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不举荐那些阅读晃度较大的文字，生怕受荐者累了眼球，坏了胃口，败了继续其他文字阅读的兴致。这回，算是例外。

  宁肯把这部小说冠之以“三个三重奏”，应该是量腹而食、度身而衣的结果，不然削足适履、杀头便冠明眼人一看就露了，尽管这顶冠子猛一看有点八卦图的意思。三重奏者，本是一种乐曲体裁或演奏形式，可以是弦乐三重奏、管乐三重奏，也可以是钢琴三重奏。坦白地讲，没有相当的训练和耐心，对于三重奏所传递的信息，很可能挂一漏万，甚至不知所云，更别说赏听三个三重奏了——即使有了相当的训练和耐心，我们又能在怎样的程度上理解作者本初的表达呢？

  《三个三重奏》没有神幻的故事情节，没有恢宏的叙事场景，甚至没有完整的事件交代，值得玩味的是其叙事结构（演奏脉络）。

  一部小说暗藏“三个三重奏”，作者以此作为其小说的叙事结构，为小说设计了一座叙事八卦阵。三组人物，三条线索，恰如三根枝蔓，互相攀引绞缠，又各有来头去向。杜远方、居延泽、李离；居延泽、谭一爻、巽；杜远方、敏芬、云云是为三组人物。杜远方的过去、当下，以及作者的脚注叙事是为三个复调式写作线索。小说名头八卦，结构八卦，叙事八卦，甚至连人物的名字设计也十足八卦，譬如爻、离、巽、兑、艮等等，六爻熟透，八卦精通；八卦之中，巽为风，离为火，兑为泽，艮为山，其隐喻幻化意义是明显的。

  国企总裁亡命途中为情所困，机关大秘不择手段攀附权力，故事本不抢眼润眼，情节也不突兀离奇。至于小说中的绝对男主角杜远方，具体犯了哪门子重罪，小说也始终呢喃闪烁语焉不详（结构优先叙事反而弱滞了）。但作品中有抢眼晃眼的“镜子”——那些次第出现的“脚注”。脚注叙事的写作方式无疑让作者大费周章。“脚注”不唯是故意贴上去的一种装饰，更是叙事的另一维度，是整个叙事不可或缺的部分。通过“脚注”，生活中的人物变成叙事中的人物，亦真亦幻；叙事主体在叙事中，内心历经波澜，亦幻亦真。于是，“脚注”与正文相映成趣且张力凸显。

  同时，“脚注”的插入，使叙事时而产生停顿和间歇。读者因此获得一种或“代入”或“间离”的选择自由，你可以撇开“脚注”，连贯阅读，徜徉于封闭的回环中；你可以从正文的叙事中探出来，透透气，聊以旁观。走走停停都是自己的事。“这里注释相当于画外音，但丝毫没有强迫性”。“您完全可以撇开这里不管”。尽管作者以不无幽默的方式“提醒”读者，这些“脚注”无关大局，可读可不读。但实际上，“脚注”始终吊着你的胃口，让你不能无视，让你欲绕不能。这些“脚注”恰恰是照亮小回环从而辉映整个大情节的“镜子”。我们也可以说，这些镜子的作用不是“照亮”，而是“幻化”——让整个故事幻化。而许多时候“虚幻”更接近于“真实”。无论如何，就这部小说而言，如果没有这些“镜子”的存在，没有它们放射出的或“真实”或“虚幻”的光，那些精心设计的重奏，可能会黯然不少。

  值得一叙的，还有小说中的所谓拓扑学叙事。形式上讲，拓扑学主要研究“拓扑空间”在“连续变换”下保持不变的性质，是研究连续性和连通性的一个数学分支。简而言之，可以理解为形势分析学或趋势判断学。如果以反腐小说的视窗来套读，《三个三重奏》就不似经典拟真，小说中权力腐败的表层叙述在刻意的淡化中不真实地滑过。如果从拓扑学视窗对文本展开追溯，就会发现这部小说的玄关密道——小说刚开始出现的敏芬是一个双重开启者，她既是三重奏的开启者，同时也是女性世界拓扑学叙事的开启者。

  作者打造这样一种太极八卦式的文本，建构这样一种回环立体的空间，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形而上。法国后现代主义大师让·鲍德里亚说：“在完美的罪行中，完美本身就是罪行，如同在透明的恶中透明本身就是恶一样。”（《完美的罪行》）某种意义上，任何脱离了表述主体的形式，越是完美，就越是失败。实际上，作者之所以以这种复杂的方式来表述，相当程度上，是基于我们生存的这个现代世界的复杂性——世界复杂，世界观更复杂，很难以一种非此即彼的方式加以表述，因而，或许只有在一种环形的叙事中，只有在不同的镜子的映照中，只有在内外交替的观察中，只有在虚实并置的考量中，我们才能尽可能地将我们的所思所感“说清楚”， 尽可能地呈现我们所寄身的世界的“完整真实”，尽可能地避免“灯下陌生”。

  “居延泽一直喜欢镜子，他有着各式各样的镜子，无论在哪儿他都会为自己准备一个小镜子，相同的是都很小。”“他在办公室的曲颈台灯下放了一枚小小的接近镍质的镜子……洗手间有一面大镜子，比小镜子看得清楚得多，完整得多，也陌生得多。”读着这样的文字，我们可能会认为作者有点整蛊弄玄，也可能会认为作者有点犬儒八卦。然而我们，我们又怎样了呢？“在人生中，如果人们进一步观察和思考，有些时候就绝对需要提出这样的问题：了解人能否采取与自己原有的思维方式不同的方式思考，能否采取与自己原有的观察方式不同的方式感知。”（米歇尔·福柯《快感的享用》）对着镜子瞧瞧看看，我们与作者之间，我们与这个世界之间，我们彼此之间，或许，就是，一面镜子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