,五十而知天命!
大老吴都知天命了,自然也知道言语上该高低一回了。
怎么个高低法,就看你有多大的舍施!
大老吴那天早上起来,解开腰间的红布包,那包间有他全部的家当,小二千呢。
办几桌饭,是没问题的!
问题在于,家里办好了饭,他没田去看啊!
田成了当务之急,大老吴就寻思,得整点田,有块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饭才管得值,那言语上才有高低。
大老吴想起来,自己曾有一亩田口粮地的,种了两年,草长得比庄稼深,就抛了荒,后来好像明喜捡去种了。
找明喜要回来!大老吴在五十出头的那天早上,做出了这个决定。
明喜却对他这个决定嗤之以鼻,抛荒地,我花老大的力气整出来的,你一句话就要回去,不嫌言语上太轻巧了吗?
这个言语轻巧激怒了大老吴,他正是想言语上高低一回才讨地的。轻巧又怎么样,大老吴脖子一拧,这可是分到我名下的自留地!
哪一百年的事了!明喜笑,土地都二次承包了你晓得不?大老吴你捡破烂捡破了脑袋啊!
大老吴这才隐隐想起好像真有那么个事,不行,这事得找村主任陈六,二次承包咋没人通知自己呢?
陈六对大老吴还算客气,但言语上却不客气,通知?大老吴你摸摸良心问自己,哪次通知开会你去过?
大老吴不敢摸良心,他只在年关近了陈六通知领救济金才去一下村委会。
你是说,这地我要不回了?大老吴有点气急败坏了。
上了合同的,别说你了,国家都不能轻易收回的!
连国家的话都不大管用,大老吴一下子蔫了头。
回来的路上,碰见明喜,明喜揶谕说,这下头清醒了吧!一大把年纪了,以后再说话,言语上得有个高低。
大老吴受了揶谕,脑子嗡嗡作响,刚要还击,明喜已扛了锹走出他的视线。
那一亩三分地倒撞进了他眼里。
狗日的,明喜把个田种得比绣花还过细,一亩地里的苞谷棒子,长得招招摇摇的。
没女人侍候了,把庄稼当女人呢这是!大老吴在地里发了一会呆,才往寨下走去,他知道,明喜这么急回家是烧中饭火去了,明喜女人死得早,一人带孩子过,时间就比别人不够用一些,他得送饭去镇上。
对了,趁他不在地里,办一桌饭,请几个闲人来!大老吴眼里一亮。
寨子里闲人有几个,都是家懒外勤的主,吃了大老吴的鸡,喝了大老吴的酒,抽了大老吴的烟,一个个在苞谷地里干得挺欢。
大老吴睡在自家门口的凉椅上,把个抓财手叠在肚皮上,很受用地听得山风中送来的咔嚓咔嚓掰苞谷棒子的声音。
陈六是得了讯匆匆赶来的,陈六说,大老吴你咋明火执仗抢人东西呢?
大老吴慢条斯理的,说我几时抢了?
陈六说地里那帮闲人不是你请的?
大老吴说我就办了一顿饭,啥请不请的!
陈六正要板脸呢,一个闲人回来问大老吴,苞谷棒子堆哪儿?
大老吴看一眼陈六,冲闲人吼了一嗓子,放明喜那儿呗,还能放哪儿?没见人家一人带孩子忙不过来啊!
这一嗓子很冲,言语高低得让陈六这个村主任吓了一跳,也是的,我当村主任咋就没想到明喜的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