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荆门象山四泉及文明湖、龙泉书院方塘、子陵上泉之中,生存着一种十分奇特的水生植物,形似莲,叶似浮萍,花蕊金黄,四季常开,次第水底,恰似镜花水月,历代诗人名家称之为“金莲”。“水金莲”、“水底莲”,或称之为“金菡萏”、“黄玉花”、“潜花”。南宋荆门知军、大文豪洪适在游蒙、惠二泉后赋有《金莲》诗:“绿衣黄里水苍笄,朝暮凌波步武齐。一种清高乐泉石,移根不肯污涂泥。”宋诗人舒岳祥则赋作《水金莲》:“波心隐隐金椎出,只道冯夷先导来。笑口渐开黄玉瓮,丹心初见小莲胎,步花想见江妃佩,烧烛哪从水殿回。传说无闻今始著,莫嫌闲客少诗才。”
洪诗写出了水金莲的三个特点:一是绿叶黄花;二是生于水底,早晚出水;三是长在泉池中石底上。舒诗也写出了水金莲的三个特点:一是水生似莲;二是开金黄小花;三是以前没有听说过有这种植物。为了不与其他莲科植物相混淆,称“金莲”最形象,而称“水金莲”则最能彰显其特色。
金莲分水、旱两种,是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茎蔓性,光滑无毛,淡黄绿色,叶互生,似荷叶,花萼五片,有香味。其中,旱金莲又称旱莲花、旱荷花、旱地莲、荷叶莲、矮金莲等,生活于陆地。水金莲则可细分为水面、水下两种,多见于泉池之中。荆门水金莲属于十分罕见的水底莲。
历代文献中,关于金莲的原产地、类属、特性等都语焉不详,且相互矛盾。从宋舒武祥,到明王达、危素,再后到清初帝王名臣,谁也说不清楚。王达诗云:“花开万朵出金莲,玉涧朱栏互相绕。僧言此花天下无,宛如明灯灿蓬壶。”危素《赠潘子华序》:“开平,昔在绝塞外,其动植之物,若金莲······之属,皆居庸(关)以南所未尝有。”清圣祖康熙皇帝《金莲映日》诗云:“正色山川秀,金莲出五台。”清世宗雍正皇帝《赐观金莲花》诗云:“异种遥从塞外传,香台曾为捧金仙”。又云:“菡萏敷鲜彩,绚烂云锦重。茜裳杂缟袂,擢艳白复红。根株遍陂泽,名品将毋同。昔传天竺师,钵咒青芙蓉。非关造物力,色相自虚空。独有金莲号,图谱考莫从。”清高宗乾隆皇帝《金莲花》诗云:“五台佳种迎熏到,布地黄金是泽芝。”又云“种自五台出,蔓延遍塞堧”。诗下自注:“金莲花,生于五台,初不知何名。皇祖(康熙)赐之名,而植之避暑山庄。兹(北京)香山亦种之。是卉宜于山,故繁滋特茂焉。”又注:“是花以出五台者为美,兹塞上亦有之”。或称塞外,或称五台山,或称根本没听说过,莫衷一是,谁也不敢肯定。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在佛教中象征神圣、高洁。相传佛祖释迦牟尼降生时,双足蹈地,其地处处生莲花。故莲花往往用来指称佛和佛门。在佛教中,释迦牟尼、菩萨的宝座是莲花,佛门的瑞像是莲花,所有的寺院都置有莲花池,种有莲花(金莲、睡莲、荷花)。佛经中把莲花的颜色分为白、青、红、紫、黄五种,其中,中央解脱虚空藏坐黄金莲花。随着汉末三国时期佛教传入中国,这种莲及莲文化理念逐渐为广大中国民众接受,并随着佛教的影响扩大而迅速蔓延和中国化,最终衍变成为中华文化的基本元素和民族精神的基本内核。在士林,莲品即人品。在民间,莲花则被视作佛的化身。在中国传统的吉祥话语和图案中,莲花及金莲都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诸如御用的虎神枪镌刻有金莲瓣,御前的宫灯称作金莲炬、金莲烛,御用的帷帐称作金莲帐,皇后戴的是金莲花冠,宫中流行跳的有金莲舞。传统节日元宵、中秋所放的河灯也是金莲灯。在中国人眼中,莲花又以金莲最为尊贵。“金”在日常生活中往往用来形容宝贵、美好的事物,诸如金玉、金口、金銮殿之类。
在传统审美文化中,“三寸金莲”颇为知名。相传“三寸金莲”缘于纪念隋朝缠足刺炀帝的运河女吴月娘,也有说缘于唐朝杨贵妃裹足媚玄宗。最通行的说法,则是南齐东昏侯“凿金为莲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一步一姿,千娇百媚,“步步生莲花”。又说南唐后主李煜令善舞的宫廷窈娘“缠足作新月状”,在莲花中跳舞。受此风影响,后来人们便美称女子的纤足为“金莲”、“三寸金莲”。久而久之,纤细娇美的“三寸金莲”便成为古代女子的重要追求,并由此引发了长达千余年的女子缠足之风(恶俗)。
唐以前的文献中,金莲除用来美称荇菜、荷花外,只具有传统的文化意义和宗教意义,所见辞例寥寥无几。在唐代诗人笔下和文献中,金莲仍以传统意义为主。如“帐委金莲佳”(陈子昂)、“寒帐委金莲”(杨炯),指金莲帐;“千光欲发,金莲捧足”(王维),指佛国莲花;“冠金莲,披紫绡,佩红玉,曳凤舄”(白居易),指金莲花冠;“不及金莲步步来”、“不踏金莲不肯来”(李商隐),“安得金莲花,花花承罗袜”(李群玉),“金莲逐步新”(吴融),则指“三寸金莲”。
从现存文献看,作为植物的金莲始见于唐代,凡三处四见:(1)相传韬光禅师在杭州引水种金莲;(2)陆羽、皮日休称无锡惠山寺池有“千叶莲花”;(3)《洛阳花木记》:“金莲出嵩山顶”。据《西湖游览志》记载:唐穆宗长庆年间,四川有个和尚云游至杭州灵隐山巢沟坞,遵师命建韬光庵,自号韬光禅师。时白居易为杭州郡守,两人结为诗友。韬光禅师曾赠诗白居易:“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岩阿倚石眠。不解栽松陪玉勒,惟能引水种金莲。”其中记有“金莲”。庵内建有金莲池。唐茶圣陆羽在《惠山寺记》说:“(无锡惠山)寺中有方池,一名千叶莲花池。”后人据地望推测,“方池”即今金莲池,“千叶莲花”即千瓣莲。千瓣莲在佛教中视为宝莲,最为尊贵,有佛国莲花之称。唐末诗人皮日休也吟有《题惠山寺》:“千叶莲花旧有香,半山金刹照方塘。殿前日暮高风起,松子声声打石床。”但此“千叶莲”是否就是后来的金莲,元人即存有疑问。元代《无锡县志》载:“金莲花池者,池中有金莲花,蔓生如荇,开花黄色似莲,蕊半开而不实,朵小如水仙,甚香,旧称千叶云。后有女子入池澡浴,花遂省为五瓣。传说者有僧不知来自何方,携植于此。是花天下凡有三种:其一在华山方池中,其一在庐山池内,其一在此池。皆是僧手植。”又云:“及金莲花,世亦罕有。《图经》虽称出石香葇然,亦不见采录。”明《嵩阳石刻记》载有嵩山法王寺金莲诗:“方池不盈咫,洞澈足清浅。采采金莲花,盈盈玉簪展。”从这些记载看,当属水金莲无疑。从见诸文献的时间看,则较为晚出。
自唐以后,植物金莲在文献中出现次数明显增多,记述更为精细。在今内蒙古中部有金莲川,是辽、金、元三代帝王及贵族的游猎避暑胜地,其地盛产金莲花。五代时期胡峤《北行记》载:“旱金莲,大如掌,金色灿人,青囊如中国金橙,而色类蓝”。辽道宗每年都幸临黑山,赏金莲花。1168年,金世宗改哈斯浒东川曰金莲川,定为“捺钵”(皇帝的营帐),就因为川中长满金莲花,“花色金黄,七瓣环绕其心,一茎数朵,若莲而小,六月盛开,一望遍地,金色灿然。”元初周伯琦随扈世祖忽必烈至塞外上都(金莲川),在《扈从集·前序》:“草多异花,五色,有色金莲者,绝似荷花,而黄尤异。”
据《五台山志·金莲花》:“山有旱金莲,如真金,传是文殊圣迹。……《辽史》:(金道宗)幸黑山赏金莲花。元周伯琦《上都纪行诗》:上都有金莲花,盖塞外土地宜之。圣祖仁皇帝(康熙)命移植避暑山庄,三十六景其一曰‘金莲映日’。”《金鳌退食笔记》卷下:“上从清凉山手移金莲花,亦负南花园栽种,四月花开,碧叶黄央,鲜洁可爱。其余杂花奇树,不可名言。”《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花谱》:“金莲花,出山西五台山,塞外尤多,花色金黄,七瓣两层,花心亦黄色,碎蕊,平直有尖,小长狭,黄瓣环绕其心。一茎数朵,若莲而小,六月盛开,一望遍地,金色灿然。至秋花干不落,结子如粟米而黑。其叶绿色,瘦小而长,五尖或七尖。”对五台清凉山金莲花,清吴伟业《清凉山赞佛》诗云:“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
金莲川(开平、上都、黑山等)和五台山(清凉山)都地处塞外,从文献记述看这些金莲均属旱金莲。宋陈襄记黑崖道中的阴山:“水迸金莲晓,汤回铁脚春。”《辽史》称(金莲川)黑山“上有池,池中有金莲”。元耶律铸《龙和宫赋》:“布金莲于宝池,散琼华于蓬丘。”这表明,宋元时期水金莲在北方业已出现,或者说旱金莲已入水生成为一个新的品种。因此,水、旱金莲谁先谁后出现,或同时并存,确实不易判断。
由于辽、金、元历朝皇帝的极力推崇,旱金莲作为一个高贵的花卉品种,很快在塞内外及南方各地蔓延,并进入宫廷,为宫中所珍好。故常被上自帝王将相,下至文人雅士反复赋咏。在西湖,“金莲又长玉渊苗”;在九华山,“中有金莲色界天”;在白石山,“金莲花拥玉芙蓉”;在龟峰石,“匝匝金莲随地拥”;在终南山,“金莲既秀真无待”;在鞵山,“罗袜凌波面,金莲出地间”;在荥阳,“朵朵金莲遍地开”;在汴京,“金莲开陆海”。大河上下,长江南北,许多名山古刹陆续留下了赋咏水金莲的诗篇华章。
金莲既可观赏花叶,又可入药治病,在引入避暑山庄后,成为承德地区的一大特产。《钦定热河志·金莲映日》:“金莲花本出五台,移植山庄,体物肖形载赓。天藻曼陀优钵无以逾,延薰山馆之右,有殿五楹,西向。是花环莳叶亚枝交,含风浥露。每晨光启牖,旭影临铺,金彩鲜新,灿然匝地。榜曰‘金莲映日’”。
金莲花在被引入避暑山庄和香山后,极受宠爱。每逢金莲花开,吟诗作赋,包括皇帝、显贵、朝臣在内,好不快活,成为清宫中一大盛事。据史载:“(金莲花开)以黄布包裹,按时送各宫殿安放,花残则随时易以新者,南书房亦如之。如粉西施水冒日盘”。康熙皇帝不仅为金莲赐名,而且写有《金莲花赋》:“侔嘉名于华顶,结异质于清凉,冠方贡之三品,赋正色于中央,搴芙蓉而在陆,丽菡萏于崇冈。顾柳池之非偶岂蘋涧之可方,焕彪柄而成文,散栴檀而结烬,烟横钵里之香,妆沐江干之靓。……”对金莲极为推崇。康熙皇帝还数次赋有金莲诗。其《咏金莲花》诗云:“迢递从沙漠,孤根待品题。清香拂槛入,正色与心齐。磊落安山北,参差鹫岭西。炎凤曾避暑,高洁少人跻。”又有《金莲映日》诗并序:(广庭数亩,植金莲花万本,枝叶高挺,花面圆径二寸。余日光照射,精彩焕目,登楼下视,直作黄金布地观。)“正色山川秀,金莲出五台。塞北无梅竹,炎天映日开。”康熙皇帝笔下,金莲花源出于五台清凉山,生长于陆地,花色金黄,夏天开放,品种华丽高洁。
乾隆皇帝在《咏金莲花有感》诗注:“圣母最爱此花,开时必先献,今不可复得矣。昔驻香山,金莲花放,必先驱进。”癸巳年,乾隆大寿之年,元日那天,金莲花盛开,碧叶黄英,敷荣吐艳,满朝视为祥瑞。因为金莲往年都在夏日开放,而今竟出于岁头。据粗略统计,自康熙以后各皇帝都有咏金莲的诗传世,而且数量很多。
历朝皇帝中,乾隆皇帝咏金莲花的诗作最多,诗注和思考也最多。其《咏金莲花八韵诗》:“是莲不出水,非菊却宜山。色拟瞿昙面,笑开迦叶颜。风前足丰韵,夏永伴幽闲。花谱新方著,诗题旧弗闲。沼欺鱼未戏,夜喜鹤犹还。绿玉雕叶侧,黄金簇萼间。江南休问采,月里漫疑攀。近识额济尔,真观植渚湾。”注云:“元以前无专咏此花者,惟周伯琦《赋得滦河篇》有‘金莲满川静如拭’之语及《上都纪行》诗注见其名。”乾隆诗中,透出几点信息值得关注,一是金莲有“宜山”的旱金莲,也有“不出水”的水金莲。二是花名是新近著入《花谱》的,正与康熙赐名相合。三是旧诗文中尤其是元代以前,即周伯琦之前无专咏此花的诗文。四是乾隆皇帝从东归的土尔扈特人口中第一次听说在异域俄罗斯也有金莲花,竟以为奇闻。“近土尔扈特归降,始知其所居(俄罗斯)额济尔河内有黄色莲花,亦足备异闻也。”避暑山庄的水金莲,康熙诗中无,雍正诗中也无,可见始于乾隆时期,而且极可能是在乾隆下江南回京之后所育种。乾隆在江南有数首专咏水金莲的诗。
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佛门四大圣地之一。清廷与五台山的关系极为紧密。三代皇帝说金莲出五台,是指避暑山庄和北京香山的金莲出五台。五台雄踞塞北,故当是以五台代塞外,实为一说。金莲出五台、塞外见于文献,不早于五代,虽为辽、金、元北方游牧民族所建立的王朝所重视,但都晚于南方地区见诸史册。
宋代诗文赋咏金莲仍以传统意义居多。宋徽宗《宣和宫词三百首》之一:“元宵三五竞芳年,十二都门沸管弦。龟负缯山辉降阁,龙衔宝炬撤金莲”。又如“自怜惯识金莲烛”(欧阳修),“回船未到堤,更引金莲盏”(郑獬)。均指金莲灯。“忽闻携樽命真赏,如见地涌金莲花”(郑狭)。“元国兴来佛事多,万利金莲开碧落”(金君卿),“火中自会生金莲”(彭汝砺),“金莲驾象得得来”(李新)。此喻佛门及僧侣。“瑶堂地产金莲瑞”(李光)。此美称莲。“金莲步稳衬缃裙”(张叔夜),“却踏金莲步步归”(宋白),“只有金莲步步香”(李元膺),“持杯欢客倒金莲”(赵抃),“平生修何生,步有黄金莲”(陈师道),“相逢少置升沉事,且把金莲为倒垂”(冯山)。均指“三寸金莲”。“八风吹不动,端坐水金莲”(苏轼)。此指河灯。等等。也有许多赋咏植物金莲的,如:“白发聋僧扶旧额,金莲又长玉渊苗”(董嗣果);“有沼旱不枯,金莲岂凡藕”(彭汝砺);“好山堆翠拥金莲”(廖刚)等。传统意义的金莲之咏大量出现,表明唐宋时期三教并立,佛及莲文化得到长足发展,已广泛深入人心。而植物金莲之咏大量出现,则表明金莲已经成为一个人们广为熟知的花卉品种,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在古代文献中,赋咏水金莲最多的地方是清宫(承德、北京)、荆门和无锡。清宫于时太晚,无锡中有间断,有宋一代惟荆门一花独秀,于斯为盛。荆门是宋代出现赋咏水金莲诗文最多、最集中的地方,且远较乾隆皇帝以为最早的周伯琦《上都纪行诗》为早。象山四泉和上泉中的水金莲是文人墨客笔下反复赋咏的主角。现存诗文中,最早记述荆门水金莲的,是北宋时期江陵府观察推官刘挚和著名学者李复。刘挚《荆门惠泉》:“波底金莲花,万叶绿绮缛”。李复《荆门军蒙泉》诗云:“清涵锦石斑斑丽,秀吐金莲熠熠幽”。两宋之交的著名理学大师张栻在江陵知府兼湖北路安抚使任上与理学家刘清之游蒙泉,并题诗:“奇葩镇作黄金色,倒影深涵秋翠堆”。刘清之亦和呈《蒙泉行》诗:“更有金莲吐泉底,历历星在银潢中”。赵汝燧《蒙泉行》诗:“云木枕崖影湿翠,金莲铺镜葩在水”。句龙纬《题惠泉》:“潜花深冋冋,荫树高崒崒”。等等。“奇葩”、“潜花”都是指水金莲。这些赋咏都清楚地表明,水金莲出现的地方在荆门蒙泉、惠泉,其色翠绿,其处水底,其花时视作异卉奇葩。
洪适于南宋绍兴二十七年(1158年)出知荆门军,不仅赋有《金莲》诗,还在《荆门集序》中对金莲有专门记载:“南泉(今惠泉)……北泉(今蒙泉),贮为修塘。石底沸白,散乱金莲,碧草生焉。……二沼(今文明湖前身)皆有莲。……旧曰蒙泉,今曰惠泉,其莲四时有花,长簪而五出,黄中而绿表,其心紫,其须黄,其叶不凌水,光可以鉴。”这是文献所见对水金莲最详细的记载,在时间上比元代《无锡县志》所记更早。
稍晚知荆门军的南宋心学大师陆九渊在著述中也多次提及水金莲。在《与陈宰》书信中有:“然蒙泉之与飞雪,金莲之与玉芝,未知孰愈。”《与刘漕》书信中有:“杏山崔巍,蒙泉清澈,金莲在底,华叶可数。”绍熙二年(1192年)秋,荆南观察使张垓在知军陆九渊的陪同下游览蒙泉,亲书“蒙泉”两个大字(同年十月由陆九渊题款勒石,至今仍立于蒙泉旁),并题诗:“水底花开金菡萏,涧边石韫玉玲珑”。“金菡萏”亦即水金莲。后来,京湖制置使兼江陵知府李曾伯做诗《题荆门蒙泉》,不仅将水金莲与梅花并称,还美为“凌波仙子”:“向来亭上醉流杯,千朵莲花一树梅。金炬依然霜不管,玑居犹待雪相催。凌波仙子欣无恙,姑射其人唤不来。风景则同怀抱异,倚栏欲去更徘徊。”
荆门城北上泉的水金莲也在南宋时期见于文献。嘉定五年(1212年),京湖制置使刘光祖路过荆门,闻有上泉之胜,便携家出游,并赋诗二首,其一云:“碧玉潭深黄玉花,莲经听彻便为家。凭君为我频膏雨,长使村村足稻麻。”这里的黄玉花亦即水金莲。诗文有叙有议,是了解上泉水金莲十分难得的史料。
关于水金莲的原产地,不在荆门、无锡、杭州,也不在五台山、塞外。乾隆随侍大臣查慎行在《人海记》中载:“旱金莲花出五台山,瓣如池池莲较小,色如真金,曝干可致远,骨分饷者以点茶,一瓯置一朵,花开沸扬中,新鲜可爱,后扈从出古北口外,塞外多有之,开花在五六月间,一入秋茎株俱萎矣。”而且又写有诗:“难凭本草考稀苓,异卉奇葩眼未经。满地根株移不得,金莲垂实菌收钉”。
水金莲唐僧人言称此花天下无,并非虚言。宋代还是和珍珠、龙脑一起进贡宋天子的异方宝物。《四库全书》是清乾隆时期编纂的文献巨制,其《总目》八十一载:“至于中国所无,而产于遐方,前代所无,而出于今日,如金莲花、夜亮木之类……”。足见金莲来自异域,但究竟是来自西域、西方还是印度,已很难考求。将金莲引入中国的人,除了使者,当还有征战攻伐的军人和孜孜求利的商人。在亚欧之间,是匈奴、突厥、契丹、金、蒙古等游牧民族纵横驰骋之地,历史上曾建立起多个疆域辽阔的政权,让中国与印度、阿拉伯和西方世界的经济文化往来变得通畅、方便。但这里又是环境恶劣、战乱频仍、政权交替频繁的地区。“当封疆阻越,非将与使弗至其地,至也不暇求其物产而玩之也。”看来,兵将、使者和商人只是金莲的可能引种者。
其实,佛门僧侣才是金莲东传最初的使者。目前文献所见关于金莲的记载都与佛教及僧侣有关。执著的信仰、神圣的使命,让东来西往、络绎不绝的僧侣穿越千山万水,克服千难万险,在弘扬佛法的同时,也带来了象征佛的金莲。这就是佛教寺院都建有金莲池的重要原因。而金莲传入中国内地的时间正如诗文所记应在唐代。国力强盛、疆域辽阔的唐朝不仅打通了沟通东西方的丝绸之路,也让金莲及其他各类物种交流交换成为可能。而辽、金、元等游牧民族雄霸中亚大草原则推动、加速了这一进程。这正是金莲能在宋辽金元时期快速繁殖播迁的重要原因。唐宋时期,中国三教并立,各显神通,佛教在宽松的宗教政策下得到迅猛发展,佛门义理深入人心,金莲因此格外受人尊宠,于是广泛形诸文人笔下,而这又反过来影响国民心理。润物细无声。在金莲扎根中土的同时,莲文化、莲意识“才上眉头,却上心头”,早已悄然融入国民秉性中了。
金莲在唐代传入中国后,逐渐适应了各地的水土环境而生存下来,并因各地的水土环境而又衍生出新的变种。无锡惠山寺是一例,嵩山法王寺是一例,荆门水金莲也是一例,但惠山和嵩山演变的历史都曾中断,唯有荆门绵延千年,生生不已。李时珍《本草纲目》载:“黄金莲花是莲的异种”。又说:“萍蓬毕生南方池泽,叶大如荇,六七月开黄花,其根如藕,作为香,味如粟,饥年可以当谷。”明宋诩《竹屿山房杂部》卷十:“水金莲:叶滑而肥,小黄花。春尽分其根茎,种浅水中,根亦可蒸如茹”。水金莲落地随俗后,往往不能随意移种。嵩山法王寺石池的紫金莲和浙江径山寺的水金莲都有“每移他处即毙”、“即槁”的记载。也就是说这些水金莲可能同种同源,但落地后都是不相统隶、各有特征、入水随俗的“异种”。
荆门水金莲也是特定环境异化的产物。蒙、惠二泉初见于唐诗,其中并无莲。泉水汇成小溪径流入今竹陂河,斯者如斯,也并无什么特别。宋荆门知军彭乘为三沼,蓄水成池塘,再延水下泄。浅水和稳定的水域正是水金莲生存的基本环境。唐宋时期,蒙、惠二泉之名,与明清迄今是正好相反的。《方舆胜览》:“在城西蒙山,南曰蒙泉,北曰惠泉。昼夜两潮,水溢数寸。世传南出玉,北出珠。”杨绘诗注:“一派白谓之雄,一派碧谓之雌,源有雌雄分碧白。”宋人已发现蒙、惠二泉水是不一样的。《湖广通志》载:“蒙泉、惠泉,俱在(荆门)州西二里,源出象山,分为两派,后人名其北泉曰蒙,南泉曰惠。蒙泉水常寒,昼夜两潮,水溢数寸。惠泉水常温。”“昼夜两潮”,说明泉水涨落十分频繁。久而久之,水金莲不仅能伏在水面生存,而且能在水底生存,这可称得上荆门一绝。“惠泉水常温”,表明惠泉属温泉,水金莲生活的水域始终保持着较高的温度,这样就能够四时开花,而不是像其他地方只有夏季开花,这可称得上荆门又一绝。上泉水金莲的情形与蒙、惠二泉是一样的。
荆门蒙、惠二泉的水金莲在清初也曾发生过莫名的变故。清人马学乾《龙泉竹枝词》云:“灵鹫峰前水底莲,金花不断独年年。移栽自有神通手,争说荆园胜上泉。”荆园处蒙、惠泉间,是龙泉书院的中心,园内小池塘称方沼,又称方塘,由清初荆门知州舒成龙引龙泉水而成。《龙泉歌》云:“水到渠成荆园里,云影恍漾于方塘”。舒成龙舍近求远,到城北上泉去引种,而且诗里只说荆园,不提盛产金莲的蒙泉、惠泉,也不说后来产金莲的文明湖和龙泉、顺泉,可见象山四泉中水金莲已不复存在。个中原因,可能就是舒成龙在疏浚旧沼塘的基础上建文明湖时改变了水金莲的生态环境。“方沼园流一鉴虚,荆园漾水长金蕖”。 方塘之水源自蒙泉,再环流至文明湖,与泉水相涨落。故金莲于此生存的环境与蒙、惠二泉无异。新生的水金莲很快适应了环境,并迅速向象山四泉蔓延,又成为水中一景,至今仍向世人煊示着迷人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