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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棕 榈 第二章

时间:2008-09-08 00:00     来源:     作者:张德宏    点击:

第二章

小丁上班的时候,玛莎在米厂门前拦住他:
“梅西丁,早上好!”
“早上好,玛莎!”小丁大方地跟她握手。
玛莎握着小丁的手转动眼珠:
“梅西丁,我请您帮我!”
小丁:“你说吧,只要我能办。”
玛莎松开手:
“我的弟弟想到米厂做工。”
小丁笑了:
“这事我可以作主,你叫他明天来吧!”
玛莎又抓住小丁的手:
“麦儿西不估(非常感谢)!”
小丁问:
“他叫什么名字?”
玛莎答:
“伊农达!”
第二天上午,玛莎将伊农达领到米厂,小伙子挺壮实也挺精明,小丁让他到加工车间上班。玛莎自然连声道谢,走时对小丁又多眨了几眼。
雨季来临的时候,第一季稻谷已入库了。翻耕过的稻田又蓄满水,准备插二季秧。
老李坐着一辆土黄色的帆布棚北京吉普,每天穿梭似地奔跑于几个基地之间。他对每个基地了如指掌,哪里什么时候需要稻种,哪里什么时候需要化肥,哪儿工具缺乏,哪儿劳力不够,老李心里都有数。
这天中午,老李和老付从罗瓦基地回驻地,半途遇上了大暴雨。雨来得快,下得也猛,好似桶倒瓢泼。吉普车在沙道上摇摇晃晃。开着开着,车子突然熄了火。黑人司机鼓捣了几下,摇摇头:
“把慢也 !”
“个骡日的坏的真是时候!”老付瞪了司机一眼,狠狠地拍了一下扶手。
黑人司机欲开门下车检查,老李止住他:
“西多炎(公民),不用急,抽根烟。”
黑人司机受宠若惊地接过烟,点燃:
“麦儿西,麦西不估!”(谢谢,非常感谢!)
车窗外雨水铺天盖地,车窗内老李默默无语。他知道这雨下不了多长时间,老家有句话叫着:“六月的天孩子的脸”,用来形容非洲这热带雨林气候的天气恰如其分。
老付闭目养神,不一会发出时急时缓的鼾声。
也就半个多小时,暴雨偃旗息鼓。
黑人司机下去掀起吉普盖壳,查看一遍后重新坐进驾驶室,轻轻一踏,车子竞又启动了。
回到住地,中饭时间早过。小张重开炉灶,热好饭菜。老李和老付坐到桌前,狼吞虎咽。
待他们吃完饭走出餐厅,外面已是云开雾散,晴空丽日。
老李正打算小憩片刻,两辆小汽车鸣笛驰进住地。老李忙上前迎接,总部领导跨下车来,面带微笑向老李挥手。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三位黑人。老李看得清楚,一个是对方总部头儿,一个是头儿的秘书,还有一个是桑巴。
两个总部的“一号”同时到农技组,这是第一次。老李心里忐忑不安,表面上仍热情地说:
“欢迎领导前来指导工作!”
细心的文德海已经看出,对方三人表情严肃,桑巴故作镇静,象征性的握手时,明显地 感觉到他手心的汗水。
总部领导稍坐片刻,对老李说:“带我们去转转吧!”
其时已是下午,到远处去转显然不可能了,只能就近。
蔬菜基地自然是必看的地方。这个基地是台湾农垦队建的,大陆农技人员未来之前,他们已在这里经营了许多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席位后,这个国家为了证明自己承认一个中国的立场,驱逐了台湾农垦队,请中国农技组接管农垦队留下来的所有项目。在蔬菜基地工作的黑工人,大多已掌握蔬菜栽培种植技术。他们对黄瓜、西红柿、四季豆、苋菜、辣椒、球白等品种情有独钟,这些菜的种子都是从中国运来的。
菜地也种一些当地的品种,如毕罗罗、大耳朵等。毕罗罗和大耳朵都是叶菜,前者据说可以补血,后者能够养颜。在这里长得最快的是苋菜,种子撒下去不几天,满地便是一片碧绿。有趣的是当地黑工人不爱吃苋菜叶,专爱吃苋菜茎,由此苋菜大都长到尺来深才卖。
看着满园瓜果蔬菜,总部领导始终面带微笑。在一片青红相间的菜地前,对方总部头儿停下脚步。他弯腰抚着一个硕大的西红柿,问看守菜地的黑工人:
“味道怎么样?”
黑工人点头答:
“好,好极了!”
总部领导朝老李递个眼色,老李上前摘下西红柿递给对方总部头儿:
“请带回去作个纪念,这西红柿都是贵国公民种的!”
“谢谢!”头儿接过西红柿装进了兜里。
看罢菜地,又看农机修理厂。厂房不大,一排百来平米的平房。车间里装有两台车床,中国造的。总部领导和对方总部头儿一块来这儿还是第一次,黑工人启动车床,表演性地车了两个机器小零件,动作熟练到位,双方上司都挺满意。老李介绍:
“这些工人接受能力相当强,不到半年时间就掌握了车床操作技术。”
黑工人对他们总部头儿说:
“中国朋友很好,给我们带来了先进的机器和先进的技术!”
总部头儿握着黑工人的手:
“虚心向中国朋友学习!”
黑工人点着头:
“我们早就拜中国朋友为师了!”
老李笑道:
“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看完菜地和加工厂,天色已晚。回到住地吃过饭,桑巴带对方总部头儿到市里住旅馆。送走他们之后,总部领导对老李说:
“晚上开个会吧!”
老李叫文德海马上去通知,自己给总部领导沏了一杯茶:
“我们做得不够的地方,请领导批评。”
总部领导严肃地望着老李:
“这回事情挺麻烦,大使馆党委要我们一定要处理好。你们未能保障合作者的安全,这不是一般的问题。老李呀,我看你做工作蛮细心的,这回是怎么整的嘛!”
老李内疚地说:“此事我负主要责任。”
总部领导摆摆手:
“老李同志呀,这不是你负得了的责任。涉外关系敏感得很,动不动就牵扯到两国友谊与合作,还涉及到我们国家的形象。”
老李有些紧张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先了解一下再说吧!实话实说,桑巴翻车受伤是怎么回事?”总部领导问。
“这事我说出来不大好,您还是听听大家的反映吧,组里的同志们都清楚。”
“你呀你呀,有时候也太那个了。”
大家来到会议室,一个个正襟危坐。出国以来,组里还是第一次开这么严肃的会议。
总部领导走进会议时笑到:
“放松点放松点,该抽烟抽烟,该喝茶请喝茶,一家人莫搞得那么紧张。”
老李带头点燃烟:
“总部领导来看望我们,大家应该像平时一样无拘无束。”
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老付望着老李:
“有什么好消息?快跟大家讲讲!”
小丁剥了一个香蕉送到领导面前:
“我们在这里欠亲哩,领导来了就像来了屋里人!”
文德海本已拔出钢笔准备作记录,见总部领导津津有味地吃香蕉,便对大刘开玩笑:
“你今晚尽可以张开两只耳朵听,这会不用翻译。”
领导吃完香蕉,擦了擦嘴,轻轻咳嗽一声,会议正式开始。
老李简要地讲了总部领导此次下来的目的,让大家如实反映情况。
总部领导摊开笔记本:
“希望大家如实反映情况,不要有什么顾虑。”
大家本来对桑巴就讨厌,一听说如实反映,心里那股火就窜了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发言,会场气氛相当热烈。
总部领导快速记录着,不时询问有关细节。
听完情况汇报,总部领导合上笔记本:
“大家能积极反映情况,很好。桑巴翻车事故真相我们还将继续调查,核实。在此我强调一点:在事关原则问题上,我们不能含糊,更不能让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中国人最讲认真二字。”他喝了口茶,放缓语气,“当然,友谊也是要讲的,我们不远万里来这里,简单地看是援助人家,深层地讲是传播友谊。我希望通过这个事情再次引起大家高度重视,我们应该做增进友谊、友好合作的表率。在有些时候有些问题上,我们该高姿态的还是要高姿态,该委屈的还是要委屈,顾全大局嘛!一句话管总,我们不是来争强抖狠的,我们是来帮助人家发展的。”
大家静静地听着,记着。
“明天对方合作者和我一起组织有关知情人员座谈了解情况,农技组可派一至二名同志参加。”总部领导侧过脸对老李说:“抓紧准备一份文字材料,我带回去交给大使馆党委。”
“我们已经准备了。”文德海答。
“散会后马上拿来,请领导先审阅审阅,提出修改意见,并完善后再报上去。”老李说。
总部领导点点头:
“文字东西慎重些好,最后再强调一下。不管这个事情怎么处理,也不管桑巴态度如何,我们要一如既往地与对方友好合作,一如既往地热情工作。”
散会后,老李在文德海和大刘房间加了个铺,让总部领导住进了自己的寝室。农技组除了老李一人往的是单间外,其余都是两人或三人合住。每次总部来人,都在农技组住宿,老李的单间寝室实际上是组里的接待室。
文德海送罢材料回来,见老李躺在床上不停地抽烟,便知道他心里不舒服。
“明天的座谈很关键哩!”文德海轻声说。
大刘合上手中的法文书:
“他们不至于颠倒黑白吧?”
“难说。桑巴花几个钱请一二个人替他说话,我们也奈何不了他。”文德海脱鞋上床。
“事实总是事实,他们要是睁到眼睛说瞎话,我们也可以上告。”大刘手指敲着书本。
“唉,再怎么告我们也是外人,他们会扳着指头朝外撇?”文德海直摇头。
老本坐起来熄了烟:
“你们看明天谁参加座谈会合适?”
“我建议派老付和小丁,那晚出事时他们都到了现场,还是老付把桑巴送到医院去的。”大刘说。
文德海点着头:
“我看他们两个可以,一粗一细,搭配蛮好。”
“小丁是没有问题的。老付性子急,我担心他到时忍不住发脾气骂人。”老李说。
“是要有人唱黑脸有人唱红脸哩!要是都斯斯文文,人家不说我们中国人阳萎?”大刘丢下书。
“有我们总部的领导在场,老付会把握好分寸的。”文德海补充。
“好吧,明天就派老付和小丁参加座谈会。”老李打了一个呵欠,“当断不断,自招其乱,只怪我当时心太软。”
“你也是从大局考虑,怕影响双方关系嘛。”文德海安慰道。

座谈会的地点放在对方办公的小楼内,这显然是桑巴的主意。为了避嫌,我方也同意了对方的安排。参加座谈会的人员都是经过筛选的,多半是黑工人。我方只有4人;总部领导、翻译、老付、小丁。桑巴和老李都回避了这个会议。
座谈会由对方总部头儿主持:
“各位先生,各位公民,我和中国朋友一道来基围市看望大家,你们在这儿工作辛苦了!我们来这里已经看到,你们的工作是令人满意的。今天请大家来座谈,其目的是为了全面地了解农枝组工作与合作情况,请你们将你们知道的情况如实告诉我们。另外,我们还想知道前些时桑巴公民翻车事故的真相,请你们支持我们的工作。”
黑工人们很少参加这样的会,一个个不知如何开口。会场沉默了片刻,对方总部办公室主任金满嘎抬起头来:
“请允许我先发言。”他翻开记事本,“我个人认为我们和中国朋友的合作是卓有成效的,我们农技组的工作是出色的。成绩明摆着,不用我一一列举。这里我想如实汇报一下桑巴赛福翻车的情况……”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老付和小丁,掏出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不用紧张,尽管说。”对方总部头儿对金满嘎说。
“那天桑巴赛福到依古毕查看水稻生长情况,一直工作到很晚才从乡下回来。由于天黑路滑,再加上汽车刹车突然失灵,桑巴赛福半路上不幸翻车受伤……”
“个骡日的!”老付忍不住蹦出一句。
小丁拐了拐老付示意他冷静。
金满嘎看了老付一眼,低下了头。
“接着说,接着说!”对方总部头儿的秘书催促金满嘎。
金满嘎抬起头望着中方总部领导:
“我可以继续讲吗?”
总部领导和蔼地说:
“没关系,请继续讲。”
“桑巴赛福受伤后被当地公民救起,因为抢救及时才脱离了生命危险。这件事在座的工人们都清楚。大家都可以作证。”金满嘎向两个黑工人使了使眼色。
两个黑工人唯唯诺诺地点着头:
“是这样。”
“我们证明!”
对方总部头儿盯着金满嘎:
“你认为桑巴公民翻车受伤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这个,应该是刹车失灵吧!”金满嘎又拿起手巾擦额头。
老付又忍不住“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
对方总部头儿显然看到了老付的表情,笑着问他:
“这位先生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金满嘎先生说的主要原因不对!”老付冷冷地说。
“不对?您用什么来证明您的观点?”对方总部儿问老付。
“很简单,汽车刹车根本没有失灵。”老付压住火气。“桑巴先生出事的当晚,我们赶到现场施救,丁先生对那辆车进行了检查,他最有发言权!”
对方总部头儿望着小丁:
“丁先生,请讲!”
“谢谢!”小丁彬彬有礼地向对方点点头,“桑巴先生那晚开的是菲亚特,事故现场认真检查了的,汽车一切正常,刹车没有失灵。”
“您认为桑巴先生翻车的原因是……?”对方总部头儿盯着小丁。
“我认为主要原因是操作不当。”
“操作不当?”
“对!桑巴先生本来就不怎么熟悉驾车,那天又是酒后驾车。”
“那天晚上他喝了酒?”对方总部头儿的秘书问金满嘎。
“没……没有啊!桑巴赛福下乡检查水稻生长情况怎么会喝酒呢?”金满嘎答。
“金满嘎先生,你当晚不在现场,怎么知道桑巴先生没喝酒?”小丁问。
金满嘎不敢正视小丁,小声道:
“桑巴赛福告诉我他没喝酒。”
“个骡日的是我把他送到医院去的,当时他在我车上酒气熏天,怎么会没喝酒?”老付大声说。
总部领导看了看老付:
“在关键问题上可要实事求是啊!”
“我用这个脑袋作证,桑巴那天确实喝了酒,喝多了酒!”老付说。
“哦,是这样。”对方总部头儿微微点了点头。“那么,桑巴公民下乡检查水稻生长情况怎么会喝酒呢?我们农技组明文规定,工作时间不允许喝酒,他应该遵守纪律呀!”
“据我们所知,桑巴先生那天到依古毕根本不是检查水稻生长情况,而是去会一个朋友。”小丁笑道。
“丁先生,您可要尊重事实啊!”金满嘎冒出一句。
“正是尊重事实,我才如实反映情况。金满嘎先生,你是知道的,桑巴先生下乡一般都是随我们中国农技组去的,他从不单独下去。这次到依古毕,绝对不会是检查水稻生长情况,而是去会玛丽尔!”小丁肯定地说。
“玛丽尔是谁?”对方总部头儿问。
“哦,此事不属于我们合作范围,我们不便发表意见。因为涉及到桑巴先生翻车事故真相,我们才不得不说。贵方只要到依古毕去了解一下。就会清楚真实情况。”小丁说。
“这个桑巴!”对方总部头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凝着眉说。
“赛福,桑巴赛福真的是下乡检查水稻生长情况,我们都可以为他作证!”金满嘎急了。
“你们用什么作证?”老付瞪着眼睛,“你没跟他去依古毕,你怎么断定他是去检查工作?”
金满嘎斜了老付一眼:
“付先生也没去依古毕,怎么断定桑巴赛福不是去检查工作?”
“个骡日的他懂什么水稻种植技术!”老付拍着桌子说。
“老付同志!”总部领导严肃地望着老付,“有话好好说嘛!”他对翻译说,“这句话不要翻译过去,会伤感情的。你就说付先生讲凡事经过调查就会弄清楚的。”
这时对方总部头儿的秘书又问:
“桑巴公民是否请示换一辆安全系数较高的车?”
小丁答:
“他开的这辆菲亚特是我们农技组唯一的一辆新车,要讲安全系数,再没有第二辆比它更高了。我们李组长坐的还是北京吉普,已经大修过一次。”
座谈会开到这儿该结束了,对方总部头儿请我方总部领导讲话。
总部领导友好地望着黑工人:
“谢谢朋友们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最珍贵的是友谊,中国人最珍视友谊。我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们更加友好合作,让友谊开花结果……”
座谈会结束后,双方负责人商定:继续调查并核实有关情况,待掌握全面情况后再上报。为了不影响工作和双方的合作,有必要先让桑巴与老李当面沟通一次。
下午,桑巴与老李面对面沟通,桑巴本来就理屈,加之双方总部负责人对事实真相已大致清楚,故而有些惶恐不安。老李几次请他先谈,他都摇着头说:
“您请吧,我听。”
老李只得唱独角戏。他说回顾过去的工作,总体上看双方合作很愉快桑巴先生很支持我们,帮助我们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
老李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在骂自己:整个儿阳萎!被人捅了暗刀子,还要夸人家是好人,还要称赞人家够朋友,算什么男人!
心里骂归骂,口里还得说。不这样说体现不出中国人的大度与高姿态,不这样说化解不了双方的矛盾、得不到对方的谅解。当然,许多话是说给对方总部头儿听的,老李要给对方造成一个好印象:基围市农技组没有矛盾,双方合作得很好。既然没有矛盾,既然合作很好,那么桑巴翻车事故就纯属偶然没必要小题大做了。
桑巴听了老李的话,心里暗暗叫苦。他想三年五载我是回不了班顿省城了,李先生啊,你干嘛不要求换一个合作者呢?
老李表示今后一定要更加搞好关系,一定要更加友好合作,一定要争取更大的成绩。自然,说这些话的时候,老李有演戏的感觉。
对方总部头儿频频点头,他对老李的话是满意的。
从依古毕调查回来,总部领导浓眉紧紧锁。调查结果可想而知,当地人不愿作证,桑巴去依古毕究竟干什么没有定论。没有定论也就说不出谁是谁非,双方总部负责人决定回首都商议后再拿出处理意见。

回首都的先一天晚上,总部领导与小组全体工作人员座谈。榕树下,十来把藤椅围成一圈,总部领导跟大家闲聊了一阵才切入正题。
“同志们,这次来基围市,我感到很被动。不是大家的工作没做好,而是对方合作者无中生有告了我们一状。不论从哪个角度讲,我都相信你们反映的情况是真实的,诚实是我们中国人做人的最基本的原则。但是,在没有足够的证据的情况下,我又不能明显地站在这一边,那样会授人以柄。尤其是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我如果明确表态,人家就会说我偏袒自家人。原因我不说你们都知道,这是在国外,这件事涉及到我们和对方的关系。怎么处理这件事我现在心里也没有底,有一点请大家相信,我会尽力维护中国人的名誉及利益。”
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四周一片静寂。
“尽管现在还没处理意见,但我要给同志们打个预防针,一定要处理好跟合作者的关系。我们不远万里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单单是推广水稻种植技术吗?仅仅是帮助人家发展农业吗?如果就事论事看问题,是。如果站在政治高度看问题,又不是。同志们知道,在国际大舞台上,我们中国既是大国又是小国,所谓大国,无非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所谓小国,也就是经济落后,缺乏实力,说不起话,撑不直腰。我们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站得住脚,就得广交朋友,争取大多数人的同情和支持。亚非拉的人口占全世界的大多数,而且绝大多数国家跟中国一样处于发展阶段,同属第三世界。联合亚非拉,争取亚非拉,建立强有力的统一战线,是我们生存和发展的需要,是中国在国际事务中发挥作用的需要。中国恢复联合国的席位证明,亚非拉国家的力量是巨大的,是不容忽视的。所以说,我们来这里不单单是种水稻搞农援,我们是国家派出的友好使者,我们是来交朋友搞友谊的。我们的国家并不富裕,却拿出这么多的钱无偿援助许多国家。如果算经济帐,肯定是划不来的。我们要算政治帐,同情支持我们的人越多,我们就越有资格在世界上说话,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就越不敢轻视我们。从政治角度看,我们绝对不会亏本。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希望同志们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尽力与合作者搞好关系。一句话,国家利益民族利益高于一切,我们任何时候都要无条件地服从这个利益!”
停了一会,总部领导拍着藤椅扶手说:
“我就说这些吧,座谈会不能搞一言堂,大家都发表意见。”
老李心里是有准备的,轻声道:
“总部领导的话对我启发很大,平时我们确实很少从政治高度看问题。今后我们一定更加注意跟合作者搞好关系,不给总部添乱,不给中国人抹黑。”
文德海和大刘也接着表态,表示要尽最大努力做好本职工作,与合作者建立真正的友谊。
老付是个直肠子,坦率地说:
“我们都想跟桑巴搞好关系,可是这个人太二黄。我建议总部出面交涉一下,要求对方换一个新的合作者。不然的话,下一次还不知又会出现什么新的麻烦。”
“我同意老付的意见!”小丁说。
总部领导轻轻摇着蒲扇,语调平和地说:
“换掉桑巴并不难,关键问题是换一个新合作者来会不会比桑巴好?再出现新的矛盾新的问题怎么办?”
大家一时语塞。总部领导接着说:
“我们对桑巴这个人还不够了解,任何人都有长处和短处,他的长处有哪些?我们能不能利用他的长处开展工作?我们现在在国外工作,凡事都要多动脑子,凡事都要耐心细心。这是工作性质工作对象决定的,搞得不好就影响我们中国人的形象。跟大家说句实话,我来了这么长时间都还没适应过来哩!现在还在慢慢适应,我就不相信我们进入不了角色。”
“是难得适应,蛮简单的事情在这里硬是复杂得要命,我们计划扩建米厂,老李找桑巴商量了几次都商量不拢,个骡日的脑壳里硬是像缺根筋!在我们看来,工厂加工不过来就应该增添设备,扩大生产量对我们对顾客都有利,桑巴不晓得为么事要横场子!”老付把蒲扇摇得啪啪响。
总部领导笑道:
“我们中国不是有句老话么?‘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做工作是需要耐心的,一次不行,二次,三次不行四次。还有,策略也是极重要的,比如说把加工厂的效益与他自身利益挂钩,给他点承诺,他会不会增加兴趣和积极性?”
“我还没考虑到这一点哩!”老李说。
“据我了解,他们是很现实的。跟他们讲奉献一般是很难讲通的。”总部领导停下扇子,“都用要求我们的标准来要求人家,人家不买帐,我们也会吃亏不讨好。”
小丁又谈了办养牛场的事。组里根据市场需求,计划办一个养牛场,因桑巴不表态,计划一直搁着。这件事本来该老李讲的,老李担心讲出来有为自己开脱之嫌,故而让老付小丁他们谈。关于办养牛场的事,总部领导观点更明确:
“看准了的事情,只要是对双方有利的事情,可以大胆地干。我们要求大家尊重对方意见,并不是要大家什么事情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在工作中,我们还是要有点主动性。”
“我们怕哩!怕做错事情挨批,怕一不小心犯错误。”文德海说。
“怕什么?只要不是为我们个人,不是为了少数几个人的利益,犯了错误我在总部给你们撑着!”总部领导的话音刚落,榕树下响起了一片掌声。

总部领导和对方总部头儿一行走后,农技组复归平静。
老李带着文德海和大刘每天四处奔波,寻找合适的牧场。这天他们来到吉布提乡,一眼就看中了一块天然牧场。这是一座馒头形的山,山上铺满翠绿的青草。山脚下是一汪湖水,那水清澈见底。湖边有一片不小的树林,高大的树木撑起浓浓的绿荫。有草有水有荫,在这里养牛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三人下车徒步上山。满山无一块石头,也没有一棵大树,踏在松软的草地上,如同踩在羊毛地毯上。
大刘疑惑不解地:
“这座山有些巧哩,怎么只长草不长树?”
老李望了望四周,只见邻近几座山上都有树木。他蹲下身子看了看土色,说:
“这座山不是不长树,是因为树被烧光了砍光了。”
文德海是赞同老李的判断的:
“土都是黑的哩!好多年前这里是茂盛的森林,再后来森林变成了黑人们的木薯地和玉米地。”
“为什么现在又不种木薯和玉米了呢?”大刘问。
“黑人们极少在一块地上连续耕种许多年。他们开辟出一块土地后,耕种三五年就会转移,让耕种过的土地休息。”文德海答。
老李接着说:
“黑人的头脑不笨,懂得土地也需要歇歇气的道理。撂荒表面上看是荒废了土地,实际上是让土地休养生息。我们国家人多地少,很难让土地喘气哩!”
不知不觉间,三人登上了山顶。山顶竟然是平地,平地上青草没膝。站在山顶上放眼望去,湖水、树林及黑人们居住的茅屋尽收眼底。
老李掏出烟:
“你们看牛场办多大规模好?”
文德海用长刀指着草地说:
“按面积算,养一二百头不算多。”
大刘想了想,建议道:
“毕竟是新项目,我们还没得把握。我建议先养几十头试试,如果顺利,再扩大规模。”
老李捻着烟:
“来个折中吧,先养一百头!在这里养牛虽然没有经验,但把握还是有的,我们那个公社办过养牛场,懂得一些道道。”
三人正说着,几个黑人汉子奔上山来。为首的壮汉对老李他们叽哩咕噜一番,大刘翻译道:
“他们的酋长请我们去做客。”
老李看了看文德海:
“你看呢?”
“该不是鸿门宴吧?”
老李说:
“我们又没伤害他们,怎么会是鸿门宴?”
大刘说:
“按这里风俗,不接受人家邀请是不信任人家。”
“去吧!我们还没正儿八经地到当地居民家里做过客哩!”老李满面笑容地对黑人壮汉说,“谢谢邀请,请带路。”
三人随黑人汉子们下山。
绕过湖边树林,一个村落出现在大家眼前。一栋栋茅屋门前,站着男女老少。黑人们用新奇的目光注视着三个中国人。胆大点的孩子叫着:
“西内瓦!(中国人朋友)”
老李不时向居民们挥挥手,黑人们也向他挥手。
壮汉把老李他们领到一栋宽大的草屋前。屋内走出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瘦小的长者,他将右手贴在胸前,躬身道:
“欢迎你们,尊贵的远方客人。”
壮汉介绍:
“这是我们尊敬的酋长。”
老李躬身还礼:
“尊敬的酋长您好!”
酋长与三人一一握手后,请他们进屋。
屋内宽敞凉爽。屋子中央并排放着两张条桌,桌上是木瓜、椰子、香蕉和面包之类的食物。
酋长请老李他们入座:
“中国朋友是光临本部落的最尊贵的客人,请享用我们为你们特意准备的食物。”
“谢谢!”老李带头入座。
“上酒!”酋长吩咐。
黑人姑娘抱来酒葫芦,给每个人面前的木碗里倒满酒。
酋长端起酒碗:
“请!”
老李端起酒碗,一股酸味扑鼻而来。他望着酋长,不敢贸然饮酒。
酋长一口喝尽酒,笑看着老李。
老李咬咬牙,学着酋长的样子一饮而尽。
饮罢方知这酒似国内的米酒,甘甜绵软满口生香。见文德海和大刘盯着自己,老李竖起大姆指:
“赛扁赛扁!”
文德海和大刘也放心地端起碗一饮而尽。
酋长高兴地拍着手:
“朋友!朋友!上酒,再上酒!”
黑人姑娘给每个碗里续满酒。
老李回敬酋长:
“尊敬的酋长,感谢您的盛情款待!”
酋长欠欠身子,与老李一饮而尽。
老李觉得奇怪,两碗下肚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是什么酒?
酋长似乎看透了老李的疑惑,笑着介绍:
“这是马拉福,从棕榈树上采下来的马拉福。您看,西多炎正在树上取酒哩!”
顺着酋长的手指望去,门外不远处挺立着几株高大的棕榈树。黑人汉子灵巧地攀援上树,至树颈部时,他拔出插在那里的铁嘴葫芦,将葫芦里的白色汁液倒入随身挂着的塑料壶中。
“我们部落从不到外面买酒,马拉福是最好的酒,饮多少都不会醉。”酋长又端起碗。
老李明白了,碗中的酒其实只是一种饮料。这个部落是聪明的部落,发现了“马拉福”并用它代替酒,那就减少了许多纷争和麻烦。酒是可以添乱的,嗜酒的民族多半是喜欢争斗不循规矩的民族。
酋长让姑娘们切开木瓜剥开香蕉送到客人面前,大家边吃边聊。
酋长和善地问老李:
“中国朋友到这里来,有需要本部落尽力的事么?”
老李心想,在这里办牛场还真需要本地人支持哩。他掏出飞马香烟敬给酋长,酋长接过并不点燃,只放在鼻前闻着。看得出来,他是喜欢香烟的香味的。
老李点燃香烟,谈了在这儿办养牛场的打算。酋长一听大惊失色:
“牛可凶猛了,连老虎狮子都不怕,你们敢养?”
老李笑着解释:
“我们养的是被驯化了的牛,很温顺的。”
酋长又问:
“养牛干什么?”
老李答:
“食肉呀,牛肉是上好的食品,味道不错的。”
酋长摇着头:
“中国朋友厉害!厉害!”
文德海尽力打消酋长的顾虑:
“在我们中国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牛。”
“中国朋友胆子大,胆子大!”酋长不知是称赞还是害怕。
“我们到这儿办养牛场,还要请您多多支持。”老李说。
酋长问:
“能保证部落所有人的安全吗?”
“您放心,我们保证。”
“那好,你们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一定尽力!”酋长重新端起酒碗。
离开部落时已近黄昏,村子里的人站在大路两旁送老李一行。车子驶出好远,老李回头看见酋长还站在棕榈树下向他们招手。
“没来非洲之前以为黑人野蛮,来之后才知道黑人这么友好这么善良……”文德海深有感触地说。
“不知怎么回事,看到酋长,我就想起了我的老爹。”大刘说。
“下回来一定带上相机,我们跟酋长合个影。”
回到住地天已黑了好一会了,老付小丁他们都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看到三人平安归来,老付嚷道:
“我还以为你们被黑女人抢去了哩,快把人急死!”
小丁说:
“谁都可以丢,就是不能丢老李,老李丢了我们就散箍了!”
老李拍着老付的肩:
“今天是差点做了人家部落的女婿哩!”
进屋后文德海把情况一说,大家都很高兴。
只有老付骂了一句:
“个骡日的桑巴肯定又是‘弄弄弄(不或否定的意思)’!”
小丁说:
“总部领导不是说了么,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
第二天上午老李约见桑巴,开门见山地谈了办养牛场的事,桑巴心不在焉地听着,显然不感兴趣。
“牛场办起来后,效益也有你一份。”老李抛出这句话,看对方如何反应。
桑巴眨眨眼睛,望着老李:
“李先生的意思是……?”
老李明确表态:
“只要你大力支持,牛场的利润可以提一些给你!”
“给我个人?”桑巴明显来了兴趣。
“对,给你个人。”老李点着头。
“给我多少呢?”桑巴问。
老李心里早盘算好了,牛场只要办得顺利,每年送三五头牛也不算什么。按这里的市场价,也不过一万来元。老李伸出巴掌正反晃了晃;
“每年一万元怎么样?”
桑巴连声道:
“行啊行啊!”
桑巴每月工资才2000元,这一下子多了五个月收入,他怎不高兴?
“那办养牛场的事我们就定了?”
“定了定了!李先生,您需要我干什么,尽管吩咐。”
老李笑着站起来:
“你不反对我很满意了,具体事怎么能让你办呢?”
桑巴也笑笑:
“中国朋友有本事,想干什么都干得好。”
临走时,桑巴突然问老李:
“一万元什么时候给我呢?”
老李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但口里还是和和气气地:
“牛场办起来后一准兑现,请放心。”
“我放心,放心!”
送走桑巴,文德海摇着头:
“势利鬼!”
老李说:
“总部领导看得准,他们都很现实的。”
剩下来的事情就是买牛了。老李计划买一部分种牛渐渐繁殖,同时也买一批牛仔喂养。他到总部开会摸过信息,邻省就有比利时人办的养牛场。他决定去那儿一趟,一是考察一下人家养牛的情况,二是商议买牛的事宜。

混血儿亚非跟他母亲隔十天半月来菜地一次,每次来他都缠着小张不肯离去。如果是在国内,小张真想收下这孩子做义子。看他那乖巧样,只要注重教育培养,长大后必定有大出息。小张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种说法,混血儿的智商高。不同的血统融合在一起。结果是优势互补。亚非的母亲每次买的菜都很少,有时是几条黄瓜几个西红柿,有时是一小捆苋菜或是两棵球白。买这么少的菜自然是自家吃的。小张几次要送她一些菜,这女人坚持不要。她说亚非的父亲讲过,中国人的规矩是不能随便要人的东西。小张几次张口想问她亚非的父亲是谁,都没有勇气问出来。女人似乎明白他的心思,总是避开有关孩子的话题。买完菜从不在菜地多停留,带着亚非离去时留给小张浅浅的一笑。
黑人技术员见小张呆呆地望着远去的母子俩,笑着起来。
“梅西张,你喜欢那个孩子?”
“我喜欢,怎么了?”小张收回目光。
“您要真喜欢就应该掏钱供他上学念书啊!”
“为什么?”
“这孩子聪明伶俐,就是没钱上学。”
“你怎么知道他没钱上学?”
“我家离他们家很近,我知道他的家底。”
“是吗?你怎么不早说呢?你一定知道亚非的父亲是谁!”小张盯着黑人技术员。
“嘿嘿,梅西张,请原谅,我只知道亚非的父亲是中国人,但不知道究竟是谁。”黑人技术员神秘地笑了笑,拿着工具回到菜地。
小张心想,不论怎么说亚非也是中国人的血脉,我们不能看着不管。他决定向老李反映这个问题,建议组里拿钱资助亚非上学念书。
这天下班回到住地,小张把心里想法跟老李讲了讲,老李笑道:
“这事我作不了主,要征求大家的意见哩!”
小张不解地问:
“这点事还需要征求大家意见?”
“这不是小事,拿钱资助当地孩子上学念书,咱们农技组还没得先例哩!”
“为了亚非,我建议破例一次。”
“这不是一次的问题。要么不管,要管就管到底。你想想看,我们能管到底么?”
小张还是想说什么,老李伸手止住了他:
“我们管不来,也不能管!”
“可他是我们中国人的血脉呀!”小张说。
“你怎么知道他是中国人的血脉?就因为他是黑头发黄皮肤?日本人朝鲜人东南亚人跟我们都是一个样哩,你可别乱认亲!”老李笑道。
“我怎么没想到这关键的一点呢?”小张挠着头说。“说不定他真是冒牌货哩!”
“还有更关键的呢!就算他真是中国人的血脉我们也不能管,我们中国人最讲道德和形象,怎么会在这里瞎搞?管了亚非,不等于承认我们在这里瞎搞吗?在这里瞎搞中国人还有什么形象还有什么威信?”老李严肃地说。
“我明白了。”小张觉得自己头脑太简单了,“今后我得离他远一点。”
“那也没必要,适当送点东西,同情同情还是可以的,掌握好度就行了。”老李拍着小张的肩说。

又到了信使队送信来的时间,农技组派小丁去总部取信。小丁背上一大包同事们写给国内的信件,来到基围机场。
机场不大,既无候机室也无安检处,就只有那么两条跑道。通往跑道的入口横着一根木头横杆,禁止机动车辆入内。
乘飞机的人也不多,出出进进的也不过几十个人。小丁是第一次到这儿坐飞机,以为到时会有人领他登机的,故而背着包站在入口处等候。等了好一会,没有一个工作人员来理他。
“西内瓦,您怎么不上机?飞机快要起飞了!”路过机场外的一个黑人喊道。
小丁急忙绕过横杆跑进去,匆匆登上飞机。
守在舱门口的黑人空姐一边查看机票一边笑容可掬地对小丁说:
“西内瓦,您可真沉得住气啊!”
小丁喘着气说:
“我以为您会去请我哩!”
空姐“咯咯”笑道:
“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去请您!”
小丁对空姐道声谢,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刚系上安全带,飞机就起飞了。
差点误机了!小丁心想,要是误了送信和取信的时间,大家不骂死自己才怪哩!
这是一架小型客机,总共只有二三十位乘客。除了小丁,全是黑人。
挨着小丁坐的是个衣着整洁的中年黑人男子,小丁入座时他礼貌地站起来,友好地跟小丁打招呼。飞机起飞之后,黑人男子跟小丁攀谈起来。小丁是出国之后临时抱佛脚学的外语,只会简单的对话。
“先生做什么工作?”黑人男子问。
“稻米加工,我是基围市农技组的工作人员。”小丁答。
“到我们这儿来的西内瓦都是农业专家吗?”
“应该说都是农业技术员吧!”
“您认为我们的农业有发展前途吗?”
“有啊!”小丁简要地举例证明,“这里耕地很多、土质很好,气候适宜,水源丰富……”
黑人男子点了点头:
“您说的这些只能证明种水稻有优势。据我所知,种水稻很复杂,我们的公民只习惯简单的耕作,不大适应水稻种植。”
小丁重新打量了一下黑人男子,他觉得这人有脑子,不像一般的黑人。这时候空姐分送食品来了,小丁接过自己那份食品招呼黑人男子:
“填饱肚子是最重要的事,贵国公民会适应水稻种植的。”
黑人男人微笑道:
“中国朋友有信心,我们应该更有信心!”
小丁问黑人男子在哪儿工作,对方说了个陌生的地名便示意用餐。
食品是牛肉空心粉和面包。小丁只吃了空心粉,将面包让给了黑人男子。
用完餐不一会儿,飞机到了首都上空。
机窗外阴沉沉的,着陆后才知道天正下着雨。跟黑人男子握手告别后,小丁夹在人群中走出机场。机场门口,停着各式各样的车辆,其中多是“搭客西”(的士)。小丁一出来,司机们就围上来抢客。
从机场到总部少说也有20公里。“搭客西”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小丁跟黑人司机们讨价还价,最后以50元的价格谈拢了一辆丰田牌小车。司机是个黑人姑娘,一头卷发烫得蓬蓬松松的,穿一身牛仔服,显得精神而又干练。她把小丁的包锁进后箱,请小丁上车。小丁上车后,她又拉客人去了。小丁无可奈何,后悔不该让她把包锁进后箱。想坐别的车已不可能,只好坐着干等。
过了一会,女司机又拉来两位客人。小丁坐在后座,同座的是一个怪味刺鼻的黑胖女人。小丁不高兴地给女司机提意见:
“您不守信用!说好了送我一个人,怎么又带别人?”
女司机连声说“对不起”,把车开得飞快。
车到总部门口时,女司机打开后箱拎出包递给小丁,笑着解释:
“一天拉不到几趟客,请原谅。”
小丁本想少给她10元钱,一见女司机满脸灿烂的笑,心里那丝不高兴也就消失了。他递上一张50元的钞票:
“希望下次您能单独送我。”
女司机是见过世面的,接过钞票用手指弹了弹,对小丁抛个媚眼:
“只要先生愿意,什么时候我都可以单独送您,别忘了我的车号哟!”
女司机驾车离去的时候,还对小丁挥了挥手,甜甜的道了声“拜拜。”
小丁心里嘀咕:钱已到了手,你当然要拜拜啦!下次见到我,你不一定认识哩!
总部院内大树参天,绿草遍布。两幢红顶房子在绿丛中分外醒目,那是总部的办公地和宿舍楼。刚到这个国家时,小丁和组里其他同志第一站就是在这儿落的脚,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才下到农技组去。
总部办公室主任谢小冬跟小丁是同乡,到国外来才攀上的。小丁进来时他正埋头整理文件,口里哼着《小城故事多》。
“谢主任!”小丁很亲热地叫道。
谢小冬停下手中的事,抬起头:
“哟,小丁,回来了!”
一声“回来了”就给人回家的感觉,小丁上前握着谢小冬的手:
“还好吧?”
“好好好!你们在下面辛苦了!坐,坐,我给你泡茶。”谢小冬拍着小丁的肩说。
“自家人不必客气。”小丁取下包,“信到了么?”
“上午刚到,你来的正是时候。”谢小冬泡了一杯绿茶端过来。
小丁急着要看国内来信:
“快把我们组里的信给我!”
“急什么呀,信在经济参赞处,张翻译和司机去拿还没回来!先喝茶。”
“我以为拿回来了哩!唉,二个月才通一封信,急死人呐!”小丁端起茶杯。
信使队是外交部下属的一个服务机构,专门为我国援外人员和驻外机构传递信件及有关资料。他们每月到这个国家一次,带来国内的信件资料,再带走援外人员寄回国内的信件资料。一般来讲,小丁他们收到亲人来信是在一月之后,而国内亲人收到他们的回信则又在下一月之后。
“想妻子了?”谢小冬问。
“不想是假的,想也是白想。”小丁实话实说。
“小丁啊,我们哪个不跟你一样?算了算了,不扯这些,我告诉你一件事!”谢小冬打开文件柜,抽出一份文件。
“什么事?”小丁搁下茶杯。
“你们组被通报批评了!”谢小冬递过来文件。
“我们被通报批评了?”小丁接过文件,楞楞地望着谢小冬。
“为桑巴翻车受伤的事。”
小丁看着文件心里冒出一股无名火:
“我们错在哪里?我们错在哪里嘛!”
“小老乡你莫激动,权当它是张白纸。总部领导了解情况,多次说我方没有责任,可上面硬要我们多作自我检查,主动承担责任。他们生怕影响双方合作关系,生怕影响中国人形象,唉!”
“我不明白,中国人大老远地来这里拼死拼活地卖命不说,为什么还要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谢小冬苦笑道:
“要面子呗!把这份文件带回去,告诉李组长,把肚量放大些把心放宽些。”
“能放大放宽吗?妈的桑巴,告阴状整老子们,有他好果子吃!”小丁气呼呼地说。
“嘘!小声点,小老乡。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走,我带你去休息。”谢小冬抓起一串钥匙。
刚出办公室,张翻译和司机回来了。小丁随他们返回办公室,在一大堆信件中挑出自己和同事们的信。
走进谢小冬为他安排的房间,小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信。此次他共收到6封信,一封信是妻子玉兰来的,一封是乡下老家来的,另外4封信是单位同事和朋友们来的。小丁先拆开妻子的信,读着那熟悉的字迹:
“亲爱的智云,你好吗?
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盼你,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到你身边!在一起时不觉得什么,分开了才知道夫妻在一起是多么幸福多么甜蜜。看到鸟儿成双成对,我就嫉妒得要命,我怎么不如鸟儿呢?……
从你寄回来的照片看,你又黑又瘦,可见工作很累很苦,你可要保重身体呀!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钱啦、物资呀,我都不要,我只要你,只要你快快回到我的身边。听人说非洲疟疾厉害得很,人染上会致命,你可要千万千万小心,千万不要让蚊子叮着,一发现叮了就赶紧吃药,最管用的是奎宁——我问了当大夫的表哥的。他说一定要及时吃药,否则就会高烧昏迷。非洲太阳特毒,出门时要记住戴太阳镜和草帽,晒黑了不要紧,晒环了身子可是大事。你在国外健康我就高兴,你平安无事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一切都好,你放心。你不要七想八想,我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呀!你要放心你的妻,她心中只有你一个人,这一生都只给一个人。我每晚都抱着你的照片睡觉……”
读到这里,小丁下身一热。
信的结尾处是:
“亲你,使劲地亲你——我最爱最爱的丈夫!
你忠诚的玉兰
×年×月×日”
小丁捧着信,闭上眼睛,心里热乎乎的。玉兰在医院当护士,人长得像天使一般可爱。她活泼开朗,嗓子不错,唱起歌来很是那么回事,医院搞文艺活动总少不了她。小丁担心她在家里熬不住,在信中少不得旁敲侧击或明示暗示。玉兰回信中最后一段话实在令他感动,小丁怪自己多心多虑 ,玉兰是多么纯洁多么忠诚呀!
“喂,开晚饭了小老乡!”谢小冬推门进来。
“我还没看完信呢!”小丁准备拆第二封信。
“信又跑不了,急什么!走,晚上我陪你喝两杯!”谢小冬不由分说,拉起小丁就走。
去餐厅路上,小丁遇上了总部领导,总部领导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什么什么回来的?组里都好吧?”
小丁回答之后,总部领导对谢小冬说:
“你替我好生招待招待小丁,晚上经济参赞处放电影,一定要带他去看看。”
谢小冬答:
“一定,一定。”
总部餐厅比下面组里餐厅大得多,一次能摆七八桌。菜一律用盆子盛着,荤素十来种,自己去挑,吃多少挑多少。
谢小冬和小丁挑了四盘菜,拿了一瓶二锅头,俩人坐在一起饮了起来。
小丁跟谢小冬很谈得来,第一次见面时俩人聊了大半夜毫无倦意。第二次边聊边喝酒,俩人喝了一瓶白酒四瓶啤酒。这是第三次,两杯酒下肚又打开了话匣子。
谢小冬是作为文秘人员派出国的,对农业技术方面不大懂。他说很想到下面去看看,老窝在总部难受。小丁说如果有空下去的话先到我们基围市去,我们那里什么都有,包你玩得开心。谢小冬说我不是图玩,是想了解了解这黑非洲的实际情况,比如说土著黑人的生存状态啦,地域风情和文化啦等等。小丁说那更好,我们那里很有代表性,随时欢迎你去!”
谢小冬说我想多搜集些素材,将来回国后写一部小说。小丁说写小说别忘了把小老乡写进去,让我也风光风光……
俩人喝着聊着,一瓶酒不知不觉见了底。意犹未尽,谢小冬正要去拿酒,张翻译叫道:
“看电影的抓紧到院内上车!”
小丁对谢小冬说:
“我好久没看电影了,就喝到这里吧!”
谢小冬知道下面农技组文化生活贫乏,不仅看不到电影,连电视也没有。小丁难得到总部来一趟,这场电影是不应该错过的。他将剩下来的菜合到一个盘中:
“看完电影回来我们再喝,菜和酒我提到你房里去!”
“不用不用,我已经吃好喝好了。”
“到总部来就跟回到家一样,随便点好。我送你上车去看电影。”谢小冬站起来。
“你不去看电影?”小丁问。
“我们经常看。今晚还有个材料要搞,不陪你了。”谢小冬说。
小丁和大家乘车来到经济参赞处。长方形的会议室里已架好放映机,墙上挂着银幕。小放映机转动起来,银幕上现出片名:《冰山上的来客》。
虽然是部黑白老片子,小丁还是兴趣盎然。他瞧了瞧左右,大家也都聚精会神地看着电影。在异国他乡,一部普通的汉语电影片也能给人带来精神上的慰藉哩!
看完电影回到住处,小丁接着看信。单位同事和朋友们的来信内容大都是问候和鼓励,只有一封信谈到了国内政治动向,说×××可能接替×××,文革已全盘否定,毛主席的功过要重新评价等等。小丁看到这些一笑,心想这些事与我们小人物无关,管它呢!小丁将看过的信放到一起,最后拆开乡下老家的来信。信是大妹写的。先是说父母及全家人都很好,叫大哥在国外不要挂念。接着介绍责任田到户情况,家里分了四五亩水田和旱田,日子还过得去。信的最后一段话小丁看着看着傻了:
“大哥,有件事大嫂不许我们跟你说,她怕你知道了心里承受不了。我和父母亲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告诉你为好:大嫂她流产了。她是坐公共汽车被挤掉的,一个人不知偷偷地哭了好多回,老是说对不住你。大哥你要坚强些,父母亲叫你不要太伤心难过,孩子掉了也没办法,大人还是要保重身体……”
小丁拿着信,呆了好一会才醒过神来。两行热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我要给你生个胖儿子,等你回来时他会叫爸爸了!”出国后收到玉兰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他高兴得一整夜没睡着觉,玉兰怀上了孩子,自己要做父亲了!一想到回国时能听到一声甜甜的“爸爸”,浑身上下都来了精神。万万没有想到,命运跟自己和玉兰开了个玩笑,美好的等待、期盼一下子像肥皂泡破灭了……
小丁擦了把泪水,重新拿起妻子的来信。信中每个字都如他熟悉的那双眼睛,“眼睛”似乎在问:你怨我么?小丁轻轻抚着信纸,心里说:我怎么能怨你呢?要怨只能怨我没能照顾你。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一个人在家里承受了这么大的痛苦!我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我实在是不配做父亲啊!
谢小冬敲着门:
“小老乡,你休息了吗?”
小丁赶紧擦干泪水,将信收起来:
“还没啦,请进!”
谢小冬提着酒菜进来:
“材料搞定了,我们接着喝酒。”
小丁说:
“你太客气了,我肚子饱饱的,喝不下去。”
谢小冬盯着小丁看了又看:
“是不是家里来信说了什么?”
小丁忙摇头:
“不是不是。”
“家里都好吗?”
“都很好。”
“那就听我的,喝!”谢小冬把酒菜放在桌子上,摆开杯筷。
小丁不想让别人替自己难过,更怕拂了人家的一片好心。他强咽下泪水,举起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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