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民国”有一种异样的情感。字面上,民国不是帝国,亲和平易;时序上,民国紧靠“当代”,近如隔邻;跨度上,民国倏忽三十八年(相当于隋朝的寿命),逝若流星。
因为“民国”,我关注到这本《郑泽堰:民国县长郑献徵传奇》(下称《传奇》);因为民国商界大佬卢作孚的两瓶安眠药的故事,我一口气扫完了整本书;因为有刘湘、黄炎培、何北衡等民国闻人的侧影闪晃,闲来静里我把《传奇》翻读再三。关于民国,小叙述更传奇,微历史更真切。
本书作者郑碧贤,是郑献徵的幺女。2006年初,旅居法国的郑碧贤收到家人从美国送来的郑献徵的遗物——一个装满三台县故事的日记本。这本日记,开启了她通往父亲那陌生世界的大门,也成了《传奇》的源起。日记本里记录了郑献徵任三台县县长期间,率众全面整修永和堰的经历。当后来突然调离三台后,郑献徵在日记中写道:手持三台父老乡亲相送的万民伞,特别遗憾的是没有给“郑泽堰”修一个防洪闸,就调任了。
2006年,郑碧贤第一次踏上三台县的土地,本是为了“重温父亲往日的激情,更急切地盼望着一睹那条以父亲之姓命名的郑泽堰风采”。然而,当年让父亲骄傲的“郑泽堰”在经历多年风雨,特别是1998年洪灾肆虐之后,进水口严重损坏,已处于半荒废状态。这次三台之行,郑碧贤认识了三台县原水管所所长李永双老先生,李老先生给她一份老旧的报告,详述了郑泽堰的历史、修堰过程、渠系分布、费用、几次洪水给百姓造成的困苦以及百姓对修防洪闸多年的企盼……字字句句都在呼吁要修防洪闸,充满了诉求无门的无奈。
这封信一直让郑碧贤心里沉甸甸的。她首先把永和堰的情况向省水利厅反映,并请舒乙先生上书政协提案呼吁保护古堰,之后两年多的时间里,郑碧贤通过多方奔走,让越来越多的人转变了态度,使她“感到有种力在聚合”。2009年2月,水利部部长陈雷约见了郑碧贤并作了具体批示。同年冬,在郑碧贤的不懈努力下,四川省、绵阳市及三台县相关部门共同配合,经国家有关部委批准,总投资1567万元的永和堰总干渠16千米灾后重建改造项目正式启动,总投资1800万元的取水枢纽治理项目同时开建。2010年3月6日,防洪闸工程竣工通水。8月13日,四川连降暴雨,涪江怒涨,房屋坍塌,到处有惨不忍睹的庄稼地……但防洪闸安然无恙,三台县百姓安然无恙!
如同齐邦媛的《巨流河》,这本书写的是一个并未远去的时代,以父女两代人的故事展现民国以来的百年沧桑。郑碧贤在为父亲招魂的血泪文字里,也穿插了自己跌宕起伏、坎坷崎岖的人生经历,父女两人用自己的生命演奏合成了一曲令人感慨唏嘘的二声部合唱。就像《巨流河》不是在写河一样,这本书的重点不在写修建堰渠,而在写历史,写现实,写人的精神世界和性格,如果说《巨流河》“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这本书还可以加一条——“如此浓烈”。
郑献徵,本书的主人公,生于晚清,盛于民国,飘零于共和。年轻时追求民主科学,投身国民革命;盛年时做过四川省建设厅的官员,当过县长、市长、省水利局长。作为川北穷县三台县的县长,他在任上两年半,却做成了几件大事:兴修水利工程“郑泽堰” (此堰后与金镯堰合并更名为“永和堰”),将乾隆二十六年以来,屡建屡废的工程圆满完成并泽被一方;训练乡民参加中国远征军,英勇抗战;支持拦截日军飞机的军用机场;安置抗战中内迁的东北大学……共和国时期,“国民党官僚”郑献徵拒绝思想改造、拒绝承认自己对人民有罪,被判入狱七年。多次自杀未遂。刑满释放后,在四川省文史馆工作,文化大革命期间郁郁而终。
热血青年、民国官员、人民公敌、文史馆员,郑献徵的一生,阶段性的烙印平常也非常、自然也陡然,那是因为历史的质押;作为民国官员,郑献徵是“治事之官”,贵为一县之长的他变卖家产补贴修整渠堰,“劝人民多种粮食,万众一心,自救救国。”郑献徵书写了一段段为官传奇,留下了一道道治事痕迹。半个多世纪过去,三台县的乡民们还在念叨 “县长是忠良”,那可算是历史的质证?
人民创造了历史,历史也质押了人民。民国并未远去,“时局”犹在眼前。在腐朽颟顸的民国体制下,郑献徵们犹如秃山上的几株绿苗,病树上的几条青桠,在历史的质押质证质问中坚挺着,彰显出了传统士人的风骨节操。历史有历史的逻辑,传统政治体制也有其合理积极的一面。当我们在不断革命之后成为新的历史的人质时,民国县长的传奇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示呢?病树前头未必万木皆春。
贝内德托·克罗齐之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说的是历史容易因为“需要”而被妆蔽,会因刻意的妆蔽而被忽略淡忘。然人心之外,时间从来不紧不慢、不疾不徐,万物在时间面前终归各就各位。当人与环境发生关联互动,酿就一段段因缘时,人便创造了历史;当历史成为了历史,历史也就完成了“被创造”,不再为人所操控;当历史成为了历史,人便不能改变历史的任意一段,只能被这一段历史所影响、所左右、所控制,所以萨特说,我们都是历史的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