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养斋吟草》后记中写道：如有爱好者能耐着性子读上一二，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不是谦词套话，这是现实。如今人们活得很物质很功利，谁有闲功夫花时间去读古体诗词。况且电脑、手机、微信、博客、QQ、各种报刊杂志，铺天盖地的信息瞬息万变，浏览式的浅读还自顾不暇，有谁还去深刻体会一首诗的意境，去细细咀嚼一段文字的内涵真味。这注定是一个诗人寂寞的时代。

　　诗集出版后，大部分是赠阅的。起初也放了几本在新华书店，一个月后原封不动地取回来了。我在猜想，那些送出去的书的命运，也许有的进了废品收购站；有的放在主人书橱不起眼的角落；应该没有像赵本山宋丹丹小品中放到公厕当手纸的境遇，因为我没有送书下乡，都市里的人还不屑于使用这。不过，遇事也不能太悲观，例外总是有的。一次，一个同事把书带回家顺手放在茶几上，不料她丈夫读后竟然暗自落泪。原来她丈夫是一个下岗的小国企负责人，他指着《读千人上书》念道：“以厂为家家贱卖，翻身作主主分流。青春献去老何养，疾病频来泪咋收。”这几句不就是在写我吗？一首小诗揭了人家的伤心处，害得夫妇二人唏嘘不已。我虽百感交集，终归还是得到些许欣慰。更奇的事也时有发生，有一个不曾谋面的网友叫马齿苋，网上称之为马大姐，是江苏诗友，读了我的集子后写了一首集句诗，每句标明哪一页哪一首，且诗意连贯，毫无斧凿之痕。我看到后很是激动了一阵子。这位大姐算是通读细品了全集，即便是要我自己集一首也不敢造次。要知道集句诗比创作诗难上若干倍，没有相当的才情、超强的记忆力、不下一番功夫是断然作不出来的。普通朋友圈子的人也有见面时恭维两句的，即使说到有人把书放在枕边睡觉前读上几首，心情就如何如何平静，我也只是笑笑，并不动心。我知道写诗首先是自娱自乐，断然不可奢求的。

　　今年大年初三，我的老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万家团圆新春佳节之际与亲人诀别，倍感悲痛。我们兄弟几个清理父亲遗物留作纪念。我选取了曾经送给父亲的诗集和一本辟有我诗词专栏的杂志。此刻我才突然发现，谁是最爱读我诗的人。两本书的书皮和书角都被翻得卷曲，用花广告纸又包了一层皮，书内许多页面留有仔细阅读过的痕迹，有作眉批旁批的，有标注拼音的，有画条条框框的，有折叠做记号的，有练书法残留的墨汁印，还有从报纸上剪下豆腐块纸片夹在书页中，当然也是我零星发表的作品。睹物思亲，不禁泪如泉涌，一件件细小的往事浮现在脑际。

　　父亲小时家贫如洗，勉强读了三年私塾，便回家放牛。曾听他讲过，辍学后留恋学校，天天牵着牛到校门口偷偷地听老先生讲课。解放后，他凭着对知识的渴望，全靠自学竟然成了村子里能写会算的土秀才，上世纪七十年代还当了几年民办教师。大集体年月，我们家是队里最大的超支户之一。“再穷不能穷孩子”这一响亮而有远见卓识的口号，在盛行“读书无用”的当时还不可能有人提出来，我父亲就已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践行者。他勒紧裤带，砸锅卖铁也逼着我们兄弟五个读书。后来，我们在文字上小有成就，他心里喜滋滋的但脸上却从不显山露水。我送一本诗集给他，不久他对我说，特喜欢看写老家的那些事物，磨子碾子篱笆埠头竹园荷塘等等，同时提醒我少发牢骚免得祸从口出。继而又跟我上课，要历史地、纵向地看待社会进步、民生改善等等。我点头说是，心里却觉得人老话多树老根多，话不投机有代沟。

　　有一天，我回爸妈家吃饭，看到地板上铺满练习书法的报纸，上面全写着我的诗，我说您要临帖，您写了这多年，进步不大，还是一个自度体。他淡然一笑说，“我又没想成名成家，就图个快活。”

　　接着，他与我讨论起“琴语”这个词来，我甚是意外，便听个究竟，他说你的《五柳人家》这首诗，把我们老家一年四季的景象都写到了，但最后一句“相闻鸡犬共琴语，开卷经书漫煮茶”有点失真，我们老屋根本没有钢琴电子琴什么的。我跟他解释，那是创作，创作可以虚写，写可能有的事物，这叫艺术的真实。父亲似懂非懂，渐渐陷入沉思，继而很是抱歉地提起，你们小时候吵着闹着要买一把二胡，只要四五块钱，我们家都买不起。你二弟跑到瞎姑爷家把四胡子借来割了几天鸡子，你借人家武汉知识青年的口琴学了几天，把个“北风那个吹”吹得黄腔黄调的。误了你们啊。父亲这一次啰嗦得我鼻子一阵酸楚，忙打断他，您别自责，都是过去的事了，您看现在的孩子们小提琴、钢琴什么的特长班、才艺课都上了，也没几个成为艺术家的。

　　又有一天，正是学生放晚学的时候，我在金虾巷象山小学段碰到父亲，老人家肩背明显佝偻，顿时觉得，父亲确实老了。上前问候，他说在学校门口听高音喇叭唱《陆子歌》。那是为纪念陆九渊逝世820周年，我应邀创作的一首三字歌谣，30韵60句180字，普及性地介绍陆象山的生平、学术成就、知军荆门的政绩。象山小学以陆夫子命名，弘扬象山文化自然是一马当先，老师们为“三字经”谱了唱读似的曲子，唱诵交替、循环往复、朗朗上口，在学校师生中传唱。“小脚丫合唱艺术团”录制光盘，每天中午、下午放学时播放一遍。父亲听说后，几次专程到学校门口倾听。我叫他再别来了，我一定找学校要一张碟片送给他。遗憾的是，没等到履行承诺，父亲却突然离我而去，“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送别父亲的当晚，我含泪填写了一首《金缕曲》：漫道离情苦，更那堪，阴阳地界，奈何桥处。春到人归同堂聚，鸡日时逢甲午。子孙拜，德高父祖。生死无常惊雷骤，病临头，命被阎罗主。送别路，泪和雨。今生有幸为亲儒。任世间，风吹云卷，背依大树。燃尽灯油青丝雪，八十艰辛寒暑。照儿女，光辉日暮。遗像挂墙多少憾，未娱衣，未返新鸦哺。问上帝，可追补？

　　二弟书写装裱后挂在父亲灵台前。我妈没念过书，目不识丁，与父亲相濡以沫几十年，感情笃深。挂横幅那天，要我讲给她听，我用极口头的语言解析了一遍，我妈声泪俱下：你有这份心，哪不早几天写，要是你爸看到了该有多高兴！我心如刀绞，深深地低下头，点燃三炷檀香，拜叩父亲！妈说得还真是，我的诗集中写了妻子、儿子、母亲、岳母、外祖母、兄弟、朋友、领导、车夫、渔樵、工人、农民、小商贩、清洁工几十个人物，却没有一首写父亲的诗，而他是最爱读我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