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正月初七，中午约13时30分，家父溘然逝去，走完他86年的人生旅程。

　　我们略感欣慰的，是父亲走的很安详。初七中午，在弟弟家的餐桌上，我帮父亲接过斟了茅台的玻璃杯，问多不多时，他回答“可以”。一声“可以”，竟成了意味深长的遗言。

　　我们深受震撼的，是父亲走得很奇异。他离去的这么突然，就像不想无法治愈又久卧病床，以免带给家人长期的煎熬、额外的负担。他离去的时间，正是过完春节上班的日子，早几天全家过不好年，晚几天又会把刚离开的儿孙折腾回来，就像他有意让全家再过一个和美的春节……我相信这是父亲与上苍合谋后的刻意安排，不然不会这么巧，又这么符合他的性格：他从来不愿意求人、怕麻烦别人，一生都在诠释何谓有德之人！

　　父亲中青年时期的照片，仪表堂堂，两眼有神，看得出是个有智慧的人。1928年农历4月30日，父亲出生于湖北省松滋县王家桥一个富裕家庭。40年代末在沙市第一中学以全校第一的成绩毕业。适逢四野大军南下，急需城市管理人才。父亲加入荆沙地区军管会举办的青年干训班，1950年结业后分配到荆门县工作，1954年就任县油脂公司副经理，1957年升任县粮食局副局长。这算得上青年得志，也证明了他出色的工作能力。只可惜父亲的才华，一直没有遇上可以充分施展的舞台。

　　父亲的一生命运多蹇，俨然一个充满问号的悖论。他终生跟着共产党，但他的家庭却是共产党革命的对象——我祖父是土改中被判刑入狱的地主。父亲工作后，长期未能入党，在副局长的职位上被雪藏20多年，成为一个只干活、不掌权的“业务干部”。他经常被抽调出去，短期工作单位有三干渠指挥部、烟墩化肥厂、农业局种子站……改革开放以后，父亲入党、转正局长，算是意气风发了几年。1983年荆门市、县合并升格，父亲负责牵头整合市县粮食单位、组建大市粮食局。接下来他并未顺理成章地转任局长，虽有了市政协委员、局党组副书记等头衔，但实际上又做回到了从前的副局长……到年满六十，他又去粮食部投资的响岭粮食储备库，以顾问名义实实在在工作了两年。

　　每次政治运动到来，父亲几乎天然就是斗争对象。我记忆深刻的文革场景有：封住家门的大字报、父亲被押着上街游斗、在革集干校的土墙茅棚里当炊事员……我不清楚，父亲此前怎么能熬过连绵不绝的运动，但可以想象，以他的先天不足，能够磕磕绊绊一路走来而终于没有倒下，该要承受多少难以言说的辛酸屈辱，又需要何等的谨小慎微、克制隐忍！

　　隐忍、自律、遇事不争、自甘平淡……这些或许并不是父亲的真性情，但身处特定环境，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真实而重要的性格特征。父亲的自律，在生活中可见一斑。他每天睡觉起床、吃饭散步、直至上厕所都有确定时间。一天抽几根烟，每餐喝多少酒，也有一定之规，从不暴饮暴食。

　　父亲晚年常住海口。他很节俭，很容易满足，常说：我们这些人里头，我现在要算最好的。近两年，他的意愿越来越少，甚至不愿到外地看看。他主要的乐趣是看电视——长时间、大音量的看新闻和天气预报、古装戏曲。他每天散步读报，偶尔玩玩扑克算命的游戏。他不喜欢上餐馆，不挑剔饮食，唯牙不好要煮烂才行。他除了烟酒，没有别的嗜好。他一生淡定,安于平凡平淡的生活，从来没有大的欲望奢望。

　　父亲性情温和。他洞悉人生世事且不乏深刻之处。他多年前的一些话，我至今铭刻于心。他不太讲究虚有其表的形式，说是“有钱天天过年”。他说“看一个人，不要看你走火的时候，他对你怎么样；要看你倒霉的时候，他怎么样对你。”不整人不害人不落井下石，是他做人的基本操守。他爱说“做人要讲块招牌。”在他心目中，做人就该像商家维护百年老店的招牌，诚信守德。

　　为人处世的柔弱包容，或许让父亲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是，他可以一生坦荡、问心无愧！他退休已二十几年了，在过去工作过的地方，至今依然享有很高的声誉，还有不少的朋友。父亲实现了一生平安、妻贤子孝、儿孙满堂、晚宅安适、健康长寿，在四世同堂的酒宴上无疾仙去……谁又敢说，这不是父亲仁德一生的福报！

　　父亲临终所说的“可以”二字，就像他为自己生命画出的一个完满句号。这份清净、恬淡、自在的浓浓意蕴，正是父亲人生态度、性格特征的准确写照。“可以”二字，也透露出一些生活的玄机，给予我们关于生活得失、人生真谛的无限遐想与深刻启迪！

　　这样的父亲，值得我们兄弟姐妹庆幸与骄傲。父亲虽已长逝，但他老人家的笑貌音容、养育之恩、仁德行止，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这正如我们敬献给父亲的挽联：长寿有终音容永在，辞尘仙去德范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