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多年后它变得破败不堪，再又很多年后它被新的楼房取代，可是它的色彩，它的式样，甚至是它的神情，都一直存于我的记忆里。我从这幅小楼的画面里，可以回望到那个叫杨湾的村子，山是如何绿，水是如何清。我那黄毛丫头的童年时光，是如何在起伏的丘陵间，展望自己的未来。

　　1986年的六一，我不仅被评为乡里的三好学生，还被评为镇里的三好学生。那天，我早早起了床，吃过一碗猪油拌饭，穿着自认为最好看的衣服，戴着鲜艳的红领巾。一个人在朦胧的晨雾间，穿过小树林，穿过田间小路，带着无比的冲动来到学校。然后和老师同学一起坐上拖拉机，来到乡镇的街上。

　　突突而响的拖拉机爬至一个长长的陡坡，一栋小楼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它整体是灰色的，灰色中间有一抹明黄色的瓷砖，明黄的色彩让这栋小楼变得惊艳。之前，我是没有见过楼房，没有见过带有色彩的房子。于是，我开始想象真正的城市就是由许多栋这样的漂亮楼房组成，而在这样的漂亮楼房里，有没晒过太阳的姑娘，白净得一塌糊涂。不只是我，车上的同学们都惊讶地叫道：好漂亮的楼房。老师微笑着说，这是信用社，是存钱、出钱的地方，如果你们以后想要住进这样的房子，想要在这样的房子里工作，那么，就必须好好学习。

　　在那瞬间，我开始明白，所有的梦想对于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好好学习。

　　六月的阳光是灿烂的，六月的树木是葱笼的，六月的田野是肥美的。这些，又都衬托出小楼的明丽，它在阳光下成为我一个看得见的梦想，召唤着我，感染着我。

　　那个六一之后，我以全镇第二名的成绩考入镇上小学的重点班。第二年，哥又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镇中学重点班。在那个清贫的年代，农民供着两个读书的孩子是何等艰难。

　　依稀记得那个火光下的冬夜，粗壮的柴火在灶盆中烧成炭的模样，张扬的火苗弱下来，弱成一团团红色的光。这样的光，和父亲吸食的烟叶不谋而合，时隐时现。父亲吸完最后一口烟，十分肯定地说道，明天我找村长开证明，然后去信用社贷款。

　　第二天，我跟在父亲的身后，来到那栋小楼。父亲让我在门口等一等。那种等待的心情可想而知是多么的漫长。我一面害怕父亲会受到白眼，一面又想着自己要不要继续读下去，一面又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做个有出息的人。终于，父亲拿着钱出来，什么话也没有多说，只是把钱递到我手中，让我自己去搭车，他还要赶回去做农活。言毕，父亲就沿着这栋楼的长坡走下去。而我，也在这栋楼转角，向着镇上的学校走去。这一走，从此没有将自己交给那个乡村，连同户口，也和父亲分离了出来。

　　二十多年过去，我们的村庄和城市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的父亲，却已经真正老去。想起过往的成长，想起那些久远的时光，又不由生出些许感叹和怀念来。怀念那时的山，怀念那时的水，怀念那时突突而响的拖拉机。怀念一碗猪油拌饭，怀念一条红领巾和一张奖状，怀念我们青葱岁月里支撑着我们度过苦难的梦想。

（通联：市文学艺术研究所）

（摘自《荆门晚报》2012年12月5日1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