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5月，病中的苇岸写出《二十四节气：谷雨》，生命戛然而止。“清明断雪，谷雨断霜”，作为春季的拖后中卫，谷雨的到来本意味着寒尽雨来百谷生的，却不料“天雨谷，鬼夜哭”，芦苇断——四季轮回，万般往返。

又是一年谷雨，再读苇岸《大地上的事情》。

苇岸喜欢徒步旅行，情状介乎行者与驴友之间，既不见悲壮苍凉，也未闻鼓噪喧嚣，有的只是看见凝视，有的只是刻录沉思。“自然本身的丰富蕴含”使他在看见凝视中牵挂；使他在刻录与沉思中，获得一种精神家园的偶识感与归宿感——

蓝色的黑龙江，在北方的8月缓缓流淌。看到一条河流，仿佛看到一群迁徙的候鸟，总使我想到许多东西。想到它的起源；想到它路过的地方、遇见的事情；想到它将要路过的地方、将要遇见的事情；想到它或悲或喜的结局。（苇岸《美丽的嘉荫》）

苇岸具有独踞岸边的清醒，醒眼看醉人容易滋生悲悯。苇岸的悲天悯人，不是俯视也不是仰求，近似一种置身其中的自语自呓。他的悲悯太不矫情却让我们情无以堪，他的请求太不过分却让我们觉得自己的僭妄。在他的眼中，人类背离本质，他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自己的来历和故乡，不要在工业文明的恍惚中而忘却了谁是我我是谁——

放蜂人是世界上幸福的人，他每天与造物中最可爱的生灵在一起，一生居住在花丛附近。放蜂人也是世界上孤单的人，他带着他的蜂群，远离人群，把自然瑰美的精华，源源输送给人间。他滞于现代进程之外，以往昔的陌生面貌，出现在世界面前。他孤单的存在，同时是一种警示，告诫人类：在背离自然，追求繁荣的路上，要想想自己的来历和出世的故乡。（苇岸《放蜂人》）

苇岸的反思并不是一种反动；苇岸的忧患源于前瞻。他没有一方面享受着工业文明带来的福祉与便利，一方面对工业文明嗤之以鼻。苇岸对工业文明的抵触，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他对文明发展不可逆转性的反思，这，大抵也是“可持续发展”命题的题中之义——

在世界上，现在有两种事物的循环或轮回比较相象。一种是树叶，一种是水。这是两种壮美的、周而复始的运行：树叶春天从土地升到树上，秋天它们带着收集了三个季节的阳光又复归土地。而水从海洋升到天空，最终通过河流带着它们搬运的土壤又返回海洋（江河就是它们的永恒的道路和浩荡的队伍）。不同的是，对于水来讲，以前它们从海洋出发最后再回到海洋，只是完成了一次次轻松愉快的旅行（它们徒手而来，空手而归）。后来，由于人类的崛起及其对地表的无限占据，它们便沦为了苦难的往返搬运不息的奴隶。（苇岸《大地上的事情》）

纪念苇岸，最简单也是最庄重的方式也许就是阅读他的文字，只是“阅读”。因为苇岸所说的都是“大地上的事情”，大地上的人都懂的。如果硬要吐槽捧哏什么的，那就风险难免后果未料——太有才或许解读过度；特无知可能不着边际——一如我的文字。

阅读苇岸，大地寂静。他的文字悭吝、克制，犹如他的生活秉持。契诃夫说写作的艺术就是精简的艺术，苇岸则认为整个世界都应该是“精简”的。他的文字体现了他对科技发展的忧虑，对文明进程的困惑，对自我被裹挟的哀叹。

阅读苇岸，心灵宁静。他的叙述平淡无奇，却充满了体温，充满了色彩，甚至还充满了一种童心、童趣。捧读苇岸的文字，常感觉越是童心越是痛心，越是童趣越是触及痛处。起源与结局，来历和故乡，循环或轮回，这样的概念与命题，在他的叙述语境中出现，总让我有些堵闷与揪扯。

苇岸非行者亦非隐者，他的文字中充满了对大自然的关爱。爱，让他别具一格；爱，让他出类拔萃。他喜欢观察，很细致地观察。比如为了记录日出的准确时间，他可以一连数月早起，他可以告诉你某地某天日出是几点几分。鸟雀、胡蜂、蚂蚁在他笔下充满着生命的活力；河流、麦田、庄稼常常是他眼中的主角。这样的记录看似与城市和现代化不搭界，却又与城市和现代化紧密相关，在苇岸的心里，天生万物“本当令其相亲爱，不当令之相贼害”。

读苇岸，很容易进入法布尔，进入《昆虫记》。《昆虫记》是“讲昆虫生活”的楷模（鲁迅语），法布尔是人与自然之间的使者。法布尔是在传播知识，他对昆虫世界进行的是客观刻录与科普解读，所以虽被奉为“昆虫荷马”，他的文字到底还是古板繁复了些。

读苇岸，自然绕不过梭罗，绕不过自描自画、枝蔓旁逸斜出的《瓦尔登湖》。梭罗认为，美的趣味最好在露天培养，再没有比自由地欣赏广阔的地平线的人更快活的了。梭罗是大自然的挚爱者，常常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观察准确记录精确。但是梭罗经常七扯八拉，附会历史神话，畅论人生哲学，借题发挥，漫无涯际。

读苇岸，常常会想起身处乱世的德富芦花。德富芦花文风利落温润，文字清净明亮。但德富芦花经历复杂，他反对国家主义，反对种族歧视，人道主义激昂，宗教情绪亢奋，由此以文载道，以致文字沉重。苇岸的文字无疑扬弃了前人，比法布尔轻俭，比梭罗轻盈，比德富芦花轻快，接近于全盛时期的“俄罗斯语言百草”普里什文。

“个人是一个由各个相互影响的部分所组成的共同体的成员。”(苇岸《土地道德》)苇岸的散文被辑为《大地上的事情》和《太阳升起以后》，如果有“如果”，我想苇岸作品第三季的主题应该是关于心灵，关于爱——太阳升起以后，大地上最滋养最需要的就是共同体的成员的爱。

爱，让我们出类拔萃——也许这正是苇岸未来得及释放的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