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爸!”
小张在菜地指挥工人们播种,听到叫声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混血儿。微卷的黑发,淡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珠,看模样不过五六岁。
“带我去中国好吗?”小孩望着小张。
“你是谁呀?”小张问他。
“我是中国人的儿子,我叫亚非。”小孩叉着腰,神气地答。
中国人的儿子?小张盯着小孩,越看越觉得他是一个中国种。谁是他的父亲呢?来这儿援外的中国人,哪个敢违反纪律在非洲播下自己的种子?
“谁是你的爸爸?”小张拉过小孩,抚摩着他的头问。
“我的爸爸是中国人,中国人都是我的爸爸。”小孩靠在小张的膝上说。
“还记得你爸爸长相么?”
“记得,跟你一模一样。”
小张推开小孩:
“你莫瞎说啊,我还没结婚哩!”
小孩愣愣地望着他:
“结婚?什么叫结婚?”
“嗨!”小张搓着手,不知怎么解释才好。有顷,他从兜里掏出几枚硬币:“拿去买东西吃,乖啊!”
小孩不接硬币:
“带我去中国好吗?”
小张摇摇头:
“我刚来这儿哩,二年之后再说吧!”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呀?因为我生得不像中国人么?”
“不不,你像,你太像中国人了。能告诉我你的妈妈是谁吗?”
“我的妈妈在那儿!”小孩伸手指去。
顺着他的手指,小张看见了一个正在买菜的黑人妇女。她约摸20来岁,适中的身材,瓜籽形的脸上漾着笑意。
小张牵着小孩走过去:
“这是您的孩子?”
“你好!”妇女用生硬的中国话作答,“我的孩子最喜欢中国人,看见中国人特别亲。他没给您添麻烦吧?”
“没有,请原谅我不能满足他的要求,我不能带他去中国……”小张摊着手说。
“亚非,你不该向叔叔提这个要求。你的爸爸都不能带你去中国,叔叔怎么可以带你去中国呢?”
“你不是说我的爸爸是中国人吗?”亚非仰起头。
“你的爸爸是中国人,可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是你的爸爸呀!听话,让叔叔工作,咱们走吧!”妇女牵着儿子的手。
“我不,我不!我要跟爸爸在一起,我要跟中国人在一起!”亚非叫着,挣扎着。
“亚非!”妇女严厉地瞪着儿子。“你再不听话妈妈不要你了。”
亚非听了这话,乖乖地垂下头,随母亲离开菜地。
“跟叔叔说再见!”妇女低声道。
“叔叔再见!”亚非向小张招了招手。
这是谁的孩子呢?小张很是纳闷。回住地的路上,他正好遇上文德海,他想老文肯定知道,便迫不及待地问:
“你知道那个叫亚非的混血儿么?”
“我怎么不知道,典型的中国种!”
“是谁在这儿播的种?”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挺同情那个孩子的。”
“那你就收他做干儿子得了!”
“开什么玩笑,我婚都没有结收什么干儿子!”
“你同情总得有行动嘛!”
“你真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我只晓得他母亲是个黑女人。你少操这份闲心吧,反正他不是我们的儿子。”
他是谁的儿子呢?这个问题困扰小张好久好久。
二
小丁像一尾扳籽的鱼在浴缸中剧烈颤动。
那个部位坚挺如槟榔树,在热雾中刚劲地摇晃。
小丁握着树杆急速上下滑动,血液潮水般一阵阵冲上头顶。
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一注白色的汗液箭一般射出。
“啊!”小丁轻轻呻吟一声,身子软绵绵地瘫下去。
出国半年来,小丁最怕的是夜晚,身子一上床,心就闷得慌。玉兰、玉兰!小丁几乎每晚每晚嚼槟榔果一般回味那个分手之夜缠绵滋味。玉兰紧紧地搂着他,泪水六月雨一般“叭嗒叭嗒”地滴在胸脯上,久久不干。
“我不要你走,我不让你走,你走了我就死了算了……”玉兰哀怨地一遍又一遍念叨。
小丁也紧紧地搂着爱妻,哄孩子似地说:
“听话,啊!我也舍不得你,恨不得用荷包把你装起走。可有什么办法呢?组织上决定了,咱得服从。你也知道,能有这次出国援外的机会不容易,好多人争都争不到哩!不说光荣,也不说出去开眼界,单讲实惠,每月拿双份工资,去也值哩!咱这个小家缺什么?钱。结婚拉了一屁股债,拿什么还?听话,我是为咱们这个小家出国去的,是为你将来不受穷不受苦出国去的,懂不懂?”
玉兰在丈夫怀里安静下来,母猫一般有滋有味地舔他的胸脯。舔到乳部,她一口衔住那颗并不水灵的黑葡萄吮吸,直吮得他全身打疟疾一般乱颤。她那摄魂夺魄的纤手不失时机地在那爱物上抚摩,他被撩得不能自持,一个驴打滚翻身上去……这一夜,小夫妻没有睡意,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个常做常新的功课。
爱妻送他上车时没有哭,眼神里充满湿柔亦充满期待。小丁在这一刻才知道爱妻是一个坚强的女性。
“咚!咚!咚!”老付敲着浴室的门叫,“小丁!小丁!”
“什么事啊”?小丁一个激凌坐起来。
“你洗了个把钟头,是不是被热气熏闭了气呀?”老付跟小丁住一个寝室,俩人亲热得如兄弟,说话很随变的。
“好了好了,我马上来。”小丁起身用毛巾擦着水淋淋的头。
“新闻马上开始了。”老付说完离去。
小丁搬着靠背椅出来时,收音机的台尚未调好,组长老李丢出一句笑话:
“小丁,是不是又在寡妇洗澡啊?”
众人哄地一笑,小丁难为情地答:
“这鬼地方把人憋死!”
老李举起手中半截香烟在空中晃晃,很宽容地说:
“年轻人嘛,自娱自乐是正常的。我们也年轻过,不要不好意思。”
新闻开始了,全场顿时鸦雀无声。熟悉的母语给每个人心里带来亲切也带来暖流。远离祖国,大家只有通过收音机才能及时了解那方古老的土地上的新信息。
“赛福!赛福(长官)!”一个黑工人叫着奔跑而来,打破了神圣的宁静。
老付暴跳如雷:
“你个骡日的屋里失了火?”好在他是用汉语骂的,黑工人听不懂。
黑工人紧张地望着老付:
“桑巴赛福翻了车!”
“在哪里?”老李霍地一下站起。
“从依古毕回来的路上”黑工人答。
老李迅速穿好披着的工作服,对大家一挥手:
“走,快去救人!”
老付站起来边穿衣服边骂:
“个骡日的翻车也不认个时候!”
有人关了收音机。老李吩咐:
“带上钢绳撬杠,还有急救药和纱布!”
老李带人赶到翻车现场时,桑巴已被当地黑人从车内抬出来了。他黑熊一般的身子蜷缩成一团,面部一片血红,老李打着电筒走上前:
“桑巴先生,不要紧吧?”
桑巴睁开眼睛,一把抓住老李的手:
“李先生救我!中国朋友快救我!”
老付走过来:
“个骡日的没断气嘛!”
老李一挥手:
“快用你的车把他送到医院!”
老付指挥黑人们七手八脚将桑巴抬上车,驾车送桑巴去医院。
桑巴的车翻在路旁排水沟里,车头撞得变了形。
老李指挥大家拉的拉,撬的撬,总算把车拖上来。
小丁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室,鼓捣了好一会车也没反应。老李心疼得直跺脚:
“这可是农技组唯一的宝贝车啊!”
不是老李小家子气,这辆车买回还未满月。总部见农技组每
次跑首都没辆像样的车,就特批了一辆菲亚特。这辆意大利产的小车老李没坐几天,桑巴去省城办事找老李借它。老李是个爱面子的人,怕车差了掉农技组底子,二话没说把车借给了桑巴。没想到桑巴办完事回来闭口不提还车的事,菲亚特变成了他的坐骑。为了顾全大局,老李怎么也拿不下面子向桑巴讨车。这辆宝贝车就这样毁在桑巴手里了,老李怎不心疼?
桑巴的驾驶技术平平,却喜欢出风头亲自开车。他又好酒,酒后驾车不要他的命?老李当着黑人们的面尽量装着没事儿似的,他知道此时最需要的是冷静。
老李他们刚把菲亚特拖回组里,老付就从医院回来了:
“个骡日的装蒜,浑身上下都检查了,没事。”
老李拍拍老付的肩:
“好人做到底,应该陪他办住院手续。”
“我才没那个耐心哩!大夫说不用住院,他个骡日的诞皮赖脸要住,还不是怕我们农技组的钱无处花!”老付愤愤然。
“桑巴今天怎么跑到依古毕去了?”小丁知道桑巴一般是不愿到下面乡镇去的。
“依古毕有他的相好,晚上灌多了马尿!”老付说。
老李忙挥手道:
“今晚都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三
桑巴并不真想住院,老付一走,他就叫了辆的士回了家。所谓家,也就是他在基围市的住处。这是一栋两层小别墅,座落在椰林中。他真正的家在远离本市一百多公里的班顿省城,妻子儿女都在那里。从内心讲,桑巴极不情愿来这里工作。搞农业是个苦差事。当初上大学时他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同班同学大多数不在意考试及不及格,因为花钱便可买到分数。毕业证书不用说了,买通校方唾手可得。拿到文凭后各奔东西,经商的经商,出国的出国,有的甚至到部落去给酋长当助手(待遇相当高)。只有极少数人服从政府分配,干起了生疏的专业。桑巴的父亲是个小商人,拿不出多少钱为儿子打通关节。纵然是一千个不愿意,桑巴也只有认命,以农技师的身份来到基围市。与中国人合作,平心而论并不麻烦。中国人对人彬彬有礼,处事相当谨慎,对黑人十分尊重。但中国人也有令人难以接受的性格:办事太认真,干工作不要命。桑巴不想真心诚意与中国人合作,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巴望早点离开基围市回省城去。他暗想:如果我与中国人合作愉快合作成功,上司肯定不会变动我的工作岗位。桑巴一直希望中国人向上面汇报他的不合作不称职,遗憾的是中国人太宽容太大度,每次上司来他们都夸桑巴工作出色,说双方合作十分愉快。桑巴实在搞不懂,这些黄皮肤黑眼睛的东方人怎么回事?明明不好说好,合作不愉快非要说愉快,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么?
简单洗毕,桑巴躺在床上点燃一支飞马牌香烟。这烟是老李送的,正宗的中国货,抽起来比雪茄柔和。桑巴是下午到依古毕的,玛丽尔在那里等他。这个女高中肄业生身材高挑长相出众,很性感也很会撩男人,每次与她在一起,桑巴都有一种魂不守舍
的感觉。这女人有一般女人不具备的本事,她随时都可以点燃男人的欲火与激情,并让你尝过她一次后回味无穷,再一次又一次地来吃这株回头草。
玛丽尔的酒量也惊人,常常饮两瓶威士忌后谈笑自若,面不改色心不跳。桑巴虽然好酒,却远不是她的对手,经常饮到一半便败下阵来。酒后玛丽尔是一团火,桑巴却是棉条。干完那事他极少留宿依古毕,他怕那滚烫的火把棉条烧成灰烬。
鬼使神差,今晚竟把车开进了排水沟。撞坏了农技组的车,上司知道了肯定会处罚。如果受到处罚,前途自然会更加暗淡。桑巴掐熄烟,两眼无神地望着惨白的吊灯。有顷,他突然坐起身子:我何不抢在中国人前面向上司汇报呢?为了不受处罚,为了自己的前途,他决定改变事实真相。
桑巴坐在写字台前,抽出笔写道:
“尊敬的长官,我忍着剧痛向您汇报我的不幸。今天下午我到依古毕乡查看水稻生长情况,返回基围市途中汽车刹车突然失灵,连车带人掉进二米多深的排水沟。耶酥保佑,我保住了性命,只是头部受了伤。刹车为什么突然失灵?其实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前两天我就发现刹车有问题,请求中国朋友换一辆,他们推说车辆紧张,没给我换。也不怪中国朋友,他们十来个人只有6辆车,也实在是忙。我想将就用吧,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了事。唉!只怪我倒霉。说到与中方合作,我不好多说。由于多种原因,我在农技组未起到应该起到的作用,我扮演的是一个多余的角色。我常常惭愧不安,为我的无能与软弱。我现在唯一的请求是,给我处分,因为我未尽职尽责。我请求免去我现在的职务,让我回家反省。关于农技组的情况,中国朋友会详细汇报的,他们也比我擅长汇报,在此部下不再赘述……”
写罢这段文字,桑巴也长长地舒了口气。明天省里官员来基围市农技组视察工作,他打算将这封信,面呈省里来的官员,到时候自己的责任将会大大减轻,中国人的话也将会大打折扣。
四
“嘀铃铃!”闹钟把小张从梦中唤醒。
不用开灯,小张知道该起床了。他套上衣裤,打开灯,时针指向5时。从铁丝上扯下毛巾,到窗台上拿起牙膏牙刷,去厨房洗漱。为省电厨房的灯泡只有15瓦。电压低,光线极暗。小张将毛巾搭在水龙头上,放水刷牙漱口。洗完后,打湿毛巾擦脸。毛巾触到面部,忽然感觉有东西在咬,面皮生疼。展开毛巾到灯亮处一看,上面蠕动着黑乎乎的蚂蚁。蚁齿锋利,蚁身瘦长,一个个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再瞧水管,上面缠着一层“蚁绳”。雨季要到了!小张心里想着,抓一把盐洒在毛巾上,黑蚂蚁纷纷坠落池中。
接下来是小张每日清晨必干的本职工作:做早点。和面做馒头,升火煮稀饭、牛奶。面是细白的精粉,掺进发酵粉揉匀,用微型轧面机轧两次,再揉拢卷成圆筒,切成寸长小段。面段放入蒸茏中停一刻钟缓缓劲才能上锅蒸,否则面未发开,蒸出来是死面疙瘩。小张的早点拿手活
“小张做的馒头像新媳妇的奶子!”
一位西班牙教师到农枝组作客,吃了小张做的馒头问:
“这是中国面包吗?”
翻译大刘答:
“对!对!”
西班牙教师品着“中国面包”连连称赞:
“赛扁!赛扁(好,真好!)”临走时还要求带上一袋,
煮稀饭不能急,得用文火慢慢熬。小张用钢筋锅盛上三成绿豆、大米,再注入七成水,放液化气灶上熬。也就一个来小时,稀饭煮得不稠不水,汤汁浓浓的,香味扑鼻。煮牛奶简单得多,先用开水冲匀奶粉,再加糖加热即成。
中国人吃早点光有干的稀的还不成,须有菜。农技组通常的早点菜是泡萝卜,炸花生米,煎荷包蛋等。小张做泡菜不在行,总把菜泡臭。
他扬长避短,干脆现炒。用榨菜炒肉丝,青椒炒鸡蛋,萝卜丁炒豆豉……忙乎了一个多小时,一切就绪。
近7时,大家陆续起床。锻练的锻练,洗漱的洗漱。老付洗漱完毕,第一要去的地方是厕所,一蹲就是近半小时。他有痔疮,排泄困难,大家都体谅。一栋房子只一个厕所,谁要是憋不住就到屋后的树林中去临时方便。
老李早晨喜欢在榕树下打太极拳。客观地讲他对太极拳并不在行,只不过是运动运动,活泛活泛身子。正是老李这一活泛,让当地黑人不敢对他等闲视之。他们背地里议论:李先生为什么当农技组的赛福?因为他功夫不估(非常厉害)哩!黑人们是从香港李小龙的功夫片中知道中国功夫的。他们只知形式而不知内容,以为摆摆架式的人都会武功。黑人们的错觉给中国农技人员带来的好处是不用担心受到当地人的欺负。不论走到哪里,只要虚晃几招,土著黑人便会敬畏有加。
小丁昨晚睡得挺香。一是泄了那份负担,二是忙活救桑巴累得够呛。醒来一看,已是早晨8点缺一刻。匆匆起床洗漱,又匆匆进餐厅。
“小丁,昨晚上又回国与新媳妇睡了个好觉吧?”大刘喝着稀饭打趣。
小丁反唇相讥:
“你才回去与老婆睡了觉哩!”
大刘放下碗说:
“我跟你不同,人老血气衰,屙尿打湿鞋,心有余而力不足,睡女人是你们年轻人的活,不要不好意思嘛!”
老付跟小丁住一室,自然要帮小丁:
“个骡日的你才三十多岁,就年老血气衰?我今年四十大几,只要有现成的还敢往上爬哩!”话音未落,餐厅一片笑声。
大刘敲着碗:
“你是你,我是我,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嘛!”
老付不依不饶:
“个骡日的只要有这点精神嘛!”
小丁怕二人较起真来没完没了,忙打圆场:
“都是图嘴头子快活,打住打住,填肚皮子是大事。”
老李虽然表面上一直不声不响地吃着,但心里却想着接待省是做馒头。他做的馒头白嫩松
里官员的事。对方前两天就通知了,估计来的官员职位不低。按惯例,陪同检查工作是第一道程序,汇报工作必不可少,宴请则是高潮。今天的接待并不麻烦,麻烦的是桑巴昨晚翻车受伤,不知能否照常上班。如果桑巴不能参加今天的接待,省里官员问起来将难以回答。如实回答,对桑巴不利;不如实回答,对农技组不利。老李出国前是一个公社的党委书记,多年的基层工作练就了他应付复杂事务的本领。待早点吃完,主意已经拿定。
早餐后照例要集中开个短会,布置当天的工作。老李扫视一眼大家,有条不紊地安排:
“各基地负责各基地工作,省里官员来视察,不论到哪里要如实汇报热情接待,不得出半点纰漏。我和大刘全程陪同,文德海同志负责文字材料,12点钟之前,送到会议室 。生活接待方面小张多费点心,原则上还是既丰盛够吃又不浪费,既有中餐特色又让客人吃的满意。出于双方合作与友谊考虑,请大家不要在省里官员面前涉及桑巴翻车的话题……”
“要是对方问起来呢?”老付问。
“是啊,不如实讲明恐怕对我们不利。”文德海说。
老李挥挥手:
“一切由我应付,重申一遍,任何人都不得向对方官员反映桑巴的问题,这是纪律。”
会议结束后,各自分头行动。
文德海走近老李悄声提醒:
“小心桑巴参我们一本啊!”
“他凭什么参我们一本?”老李盯着文德海。
文德海在国内是一个农业局的办公室主任,头脑运转快,看问题比一般人复杂: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
老李点燃烟,抽了两口:
“我们待他不薄,他不至于恶人先告状吧!”
“我担心桑巴害怕上司处罚,把翻车责任推给我们,如果他先参了我们一本,到时候我们想解释也难解释清楚。”文德海说。
“你的想法是?”
“我建议把事情真相告诉省里官员。”
“我考虑考虑吧。”老李进屋去换衣服。
上午9时,省里官员到达农技组。老李带人早迎候在门前,一见客人,立即大步跨上前:
“欢迎欢迎!”
对方将为首的官员介绍给老李:
“这位是蒙多尔省长!”
蒙多尔身材魁梧,光头,似赳赳武夫。他紧握着老李的手:
“中国朋友辛苦了!”
老李使劲摇着对方的手:
“欢迎省长先生视察我们农技组!”
老李在国内也是见过世面的,此时在蒙多尔面前显得不卑不亢。
蒙多尔与大家一一握手后,环视四周:
“桑巴公民呢?”
老李不慌不忙答道:
“桑巴先生昨晚工作很晚才休息,呆会儿来陪省长先生午餐。”
蒙多尔笑道:
“桑巴公民很敬业嘛!走,到各基地看看去!”
文德海站在一旁,暗暗佩服老李,一件大事被他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了。
老李和大刘坐上车。陪蒙多尔去看水稻种植基地。
五
罗瓦基地是农技组指导开发的最大的水稻种植基地,面积近百亩。这里左靠丛林,右临河流,土地肥沃,水源丰富。秧苗正壮,放眼望去,一派碧绿。清风徐来,绿浪翻滚,清香扑鼻。负责罗瓦基地技术指导的老付向蒙多尔介绍了这里的生产情况,蒙多尔抚摸着没膝的秧苗连声夸:
“赛扁!赛扁!”
老李介绍:
“中国水稻很适应这里的土壤气候,亩产超过千斤哩!”
蒙多尔问:
“是什么品种?”
老李答:
“丰收4号。”
“在中国,这是最好的稻种吗?”
“目前是。”老李望着秧苗,心里涌起一股自豪。丰收4号是他出国时点的品种,种植这个品种他有把握——他负责的那个公社以产丰收4号闻名全省。
蒙多尔又问:
“在中国,这种水稻亩产多少?”
老李如实回答:
“最多800斤吧!”
“为什么?”
“因为土质原因,我们的农田已经耕种了几千年了!”老李躬身抓起一把土,“这里是肥沃的处女地啊……”
蒙多尔听了大刘的翻译,似乎明白了:
“哦,几千年,太悠久了!李先生,您选择这个地方是明智的,在这块处女地上您可以大显身手!”
老李一听,禁不住“呵呵”大笑。他不笑别的,只因国内同事在信中也说他在黑非洲开垦处女地,而“处女地”又含有另一层意思。
蒙多尔又问了几个黑人劳动情况,回答令他满意。离开罗瓦基地时,蒙多尔对黑人们说:
“多向中国朋友学习,让水稻在这里永远扎根!……”
看完罗瓦基地,蒙多尔马不停蹄地来到农技组稻米加工厂。加工厂也就是两排房子,东边一排是厂房,西边一排是仓库。厂房机声隆隆,黑工人们熟练地操作机器,雪白的大米哗哗流淌。仓库中堆齐屋梁的是稻谷,有水稻也有旱稻。大米是很少入库的,因为购米的车辆排成长龙,每天供不应求。
蒙多尔双手提起一袋大米:
“有50多公斤吧?”
负责稻米加厂管理工作的小丁答:
“每袋60公斤。”
老李在一旁暗暗吃惊,这黑汉子的劲真大,120斤重的麻袋提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蒙多尔走到机器前双手接过一把大米,放到鼻前嗅着:
“哇,真香啊!”
小丁向蒙多尔介绍了加工厂的生产情况,捎带讲了扩大生产规模的设想。蒙多尔一个劲地点头:
“赛扁!赛扁!”
中午近12时半,蒙多尔才回到农技组驻地。汇报座谈是没有时间了,文德海把材料直接送到了餐厅。
小张早准备好了饭菜,十菜一汤,全是中式风味。宾主刚落座,桑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对蒙多尔深深鞠一躬:
“赛福,巴赫洞(对不起)!”
蒙多尔盯着桑巴缠着纱布的脑袋:
“桑巴公民,你怎么了?”
桑巴望望老李,低声道:
“昨晚……昨晚摔了一跤……”
“到医院看了吗?要不要紧?”蒙多尔问。
“看了,医生说不要紧。”桑巴拘谨地回答。
老李示意桑巴入座,桑巴挨着蒙多尔坐下。
老李问蒙多尔:
“省长先生用什么酒?”
蒙多尔摇摇头:
“我不饮酒,谢谢!”
桑巴劝道:
“中国白酒味道不错,您尝尝!”
老李让小张打开一瓶红星牌二锅头,给客人斟上。
蒙多尔尝了一口,辣得直叫唤:
“哇呀,太厉害了,我享受不了!”
桑巴将蒙多尔的酒倒入自己杯中:
“您不习惯,还是用葡萄酒吧!”
小张给蒙多尔换上一杯红葡萄酒。
蒙多尔举起酒杯:
“感谢中国朋友对我们的无私援助!”
老李举起半杯白开水(他从不用酒陪客):
“感谢贵方支持与合作!”
象征性地饮过之后,便是吃菜。
蒙多尔品尝了一片鱼糕,夸道:
“中国菜名不虚传!色鲜味美,太好了!”
老李谦虚地:
“招待不周,请多包涵。”说着不停地给客人奉菜。
桑巴独自饮着二锅头,一言不发。
蒙多尔对中国似乎略知一二:
“北京烤鸭,味道赛扁?”
望着蒙多尔翘起的拇指,老李热情邀请:
“欢迎省长先生到中国作客!”
“我一定去。我听总统介绍过,北京是个美丽而神秘的古都,那里有辉煌的宫殿,有雄伟的长城,还有迷宫一样的胡同……”蒙多尔兴致勃勃。
桑巴讨好地望着蒙多尔:
“您可要带上我,北京的白酒才是酒!”
蒙多尔笑道:
“你去也不一定顶得住,听说茅台可以点燃呢!”
这餐饭吃到下午快两点钟才结束。饭毕,蒙多尔急于赶回省里,老李不好挽留,让小丁送来两袋优质大米,塞进蒙多尔的后车箱中。
蒙多尔自然感谢不尽,握着老李手说:
“中国朋友在这里工作成绩显著,我一定向上级如实汇报。……”
蒙多尔上车时,桑巴殷勤地上去:
“我送送您。”
蒙多尔点点头:
“上车吧。”
眼看桑巴上了车,文德海扯扯老李的衣角:
“他上去干什么?”
老李只当没听见,向蒙多尔挥手送行。
车开走后,老付忍不住骂道:
“个骡日的,又要环事!”
老李回过头,狠劲抽一口烟:
“不要把人家的想得那坏嘛!我不负人,人不负我。我们应该大度些……”
文德海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小丁无奈地摇摇头:
“但愿人不负我。”
下午天气酷热难当,照例大家都不上班。黑工人们也高兴半天歇息,一天工资照拿。
小丁拿出象棋,在榕树下与文德海捉对厮杀,农技组的人几乎都会几招,真正入门并能对阵的只有他俩。小丁的风格是大刀阔斧,文德海则是谨慎小心,一刚一柔,难分伯仲。好在纯属消磨时间,不带任何刺激,输赢一笑了之。
老付会木匠手艺,尤其擅长雕刻。此时他正全神贯注制作麻将牌,将铁木条截成小方块,用砂纸细心打磨。他计划在一月内完工,为农技组业余生活增添新内容。136张牌看似简单,制作起来却不容易。全靠手工,麻烦可想而知。老付乐此不疲,与其说是显示手艺,不如说是打发时间。
小张喜欢看书,可惜组里中文书少得可怜。从总部借回来的几本小说都被翻破了封皮,此时他再次打开《林海雪原》。这部小说小张上小学时就开始读,读到现在至少有20遍了,许多细节都背得出来。他最爱看杨子荣上威虎山那一段,紧张、刺激、有趣。
老李坐在寝室里写汇报材料,他的文字功夫不错,每次到总部汇报,材料都搞得无懈可击,并且生动鲜活,常受总部领导肯定。此次材料自然是关于蒙多尔来农技组视察的情况汇报。老李认为省长乘兴而来,满意而归,农技组为中国争了光。
大刘伏在桌上翻译一份文件,由于外文底子不厚实,他不得不时时借助辞典。一本32开的《法汉词典》,已被他翻卷了角。
守夜人金小乃下午上班的第一件事是给笼中的一对猴子打扫卫生,他提着一铁桶水,先冲洗笼子,然后用拖把细细擦。猴子早已习惯打扫,双双缩在一隅,眼睛随金小乃的拖把移动。打扫完卫生,金小乃去厨房后面的小棚内摊开铺盖,整整一个夜晚他将时眠时醒,注视农技组住地周围的动静,确保中国人安然无事。
六
又一个早晨来临。浓雾锁天,丛林迷蒙。阔大的香蕉叶片滚动着珍珠般的雾滴,狭长尖细的棕榈叶轻轻摇曳。独木舟在河里悄然划行,舟上的黑人如木雕棱角分明,却又不声不响。一群白鹤在河畔的密林中翩然飞起,翅膀扇起缕缕雾丝……
小丁特喜欢这里的早晨,满眼皆绿,四处生机。站在河边,令他想起家乡。家乡也有条河,地图上叫汉江,当地人叫襄河。襄河比眼前这条河宽,也比眼前这条河清,襄河两岸有宽宽的河滩,金黄金黄,如铺开的毛毯。河滩与河岸交接处是防浪林,茂密的杨柳如绿色长城。夏日,成群的野鸭,河鸥从远处飞来,给襄河增添勃勃生机。白天,它们在河里觅食,嬉戏;夜里,它们栖息在防浪林中,和平共处。
眼前的这条河水流湍急,似一个匆匆赶路的人。河水黑乎乎的,像黑人的皮肤。刚来时以为这是一条被污染的河,时间长了,才知道河水来自肥沃的森林,林中腐烂的植物的汁液渗入河水,改变了河水纯净的颜色。肥水养草,河中漂浮看茂盛的水葫芦与其他水草。
“梅西丁(丁先生),绷若(早上好)!”一个黑女人顶着塑料桶款款走入小丁的视线。
“绷若,玛莎!”小丁友好地回答。
玛莎是农技组的邻居,她的草屋离这儿不过200米。每天早晨她到河边去顶水,农技组门前是必经之地。
小丁对玛莎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他清楚地记得刚到这儿的一天早晨,也像现在这样在河边看风景。正欣赏着薄雾中翻飞的鹤群,突听得河水“啪啪”地响。循声望去,河水中一个女人在洗澡,她双手拍着赤裸的上身。小丁赶紧转过身,心里一阵乱蹦乱跳。然而身后的声音却不息不停,一阵欢似一阵,似在挑逗又似在召唤。小丁终于忍不住又回过头,这一回头竟让目光不再走神。女人全身裸着,一对丰乳饱满如成熟的椰子。女人显然知道有人在看她,不停地在河水中变换角度,尽力做出风情万种。女人洗完澡,不慌不忙穿上衣服,顶一桶水回家。经过小丁面前,她嫣然一笑,笑得小丁更加想入非非。又一天傍晚,小丁到河边钓鱼,女人幽灵一般出现他身边。在与她攀谈中,小丁知道了她的名字叫玛莎。玛莎同大多数黑人妇女一样,开朗大方,有着火辣辣的情感。她蹲在小丁身边,说着说着话身子就偎了过来,小丁赶紧收起钓竿回住地。出国时专门学习了外事纪律,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不准与外国人恋爱。小丁怕犯纪律,连恋爱都不准还准其他?玛莎当然不知道中国人有这方面的纪律,只要有机会,她都要接近小丁。小丁从她的眼神中读得出来,这女人很喜欢他。
玛莎顶着水桶回来的时候,上身换了件白色的短袖衫,领口很开,乳沟外露。下面围着一方蓝色的布,布下是光洁圆润的小腿。她一步三摇地走过来,笑着对小丁说:
“梅西丁,昨晚睡得可好?”
小丁也笑望着这女人:
“谢谢,很好。”
“没想玛达姆(女人)?”
“没有。”小丁违心地答。
“哈哈哈哈!梅西丁阳萎!”玛莎大笑而去。
阳萎?小丁楞了楞,随即笑了两声。他心想,要是我阳萎了,全世界男人都他妈的阳萎了!若不是要给中国人挣面子,你们八个十个黑女人我都可以消灭掉……
早餐后,小张带着黑工人们去砍柴。组里除了液化气灶,还有砖砌的土灶,主要燃料是木柴。做饭、煮面条、蒸菜、蒸馒头,都是用土灶,每月至少要烧两卡车木柴。木柴森林里遍地都是,但需自己去砍。
坐在卡车里,望着车窗外的山丘,小张心情特别舒畅。这里极少见到大山,也看不到大平原,只有馒头似的小山丘。植被特厚,四处皆是茂密的草木。原先印象中非洲到处都是大象、斑马、野牛、狮子什么的,来非洲后才知道珍稀动物在这里也珍稀,珍稀得跟在故乡一样不见踪影。在森林中,能见到的多半是不知名的小鸟,地上最多的是蜥蜴。
森林是被大火烧过的。黑人们习惯刀耕火种,经常放火与森林争夺地盘。森林可以暂时伤元气,但绝不会窒息甚至死去。被烧死的树木不屈地挺立,不死的根部几场大雨后又顽强地吐出绿叶。
小张对植物并不陌生,他常常翻那些有关植物的书籍。他不只一次请黑人向导带自己去未破砍坏的原始森林,欣赏在故乡看不到的树种。成片成片的擅香树,笔直、高大、挺拔。生机盎然的是黑心树,怎么砍也砍不死,越砍越发。关于黑心树有个故事,一个姑娘爱上了一个小伙子,俩人山盟海誓白头到老。结婚不到三年,小伙子变了心,姑娘伤心透顶念起咒语,把小伙子咒成了一棵树。姑娘每日拿刀砍他,我叫你变心我叫你变心……小伙子悔恨不及,只有不断长出新枝让姑娘天天解恨。这姑娘其实太爱这个伙子了,爱到极点才是恨。在这里,一个男人可以娶许多女人,小伙子另寻新欢算不得错的。在森林中最让人刮目相看的当是箭毒木,合抱粗的树身,几间屋大的树冠,树叶密不透风。箭毒木毒性特大,见血封喉。据说一个男人被老虎追急,爬上一棵大树。虎在树下守着,只等这男人饿坏掉下来成为佳肴。男人不蠢,决意做一回英雄,他折断树枝做武器,跳下树与虎拼杀,结果令他惊讶,树枝仅戳伤了虎皮虎就大吼一声倒地,不一时气绝。从那时起,人们知道了箭毒木。有森林杀手之称的榕树在森林中最猖獗,根须伸到哪里哪里就是它的王国,它缠上哪棵树,树必被缠死。榕树种类不少,常见的是大叶榕和小叶榕,农技组门前的那株树是大叶榕。棕榈是这里的大家族,浩浩荡荡有排山倒海之势。棕榈叶子如凤尾,在风中跃跃欲飞。果实似橄榄,红中透黑,黑人们拿这榨油,味道可口。香蕉、木瓜、芒果、椰子在这里数不胜数,黑人们一年两季(旱季雨季)不愁饿肚子。故乡要是有这多树种该多好啊——小张常想。他的故乡在鄂西一个小县,多少年滥砍滥伐那里的山坡已是少见树木多见荒草。
“咚!咚!”四周传来工人们砍树的声音。
砍树少不了力气,烧死的树木质地坚硬,砍倒它并非易事,黑工人高擎利斧,一个个酷似李逵。斧子口窄但极锋利,每一斧下去都咬木头。一棵大树砍倒最少也得半个小时,黑工人们赤裸着的胸脯上淌着小溪般的汗流。
黑工人们是快乐的,天生无忧无虑,干活时哼着小调。有时激越,有时舒缓。小张想起了家乡的打硪号子,那声音高吭嘹亮。冬季的堤边或是塘边,男人们高举起石硪,唱着代代相传的老歌谣。石硪夯着土基,发出沉闷的叹息。若是有陌生的女人路过,亢奋的男人们就会即兴而歌:
“嘿……
越压吔,越扬(痒)哎——
越快活吔!
越压越扬(痒)哎——
越快活!
不压吔不扬(痒)哎,
白呀么白在世上活……”
也就三四个小时,砍倒的树木足足装满两大卡车。小张坐进驾驶室,带着工人们返回住地。
车子途经一片密林时,工人们发出“啊啊”的叫声。小张举目望去,原来是一只公猴在树上追逐一只母猴,“吱吱”的叫声不知是欢乐还是痛苦。
七
文德海文质彬彬,写字清秀工整,没事时他喜欢写写画画,每天都坚持记日记,此时他伏在桌上记着当天的所见所闻
“×月×日,晴。上午到养猪场,安排工人给猪配种。母猪肥大,公猪瘦小,怎么爬也爬不上去,急得哼哼乱叫。母猪体谅它,前腿跪下,公猪虽瘦小,东西却很大,上去弄得母猪直叫。几分钟完事,皆大欢喜。下午到镇上办事,遇一警察调戏女人。警察蹭着女人身子:‘玛达姆困不困?’女人不恼:‘困,拿钱来!’警察问:‘多少钱?’女人伸出一只手:‘500元!’警察耸耸肩:‘把慢也(没办法)!’女人轻蔑地哼一声,甩着肥臀离去。这地方有奶便是娘,有钱就是爹……”
大刘除翻译一些公文,偶尔也译译文学作品。他不知从那里弄来一本法文诗集,试着把它译成中文。把外文诗译成中文诗,最难的是用词准确并押韵,为此大刘绞尽脑汁。这是一首题为《故乡》的诗,大刘译出颇为满意。
“小河 一根不断的琴弦
日夜铮铮有声
大山 男人坚强的骨骼
一肩扛着黑夜一肩挑起黎明
花开花落,四季如春
月儿升起的时候
青鸟驮来梦中情人……”
老付笑大刘迂腐,译这些东西能管肚子圆还是能让身上暖?大刘说你不懂它的价值,这是精神食粮哩!老付笑了,个骡日的这里连物质食粮都缺得要命,还要什么精神食粮?人不吃饭要饿死,人不吃诗无所谓哩!大刘懒得跟他争论。他心里清楚,老付的实用主义也错不到哪里去。
老李正在起草开垦新基地的报告。扩大水稻种植面积,推广种植技术,让大米早日代替木薯和玉米成为黑人的主食,这是老李和大家的心愿。老李对粮食有特殊的感情,他认为粮食就是生命。他清楚地记得三年自然灾害过粮食关时的情景,家里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大家就去剥树皮。有的把糠磨细炕成饼,吃进去容易拉出来难,得用竹签子一点点掏,掏得人哭爹喊娘。一个粮食关过下来,全村人都走了形。老祖母就是那时饿死的,死时张着口,似在喊饿。狗日的粮食,害人的粮食,亲爱的粮食,救命的粮食,叫人恨不够爱不够的粮食啊!来非洲的目的便是多种粮食,让那些瘪肚子的黑人告别饥饿。老李不相信土地长不出粮食,每看到电视里播放的一些地方五谷不生的镜头,他就骂人:个杂日的都长了懒筋,只有人懒哪有地懒!这里是种稻的好地方,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气候温暖。过去没种水稻,除了技术原因,还有其他因素,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懒惰,老李觉得黑人们不如故乡父老乡亲们勤劳。黑人们贪玩,成天无所事事,干工作不够认真负责,得有人监督管理。跟黑人打交道半年来,老李最头疼的不是开垦基地,也不是技术问题,而是黑人难盘。他们像顽皮贪玩的孩子,稍稍放松管束就会闹出麻烦。上月加工厂机器检修,小丁回住地取配件,仅仅离开了一个小时,一台打米机的配件就不见了。后经追查,是两个黑工人把配件拆去卖了。他们的理由“正当”又简单:“没钱买酒喝。当官的可以贪污,当工人的为什么不可以卖机器?”“改变土地容易,改变人难”!——老李时常对同事们感叹。
“老李,桑巴个骡日的来了!”老付敲门叫。
老李起身打开门:
“在哪里?”
老付答:
“我叫他在树下等哩!”
老李搁下笔,迅速穿好衣服:
“叫小张砌杯茶,不要冷落了人家。”
桑巴坐在榕树下的石凳上,悠闲地抽着又黑又粗的雪茄。看到老李走过来,他站起身:
“李先生,打扰了!”
老李示意桑巴坐下:
“朋友,我随时欢迎你!”
俩人面对面坐着,小张送上茶水。
桑巴呷了口茶,对老李说:
“我明天到首都去。”
“哦?”老李望着对方。
“总部让我去一趟。”桑巴补充道。
老李心里“格登”了一下,脸上尽力保持着平静:
“去开会吗?”
“我不知道,可能是有什么重要事吧!”桑巴翘起腿又立即放下腿。
老李凭直觉知道桑巴这次去总部与农技组有关,但此时不便多问,他努力挤出笑来:
“总部召见是好事啊!说不定上面要提拔你了……”
桑巴毫不掩饰内心的得意,直截提出要求:
“请李先生给我派个车。”
尽管心里已有准备,但老李脸上还是掠过一丝不快,这家伙也太张狂了!但仅仅是一瞬间,老李立马恢复了笑容:
“可以!”
“谢谢,我明天在家里等着。”桑巴起身告辞。
桑巴走后,老李心神不定地回到屋内,叫来文德海、老付、小丁等人合计。
桑巴去的总部自然不是中国农技组总部。中国农技组来后,为了方便工作也是为了对等,对方也成立了相应的机构。对方的总部与我方的总部对口合作,共同负责农业开发事宜。一般情况下,对方总部是不会一竿子捅到底,叫下面一个小组的农技师去首都的。即便是让下面的农技师去,也会事先让中方知道。这次农技组未得到丝毫信息,对方显然有意避开中方。
“桑巴此次去总部十有八九是为翻车的事,个骡日的肯定告了我们的状……”老付开门见山。
文德海沉默片刻,缓缓而言:
“我们在原则上没有挑剔的地方,他怎么告也告不倒我们。在具体问题上嘛,要做文章也可做得很复杂,复杂得叫我们被动,被动得违心地向对方道歉……”
老李做了多年的领导工作,自然掂得出文德海话中的份量:
“都是自家人,你把话挑明些!”
文德海索性放开讲:
“桑巴肯定向省长打了小报告,省长给总部递了信。翻车虽不是原则问题,但却牵涉到双方合作与相互尊重,上面一旦偏听偏信追究下来,我们就麻烦了。”
“没这么严重吧?”老李吐着烟。
小丁是清楚桑巴的反复无常的,他与桑巴在一起时有一层隔膜,三句话讲完就感到无话可说。此时虽然心里同意老付和文德海的分析,却又怕损了老李的面子,口头上只得做和事佬:
“桑巴去总部兴许是为别的事呢?我们不能多虑,当然也不能掉以轻心。”
老付是个直性子:
“个骡日的我一来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想想看,他不打小报告总部怎么会点名要他去?我建议马上派人去总部,把事情说清楚,争取主动。”
文德海自然是同意老付的建议:
“我们不能太老实,太善良,太宽容。最好提前行动,抢在桑巴前面。”
“要是像在国内一样有电话电报联系也好,偏偏这鬼地方什么都没有,真他妈原始落后!”
老李深思片刻,说:
“总部没通知我们,贸然闯去不好吧?再说,身正不怕影子歪,他能把我们怎样?”
文德海焦急地: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
老付也急了:
“我们总是把事情朝好处想,到时候悔都悔不及!”
老李极了解这些同事的性格,也明白他们此时的心情。他来回踱了几步,表态道:
“我们问心无愧,让他去吧!他们总部也许会相信他的鬼话,我们总部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不相信自己人。”
“如果我们总部追查这件事呢?”文德海问。
老李掐熄烟,
“我们如实反映情况!”
老付望着老李:
“个骡日的,我就担心中国人整中国人!”
文德海叹了一口气:
“整起来措手不及,整起来无处喊冤啊!”
“要相信上级,相信领导。”老李严肃地说。
“我去叫黑工人们写几份证明材料,到时候更有说服力些。”老付说。
老李连连摆手:
“搞不得,千万搞不得!弄得不好人家以为我们在整桑巴的黑材料。”
小丁接道:
“黑工人们也不一定肯出面作这个证,哪有胳膊肘子往外拐的?”
“不一定哩!”老付摇着头说。
文德海点着头:
“我们不找黑工人,到时候让上面和对方去找他们证实情况还好些。”
老付想想大家说得也有理:
“个骡日的我总以为在国内,这脑袋瓜子一直没转过弯来哩!”
“跟老外软,口感极佳。小丁不只一次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