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一个人在街上溜达呢，听到眼镜店门前有人喊我，抬眼看，是个年老的妇人。我记得她，是我娘家村里的邻居，叫凤莲。她问你是小玲吗？我说是。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说：“看着像，又怕认错，就试着喊喊，到底胆不壮！”她问我还认不认识她，我说太认得了，凤莲嫂子嘛。她很欣慰地笑，很开心的样子。

  小时候，夏日的午后，太阳热烈地照，知了拼命地叫，睡不着，偷偷溜出来去胡同口玩，凤莲嫂子在树荫下纳鞋底，嗤溜溜拽着麻绳，样子好看。我和她聊，胡聊，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知都聊些啥，只记得她说她娘家很穷，有一个哥哥和三个弟弟，哥哥三十多岁了也没钱娶媳妇，那时候农村时兴换亲，他们是三换亲，她嫁给了我的邻居二刚，二刚的妹妹嫁给了邻村的丑孩，丑孩的姐姐就嫁到凤莲家成了她的嫂子，这样三家的男人都有了媳妇，而且也不用彩礼。听着好像三全齐美，只是，他们过得都不好，三个女人总是觉得憋屈，由怨生恨，心里自然不爽，但谁也无力反抗，因为不敢，只要有一家的女人反悔，三家就都过不成了，哪个女人有这样的胆量？说到这儿她笑了，是很苦很无奈的那种笑，一点快乐的意思都没有。

  我愿意听她说话，她的声音很好听，轻轻慢慢的，像电视剧里的画外音。她说没跟人说过这些，她是个要强的人，怕人笑话，她叫着我的名字说：“咱姊妹有缘呢，我可爱和你说话！”我有点欣慰，觉得小小的自己一下子高大起来，高大到足以让一个命苦的女人视为知己。我说，你说吧嫂子，你慢慢说，我在听。她说她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我便觉得可惜，那么好看好听的名字，她居然不认识。我就拿了树枝在地上写：孙凤莲。我教她认，她不是太用功，边纳鞋底边跟着我学，我有点恨铁不成钢，夺了她手里的鞋底，说先认字！她开心地笑，说好好好，认！一点也不恼。后来她家盖新房搬走了，新房很远，隔着三道街，我和她见得就少了。再后来，我们的家也搬到了更远的县城，从此便没有再见过。

  她老了，头发花白了，人越发地瘦，不过还算精神。她攥紧我的手，盯着我看，我也是，隔了这么多年，这一见，恍如梦中。她说她是陪孙子来配眼镜的，她有三个孙子，三个都是大学生！她的样子有点自豪，冲着眼镜店高声叫她孙子的名字，一个帅气的男孩应声出来，她向孙子介绍着我，说那时候我们可好了。我和那帅气的男孩一起笑了起来，她也笑，很快乐的样子。

  不知怎地我就想起那个知了聒噪天气炎热的午后，我在认真地教她认她的名字：孙凤莲！那时候我正稚嫩年少，她也还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