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读书也分形式。

  “读书不觉春已深，一寸光阴一寸金”是研读；“窗间白发催愁境，烛底苍头劝读书”是勤读；“嗜书如嗜酒，知味乃笃好”是痴读；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是苦读。宵衣旰食皓首穷经实在是件累苦差事，不该倡导成为一种普罗生活常态。我希望读书是件怡情惬意的事，“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好似观摩一场画展，懂也不懂、不懂装懂、似懂非懂，落得个心轻松，身轻快，神轻爽——是谓轻读。

  我于书画，大略有附庸风雅之心，基本属雾里看花之人。但于作画者的文章，却是情愿拜读的。画家的文字，凡端出来的，大都神飞形动、云蒸雾罩、意态奇逸——云苍苍、雾蒙蒙，水灵灵、活生生，音细细、声渺渺的。

  范曾的文章，我刻意啃过，如《大美不言》《大乘起信》《众生有情》等。其心忧天下，礼佛倡道，出乎世外，欲隐弥彰。有人说范曾书画“悬腕功力深厚，运斤挥毫，博众美成一家”；也有人说他的画“是连环画的放大”，其书法“提按使转，圭角妄露”。我说的是范曾的文章。

  我也曾慕名热读陈丹青，其文字非红即青，快意激情，情动而辞发，一泻千里外，止于不可知，入乎尘里。有人说陈丹青“师从木心之后，文笔比画笔有色彩有激情。画作少了激情，却多了考究的细节和严重的粉气”。我同意前半截评判，至于细节与粉气，至于文字以外的陈丹青，“我愿理直气壮地高声回答：我不知道！”（陈丹青《中国人为什么画油画》）

  但有一天，我突然知道了《橄榄成渣》，知道作者高军是个栖身合肥的画家。我还突然发现，范曾先生年长丹青先生15岁，丹青先生年长高军15岁。他们作文如作画，意境唯美，风格唯独，角度有高远、有平远、也有深远。

  马上厕上枕边书，随手取搁随时呼——这本《橄榄成渣》部头不大，小32开本，页码不足300，百味内货，趣味打底。端起来轻松，带起来轻便，读起来轻快——具备成为枕边书的基本特质。我愿意把这本极富色彩的枕边书推荐给朋友们，披文探幽，看看这个名头不显的画家端出来的是怎样的一本手绘。

  《橄榄成渣》分为五辑，每一辑的命名都有讲究——《橄榄成渣》《在人间》《异谭》《风物绘》《一握砂》。中间三辑的内容从字面上大致可以打量出个一二来：无非朝市偶闻，乡野夜话，旧事稗史，名物精怪之类。头尾两辑则有些拿捏不准。

  什么是《橄榄成渣》呢？

  橄榄是“天堂之果”。“桃三李四橄榄七”，橄榄挂果迟结果少，出油矜贵；取渣煎煮，汤汁清香，常饮清火去燥生津利咽。“我们每个人都是慢慢成渣成酒的过程”——圣歌《你若不压橄榄成渣》唱道：你若不压橄榄成渣，它就不能成油；你若不投葡萄入醡，它就不能变成酒；你若不炼哪哒成膏，它就不流芬芳；主，我这人，是否也要受你许可的创伤？画家高军“人入中年，经历渐多，世事的悲欢离合，眼看既多，心灵亦丰富通达，将这些酸甜苦辣滋味一一写来，而有厚道的个性与谐趣的智慧打底，有厚度，有温度”，于是“中年人通达的心与孩子天真的眼合在一起，是为《橄榄成渣》。”

  什么是《一握砂》呢？

  一握从量上可以解读为一把或半捧，但“握”的状态显然不一样——不安分，有动感，有力道。日本诗人石川啄木写过一则短歌《一握砂》，知堂先生译得精彩：没有生命的砂，多么悲哀啊，用手一握，悉悉索索地从手指中间漏下。“握着砂，正因砂是无生命的东西，对我的心绪无动于衷，同时砂就是沙漏，簌簌地，从指间泻落，无情地告知，人生就是这样在不如己意地一刻一刻流逝。作者读书有间，成小小短章，辑曰《一握砂》。”

  《橄榄成渣》文字深得中国士大夫的传统趣味，读时非常享受。书中话题或朦胧（《又一首也》《借火》）或惊悚（《杀妻》《死法》）或玄妙（《吹云记》《画水记》），一睹标题总想再探究竟。行文论事都是坊间调子家常句子，偶尔或一两句“名人名言”楔入，很少大段引经据典。酌句谋篇不虚不燥，看似白云出岫，实则煞费苦心，语言俏皮诡异，意境幽奇神秘，艺术境界与风格静美超然——当然谈不上崇高，也许免不了俗气。我看书中，总有些楚辞（楚辞者，楚人之辞也）的影子；我看书时，总想起马三立先生的段子——《逗你玩》。

  《橄榄成渣》最适合长伴枕边。对于我，枕边书部头太大不行，内容太乏不行，篇幅太长不行，话题太重不行。枕边书是饭后的一盅茶，睡前的一盆汤，晨起的一杯水。枕边书是常读而非长读，有时或许只是随手翻翻，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这也无须烦恼，闺中密友枕边书，相伴就是一种幸福。

  《橄榄成渣》最适合轻读。读书如果多为研读勤读痴读苦读的形式，那人心就该沉重了，世情就该严重了——远路无轻担，重负难久堪。胡适说：“无目的读书是散步而不是学习”，在这个压力山大、人心浮躁的年代，读书就应该是散步而不是赛跑。读书应该是一种排遣吐纳、缓歇舒展；读书应该是轻松的，轻快的，轻爽的，像散步一样成为一种大众生活方式。“轻”不是没有分量没有方向，轻读更有厚度深度、更重个性质感。当轻读成了一种无目的的个人习惯，读书可能成为一种散步般的社会流行；当读书成为一种社会流行，哪哒成膏、葡萄入醡、橄榄成渣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