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二路路面的弧度像个摇篮。

       叛逆的小少年穿着一条宽阔的裤子，踩着滑板车弯下腿和身子用力启动车轮。小少年挽起衣袖，露出一截圆润的胳膊，这样一截胳膊很快被一双露趾的耐克黑手套遮住。小少年张开手臂，直起身子，做了一个飞行的姿势，滴滴的喇叭声从小少年身旁的车内响亮地传出来，小少年没有理会，依然向前飞。小少年很快飞到两条路、四个方向交汇的十字路口。小少年抬头看了看前面的灯牌提示，红色，计时牌清楚的显示着，10，9，8.......时间在以秒为单位走过，如同计算一场奥运赛势，每一秒，都让人等待和念想。小少年没有多想，越过停止在斑马线前的车。小少年得意地笑，他抬着头看了看前面。橙白相间的金桥酒店在路的尽头一如往昔地等待着、就在小少年微笑着想起某些事情的时候。一辆右转的车冲到小少年的身边、一股强大的风力向小少年袭击过来。小少年跌倒在地。从右转的车内探出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她对着小少年生气地说，找死吗？女人又缩回那将发丝烫得像狮子的头，踩动油门，利箭一般向前驶去。

       小少年感觉到来自身体的疼痛，他开始检查自己。还好，他是完完整整的，除了黑色的手套被擦破。小少年心疼地摘下手套，把它们塞进衣袋。小少年没想到滑板也受到损伤，车轮歪斜，无法正常使用。小少年只好用胳膊夹着这副滑板。

       小少年从柏油路面的机动车道转向铺着瓷砖的人行道。瓷砖很小，一块接着一块，拼接出很多纵横交错的黑线。凹进的黑线里睡着很多黑紫色的小果子。这些果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女贞果。放眼望去这条象山二路，南北两边各裁一排女贞树。叶子密密实实，在寒冷的季节，它们仍叶满枝丫。密叶间，垂挂着一串串小果子。一阵细小的风，就会吹落几颗下来。果落的声音很轻，嗒的一声，象是摔痛的叫喊。落到地上的果子因为惯性，还会在地上打好几个滚，最终因为一道障碍或是惯性的消失才肯安静下来。小少年停住脚步，细细聆听果落的声音，仿佛听见一个生命的挣扎。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就算是天上的每一片云，也都会有生命的痕迹与呼息声。

       人行道的里边，还裁有银杏树。银杏树最好看是在凋谢前，满树的黄，如蝴蝶飞舞。黄叶是透亮的，一片一片轻轻地落在一位截去双腿的女人身上。女人化着淡妆，把自己只有二分之一的身体收拾得很干净。女人双手支撑着一只小板凳，眼睛里透着坚毅的光。暖暖的阳光从西边洒过来，让女人披在肩上的黑色直发染上一层温软的乳黄，使女人看上去多了几分柔媚。阳光也洒在女人面前的草坪上，草坪上的草已成枯色，行人踏过，溅起一层草叶的碎沫，阳光也跟着飞舞起来，尘埃在光圈中极力窜逃。女人微闭起眼睛，不知是在享受这份温暖的阳光，还是因为阳光唤醒一份美好的记忆。女人的身后，是一栋刷新的粉蓝色四层楼，上面挂着四个红色的大字......荆门残联。又是一阵风吹过，卷起残联门前的红布白字的条幅，把它搁到门上一块石板上。条幅拧在一起，看不清上面的字。小少年还记得这上面的字，是关于残奥冠军何军权的。何军权身残志坚的事例，成为这座城市里中小学生学习的榜样。何军权是和母亲同时代的人，母亲小时候就听说过一位被高压线击毁身体的小男孩，母亲没想到这个小男孩会在多年后成为英雄似的奥运冠军。命运有时难以猜测，但命运又是需要一个人努力去撕杀，突出灾难的重围。小少年在这条路上走了很多次，却一直没有遇到冠军，他只是从电视上和其它宣传图片中看到，何军权喜欢微笑，而且微笑很迷人，很自信，很洒脱。

       不多久，小少年行至一座桥上。桥下是水色深沉的竹皮河。母亲曾站在这桥上，丢下一本记着伤感心事的少女日记。小少年还听母亲讲过关于竹皮河更多的故事。那时，竹皮河的岸边长满着茅草、狼尾草、小米草、野牛草，还有开着粉白或是粉紫色花朵的野蔷薇。河边没有成片的高楼，多为空地或是菜园。若是在冬季，菜园的地上是被草绳捆住的包白菜，地下埋着是红色和白色的萝卜。

       河水不停地流动着，水波一阵赶着一阵，一直赶过被人工修饰得整整齐齐的浏河岛。深沉的水色让人觉得桥下这片水更像一个潭，深不见底，掩藏着无数陈年往事。小少年听母亲说，河水曾带走她十三岁生日心愿。从乡下孤身一人来到城里就读的母亲是寂寞的。寂寞的母亲在纸上写下一份心愿，折成船的形状，小心地放到河中。小船漂啊漂，很快把母亲年少的心愿漂向远方。关于生日礼物，母亲最能记起的是那年同学送给的一个紫色发夹，淡淡的紫色，娟秀而洋气。母亲不是一个漂亮的女生，她在镜子前试了好几次，还是没有勇气戴上它。母亲只想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一份属于自己的美丽东西，默默地生出一份美丽的幻想。说不清是在哪一天，母亲开始逃学，背着画夹，绕着竹皮河走了很远，直到天黑累了，才返回到桥边的一所被遗弃的学校。旧学校红砖木窗，是上个世纪还定为村小的象山小学旧舍。母亲在一间带着几分潮湿的教室里坐下来，打开画夹袁画着桌上一只黑乎乎的瓦罐。这间教室，是母亲和几个爱画画的同学共同创建的画室。初三毕业，只有母亲选择画画，其它的同学因为不同的选择和母亲做了一次长久的道别。一直到今天，母亲都没有和他们见个面。

       小少年听着母亲的故事，仿佛来自很遥远的时空。小少年算了算，不过二十年的光景，这条象山二路，早已没有当年的影子。当初桥边的旧学校已经变成市井味十足的浏河新村，一排挨着一排的楼房，厚实地压在地上，再也没有以往的空地，让冬天的风自由地旋来旋去。只有一栋楼房还显眼地存在。它就是披着一身艳橙色的经协大厦。阶梯状的七层楼，可以想像当年是多么的辉煌，可是今天，它已不能代表这座城市什么。

       象山二路的两边有很多店铺，什么曹军理发工作室、雅芳美容院、张氏按摩室、舍一洗脚房、钟祥童子鸡餐馆、小芳花店，清舍蒸浴馆、汇美置业......也有银行和超市，门面有大有小，红红绿绿的招牌，装饰着这条单调的街。经过报社的时候，小少年看到几个年长的男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展板里帖上的日报、晚报。小少年也想去凑热闹，却闻到从对面餐馆飘出来的青椒炒腊肉的香味。小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气，越发感觉到来自肚子的抗议。小少年朝着家的方向望了望，两手插进口袋，在路上小跑起来。

       风，小少年感觉到从背后象山上飞奔下来的风，正推动他迅速向前。他想，母亲一定做了很多好吃的等候他，那么，吃过晚饭，是不是该和母亲讲些什么，比如刚才自己的闯红灯和摔跤，还有，他想知道母亲和这条象山二路更多的故事。

       可是，小少年又如何知道母亲当年在桥上丢弃日记时生出的一份可怕而叛逆的心事？但我知道，我还知道小少年的最爱吃的食物并非青椒炒腊肉，也知道小少年的鲁莽。因为小少年就是我的儿子，我就是小少年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