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志正要在门外再敲窗户时，窗户咣当一声开了半扇，小满半边脸隐在窗户里，没好气地说，别敲魂了行不，免得你妈又骂我是狐狸精！

东志很委屈，我妈那个破竹竿子嘴，一天到晚劈里啪啦惯了的，你又不是不晓得！

小满说，我晓得归晓得，但我忍不得。

东志昧了良心哄小满，又能忍多久呢，她都离天远离地近的人了。

小满气呼呼地，是你说的啊，她离地到底有多近，你给交个底！

东志交不了底，一句解空的话而已，怎么交啊！人老了虽说无根，可也不是说死就死的，做儿子的哪能咒娘死呢。

东志虽说不是孝子，却也不至于做出忤逆老娘的事来。

东志交不了底，小满自然交不了心。

小满说，你回去吧，哪天你娘没了，你再来找我！这话是气话，东志不敢回去，想敲小满窗户的人多着呢，这当儿，有人会来给他解空的，东志知道。

果然院子里就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跟着大门开了，有灯光泻出来，四姑婆娘在门口冲东志招手，示意他进屋说话，完了又冲小满屋里骂了一句，死丫头，有你这么逼人家的吗？

小满在暗里吐了下舌头，她心里是喜欢东志的，偏巧东志娘不待见自己，自己清清白白一大姑娘，咋就跟狐狸精扯上关系了？

她实在是闹不明白。

问娘，娘不回答，只是笑，笑完了叹出一口悠长的气来，这口气叹得长，长得跟东志死了几年的爹都可以扯上关系。

小满不知道，娘年轻时跟东志爹好过，东志娘为这事心里一直系着死结。

东志进了屋，一把搂住小满，说，你还就是狐狸精，我一天看不见你就睡不着！

小满心里软软的，嘴上却硬气，睡不着是吧，那就扛着你妈的破竹竿嘴出去扫风啊。

东志不接嘴，转移话题说，你娘神色不大好呢！

小满口气软下来，指了指自己胸脯，说是这儿疼呢！东志的手就势爬了上去，哪边疼？

小满假模假样打了他一下，没个正经，不是疼在你娘身上吧！

东志手就停下来，要不明天上医院检查检查！

嗯，小满点了点头，把东志手捉住往自己胸脯上按了按，说，你快回去吧，免得惹你娘骂！

东志回去得快，可脚本还没落进家门，娘的骂就落身上了，咋了，非得要那个狐狸精把娘气死你才安心啊！

东志低了头分辩，娘瞧您说什么话，这黑王寨十里八乡有比小满更伸展的人么？

有啊，东志娘说，她娘年轻时比她更伸展！

东志不往下听了，他知道娘下一句准是，买马看母子，她娘伸展到你爹名下了，你还好意思和她勾勾搭搭的！果然这两句话还是追着他进了睡房。

东志噌一下转过身，冲他娘虎着脸说，那娘你说究竟想要我怎么样啊？

怎么样？我死了她死了随你们怎么样都行！娘也虎着脸给了四喜一句。

偏偏，第二天东志和小满陪她娘检查完回来不久，小满娘四姑婆就倒了床，乳腺癌，晚期。

四姑婆冲东志说，跟你娘捎个信吧，说我想会会她！

东志捎了信，娘没说话，只里里外外转，转完了牙一咬，嘴唇留下两个牙印，说，你先走，我就来。

这一就，竟就了大半天时间。来的时间还夹了一个包，包里鼓囊囊的，小满娘当时眼里就亮了一下，拍了拍床沿示意东志娘坐。小满气鼓鼓地奉了茶，在一边站着，头都不偏一下。

小满娘从手上褪下一个金戒指，塞到东志娘手里，说姐姐我知道你怄了一辈子的气，今儿我给你解个空吧！

解什么空？东志娘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银戒指，往后缩了一下，当年东志爹打了金银两个戒指，金的送给了小满娘，银的给了自己，换谁也解不了这个空！东志娘勉强挤出一丝笑说，这金戒指，是假的！东志爹交代过的。

什么？假的！东志娘张大了嘴，她拈起那枚戒指仔细一看，真是黄铜打的呢。东志娘脸上就疑惑起来，东志爹什么意思呢，这是？

其实啊，人这一辈子，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感情是真的！小满娘喘口气说，孩子们真心好，你别难为他们了！

人这一辈子，什么都是假的！东志娘心里一震，把铜戒指套上自己指头看看，又取下那个银戒指给小满娘套上，抹把泪说，妹子你晓得，我这人一辈子说不了假话，今儿我表个态，你要先走了，就带上这戒指给东志爹捎个信，让他替你安上心！我不光给你烧周年，还让东志给你做三年满孝。

小满娘吓一跳，使不得的，让东志做大祥会让人戳脊梁骨的！黑王寨的讲究，烧周年为小祥，守三年为大祥，只有儿子才能有资格做的！

谁说你使不得，我让四喜入赘你家，不就是你儿子？

四喜娘说完这话，冲小满和东志一使脸，还不上街去办结婚证去，非得要我们两个老骨头请啊！

完了东志娘打开包裹说，装老衣我也备齐了，是三领三腰的，头层白，二层黄，三层紫的，穿金戴银紫气东升呢！

四姑婆苍白的脸浮上一层笑来，这三领三腰我领受，大祥就不做了！

干吗不做？小祥是报恩喂奶一年，大祥是报恩怀抱三年，我们做父母的，别的可以不争，这大祥一定得争的！

争再多也是给活人解空的！人死如灯灭，能知道个啥呢？再说我有儿子的！四姑婆笑了笑，闭了眼，不再说话，那个银戒指套在手上，一圈一圈闪着银光。

这银光又在为谁解空呢，东志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