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可以选择梦境，我愿意去一次郢都。
那是一座繁华的城市。三月，丰满的阳光铺过来，站在城楼上，闲捧一汪春色。油菜花翻过一座座小山坡，水边的柳树私语连连。如果，如果我正青春年少，可以吟诵着院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爱情，永远是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在春天，褪去厚重的衣衫，连同情感也会变得轻灵起来。一个翩翩少年郎，一个美丽小少女，情怀初开，如同那些叶子，一点点涨开。我们的青春颜色，只为彼此而渲染，我的眼里，盛开着你的一切。如果，你的眼里不再存现我的影子，那么，我将是多么的痛苦浴我的秀美丰姿，我的才华超群，都成为你迷恋的理由。终不能让你迷恋一生浴神女的身姿实在多情，让你无法停止追寻的脚步。楚王，你可知道我心里的痛吗？曾经想忠心你一生一世，曾经想和你站在城楼上，观赏着楚国从春天到秋天的景色，看远处的船慢慢游到我们的脚边，这该是多么浪漫而幸福的生活。隔着万山千水，我——屈原，也会记着你楚怀王。
还记得楚国的水，那么温柔地流动，在春天，它们的淡蓝色，多么盈如纱衣。城楼外的桃花也开了，粉粉的，如我见你时的微笑。
每一朵花都逃不脱凋谢的命运，花开了，花落了，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二十多年前的月亮沉下去，二十多年后的月亮浮上来，那些无声而溢的悲哀，淡的，却多年也化不开。春色会不断地重复，而我的生命与青春就这样消散。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当年俊俏的少年？他从来就没有远离你的视线，只是，你的眼睛不再倒映着他的影子。
阖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七座城门，四条古道河，郢都坚硬而柔媚。可惜啊，我一直都不是美丽的小少女，我有的是和你一样该去守国的男儿身。可惜啊，在美丽的春天，那些老百姓却承受着妻离子散的痛苦，慌忙地逃亡。如果，爱情也会有伤，楚怀王的移情别恋也只是伤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治国无能，听信小人，带给的是所有老百姓的伤。楚怀王，你看见了吗？我的忧愁一片连着一片，如同草长茑飞，不可阻挡。桃花在一夜风雨中落个精光，弯曲的枝杆在细雨中瑟瑟而立。细细的雨一直下，湿了凋零的城墙，湿了我的眼睛，更湿了我的心。
我的伤在雨声中扩散。
二
真正去的时候，楚王，屈原，还有他们的郢都早已消逝，应该可以闻到他们曾经留下的气息。历史，在很多年后，是被人记起还是被人遗忘，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那天，天空有些阴沉，偶尔落着小雨。从一片金黄穿过另一片金黄，我的心在起伏的丘陵中起伏着。不知怎么就进入了一处山林。很茂盛的林子，纤秀的枝杆，顶着厚实的叶。陌生的地方，幽深的模样，它们把自己变得更加细弱，好像只有灵魂没有肢体。林间的空地上，蔬密不一地睡着凋落的叶。什么样的生命，都会累了的时候，什么样的生命，都不会千古存活。落叶缩起自己，在褐色的泥土上卷起疲乏的眼睛。风从树林的缝际中溜进来，轻轻扫动着落叶。多是些陈年的腐叶。在春天，所有人的目光都喜欢注视嫩绿的新叶，有谁会想到它们呢？听说过黛玉葬花。用了绣花的荷包，一瓣一瓣的拾起，说，让它们洁尘来洁尘去。没有人如此华丽地收拾落叶。
想起该去想起的东西，所以向着这些本是平凡的落叶投去一抹异样的目光，努力寻找着特别之处。
素白的合欢竟相开放，串如花炮，却依然有着玉兰花般的雅致。我想，它该有清香吧，隔着车窗的玻璃，把所有的事物想象得灵活生动。也有花瓣落地，沾了泥土，淡了颜色，瘦了身姿。所有的生命，一旦离开它本可以存活的条件，只有一点点消失，直到全部化到尘里。也许，人是受了身边物象的影响，所以，也要“入土为安”。楚国的大地，从来都是丰厚肥美的风水宝地，这里，定有精妙之处。一定是某位高人首先看中，所以楚国的贵族们纷纷把自己最终的归宿付到这里。这里，有花开，有流水，随意的一个躺姿，都可以与天对视，与水亲吻。这里，离楚国府都不过十多里的路程，或者，站在郢都城的城楼上，一个转身，就可以看见这些收留生命的墓地。那些称为“冢子”的小山坡，在密林中巧妙地隐而不见。名头响亮的纪山古墓群就这样安静在这片林子里。
触摸一段历史，很容易忘了自己，何况，是近距离触摸历史的灵魂。很早我就想来到这个布满历史的地方。
车子在弯曲的水泥路上开得很慢，摇摇晃晃，吞吐着今生前世的气流。想摘一朵合欢。它是我第一次见过，有些新奇，有些疑惑。但，很多东西还是让它疑或着更好，在生命行程的路上慢慢体会，慢慢解开。这里，本来就不是一个快节奏的地方。安静，回味，追随，哪怕想象，也要慢条斯理。
贵族自然不同与平民。冢子里不仅仅只是躺着一具不再享受生命的生命，还有丰富的陪葬品。多少年了，它们一直躺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没有尘世的名利干挠。历经2300 多年的风风雨雨，忍保留着原生的风貌。却还是想起敦煌壁画。好象是有一天，一位化缘的道人经过一处荒无人烟之地，不想看到阵阵金光。道人以为是天边的霞光，再一看，不对啊，霞光在西，此光在东，于是他断定这是受高人所指点，此地为佛光之地。再后来，他费尽口舌，建寺雕佛，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血，修了独一无二的艺术宝地——敦煌。艺术的价值无穷无尽，当然，若是你不懂，它便一钱不值。所以，后来被后来的王道士拿去街上换了小钱帖补家用。如是，这个秘密没有被王道士发现，那么，一室的宝贝还会完好如初。
没有如果。只有现在。
我站在纪山寺的高塔上，穿过丛林，一直向着郢都的方向看过。“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站在高处看到的是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小巧起伏的山，缓缓拾级的农田，一湖湖水如眼眸。富饶的鱼米之乡，曾经是南方的大都会，曾经是长江水陆交汇之地，是多少人想去争夺的地盘？秦始皇站在他修好的长城上，胬着他的胡须，向着南方望过来，不由地打起主意。
这一次，亡国之痛伤在楚王身上。
三
自古人性多贪婪。为钱，为色，为权，为名。人的一生，不该喜好却偏要喜好的东西实在太多。很多年后，居住在纪山的百姓们也许都不知晓，他们的脚下，埋藏着无价之宝。也许，一个锄头落地，挖开的不是泥土，而是碎了一件宝物。站在郭店一号墓前，很容易追问院这就是轰动世界的楚简存放地？不足十平米的地方，一地软泥做底色，砌了一圈水泥墙，并不高，也算不上精细。一块黑色大理石，清楚地记载着关于此墓的资料。围墙中间，“生着刺蔷薇，层层叠叠的叶子已经绿得十分鲜亮。若是再过数月，这些叶子中间便开出粉的白的花朵，却只能独自收藏着自己的美丽。
在乡下，这是一种十分常见的植物。常见得无法与竹简穿省跨国的名气相提并论。有人说，应该在中间修一座亭，坐在其间慢慢谈论道家和儒家之话题。儒道两家，原本是同根同生，旨趣也相互贯通。多少年了，所有的人都认为它们在对立中抗衡。只有楚简告诉哲学界一个最真实的源头；只有楚简告诉世人，楚国文化多么源远流长，如同长江之水。任继愈曾说：“过去，对长江流域的文化重视不够，一个原因是文献不足，包括考古材料的稀缺。”荆楚文化正是随着一次次考古发掘而逐渐闯入人们的视“，逐步彰显出其博大精深而又光怪陆离的真面目。
竹简已经不在埋于地下。
这是一座战国中期偏晚的有一棺一椁的小型墓，椁室内除棺室外，还有边箱、头箱，随葬品主要集中在边箱、头箱。在头箱，工作人员发现了因编线腐朽而散乱无序的竹简，大部分完好，少量残断。
毁坏和发现同时出现。
随行的行家介绍，这里原本有房，房子的主人最先发现，却不想因为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而失去性命。仿佛在讲述上个世纪的故事，却只有十多年的时光。那时，房子的主人还是位淳朴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么，这里的房子是和附近雷同的红砖瓦房吗？有鸡叫，有鸟鸣，炊烟袅袅呼唤着田间耕作的主人。淡泊，平静，小心翼翼地远离辉煌，得到的是亘久。这该是一种哲学境界。房子的主人，可曾明白？当年，这批竹简逃过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它的模样实在平凡。所以，它可以躲过一世又一世的磨难。
却还是没能永远躲过。在一个细雨纷纷的夜晚，几名男子抡起板斧，将厚厚的棺木砍开一个大洞，他们在电筒的光亮中看见一具完好的尸体浴一名胆大的男子狠狠地一把扯下一束千年古发。更为可痛的是，一名自称盗墓王的男子，把这具安睡了2000 多年的古尸野蛮地扯出地面。折腾中，一件丝绸落地，轻薄的绸啊，从那具仍有弹性的肌肤中滑落下来。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象？贪婪与无知并存。叹息与愤怒声在夜色中响起。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纪山，因为这群古墓，忽然之间混浊起来。安静的纪山，有了泪水，有了伤口。
在车上，同行的人还在讲述着当时的故事。关于罪犯，关于亲人。那个刚满十八岁的小伙子，母亲是用着怎样的伤悲哭泣着紧追着刑车？我不敢想象，更不敢想象那具安息了几千年的尸体有了怎样的零乱。是什么挑开了纪山的伤口？是什么有了这些悲痛的泪水？
华人的目光都开始投向这里。我们没有理由不去保护我们祖先的灵魂与财富。
站在楚王的墓地之上，四周皆是一片金黄。也有红瓦白墙色的房子，在阴天，仍显得鲜亮。在过不久，这一片花开的地方，都将撒落着节日的气氛。庙会，油菜花节，清明，端午，一个接一个。几千年前，屈原在他将要离开楚国的时候，就担忧着楚国纯朴的民风将要消失。都是楚国最动人的部分。哪怕只是一棵水边的柳树，哪怕是遗落在草丛中开出的一朵菜花，哪怕是一块粘粘的糯米粑粑，哪怕是带着我们的虔诚，为佛烧一柱香，哪怕佛并没有真正指点我们什么。所有的感动、享受在心间。屈原懂得民风是最有魅力的地方。如果，西藏没有朝拜，它就没有我们回味细细收藏的地方。如果，西又版纳没有泼水节，也没有让我们记住傣族的地方。如果，我们没有端午节，吃粽子，赛龙船，就不会知道亡国对一个爱国人给与的伤痛有多深......
墓上生长着松树，并不沧桑。秀挺的主杆一直向上，还在墓下，目光就仰视着细如针尖的叶子，向上。每一种生命，只要活着，都会很认真的活着，用自己的方式。同行的人都上了墓山上。有的交流，有的安静寻思，有的拿出相机。手举相机的人不停地按动快门，绝不错过任何一个带有美感的构图。我也有相机，却不想拍照。我总是喜欢不经意地看和想，或者，想拿出速写本用最简单的线条留住记忆。用文字，用绘画的方式，足可以表达我的感受。相机，存在的多半不是我的感觉。我看着眼前，可以记住花的香味，可以嗅到雨的潮湿，可以看到树叶绽放的笑容。
一直喜欢美丽从容的植物。
还是捕捉到小动物的影子。它们在墓地上打下一个又一个小洞。仿佛看见它们彼此调皮做着游戏，若是累了，躺在洞的最深处，叽叽喳喳地讲一个关于楚王的故事。略带橙红的土看上去松软得如同蛋糕。小灌猪们就这样幸福的生活着，多好浴一切都是我的想象。看得见它们可爱的地洞，却看不见它们可爱的身影。有多少人会因为它们的可爱而去细心呵护？不说也罢。油菜花，松树，小灌猪，楚王的墓看上去普通之极。不普通的是这尘厚厚的泥土之下，掩埋着多少这样和那样价值的东西？
谁也不敢胡乱挖开这个迷。
今天，走在纪山的任意一处，看到任何一处墓地，它们都显得格外安祥。真的如同一位睡着的老人，满屋的儿孙精心照看。是的，纪山已不再是沙洋的纪山，也不是湖北的纪山，它是中国的纪山。有一声鸟鸣在松树树叶丛间响着，窜上，窜下，在安逸的春天听起来更加清亮。没有阳光的干挠，鸟的声音象把古筝，将高山流水之意一一收来，不知地下的楚王，曾经最爱听的曲子是哪首？
鸟声中，看见松叶抖落下来。片片如针，尖细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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