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妈打电话，都选在晚上，因为白天她多半在地头转悠或是左邻右舍走走，晚上则百分之百守在屋子里，看那些不知道她感不感兴趣或者懂不懂的电视，电话一通她的声音就过来了，我说妈在干什么啊？接电话这么快呢。妈说看电视呢。哦，电话就挨着电视机，难怪。我说没到叔婶们那里坐坐啊？妈说晚上不敢去，怕你们兄弟打电话来没人接。我明白了，妈跟我在刑警队值夜班一样，那些电视节目，质量好坏与懂不懂都不算问题，不过是消磨时间，完成任务。

　　我妈的任务，是随时接儿子的电话。

　　妈接电话，是老习惯，抓起听筒就答腔：城仔啊？我说不是，是钢仔。妈一声哎哟，语气里含着愧意，说怎么听成城仔了呢。城仔是我弟弟，我分析我妈常常弄错的原因有两点，一是我与弟弟的声音相近，我自己当然不能感觉，我是从我妈与我姨妈的声音里推理出来的，她俩在一起说话，我在旁边听，心里嘀咕，遗传基因还真神奇，这两姊妹不仅眉眼像连声音也像。我就想我与弟弟的声音一定有许多共同之处，连生我们哥俩的人也犯迷糊。另一个原因也重要，也有根据，我妈一辈子粗枝大叶惯了，电话玲一响，忙不迭，反正心里就是儿子，意念一闪，城便是钢，钢便是城，不存在错。我估计，偶有三亲六戚晚上也打过电话，我妈肯定一开口就把别人当成了儿子，她的性子，她的心情，绝对犯过这错误，绝对。

　　我也笑妈，我纠正她的时候，她快乐的语气里，总含了愧意，还顺带解释一两句，透给我对不起的意思，我心里就笑，大大咧咧的老妈，你这是何必呢，就算幺儿子在心里重一分，那也是我亲兄弟，我再小气，也不会计较这个啊！干嘛加个心眼，未必还怕得罪儿子不成。

　　当然，我是我的想法，妈是妈的想法，她照样犯错，照样“哎哟”，解释，我便重复着咧嘴——会心一笑，电话那头的人，我的憨妈，老了，倒长出细腻来了。

　　别看我妈是个乡下老人，识不了几个大字，她接电话，言简意赅，问一句你们都好啊，回答都好，就足了，从来不扯柴米油盐、腰酸背痛那些事，我嘱咐多了她还批评，说她身体好好的，在外头的人才不容易，管好自己就是了；我都快老了，可她在前头带路，还从来没有哼哼唧唧过累或疼，年轻时没有，老了，成了老小孩，也没学会在儿女们面前撒娇，我给她打电话，一句两句，十句八句，信号再强，声音再近，也透不过来沉重感伤一类的气息，最能反映这一点的，是这么多年我与她每一次通电话的结束语，老妈不仅轻松，还挺现代，让我吃一惊，然后“扑哧”笑出声来，心里说，我的憨妈呃！

　　给妈安装电话的先两年，每次说几句，她说没事了，挂吧。我说没事了，那边一声响，先挂了。有一天，她说没事了？我说没了。她说好，再见！“再见？”突然冒出个新词，又亲又爽，那口吻，完全是城里人的范儿，着实吓我一跳，这词儿，拿来跟儿子用，口吻还那么派，妈绝不是玩幽默，可我这里幽默死了；后来的每一次电话结束，都是那句挺风度的“再见”，结果我也被她“风度”了，跟在后面说一声“再见”，挂了电话我就想，除了小儿郎们玩俏，要是听见谁的电话用这个结束语，我可猜不到人家是在跟老妈说话。

　　这还不算，前些日子，我妈开始使用新的结束语，又吓我一跳，一大跳，星期天的晚上，我例行公务问完了安，妈说，没别的事了么？我说没了，我想接着是那句“再见”了，结果不是。

　　妈说：好，我挂了，晚安！

　　我举着电话，惊了半响，过了七十的老妈，可以叫她老太太了，这待在山沟里头的老太太哪弄的这个词啊？电视，一定是电视，她一定琢磨过多次，认定这是个好词，就往儿子这里搬。

　　我先惊后乐，跟在老妈后面结结巴巴：晚……晚安！

　　结果那个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夜没安。

　　折腾我的，不只是感恩，还有很多，比如我这辈子，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八个字都超过了我妈，八后面呢，是不是超过了我妈？是不是能够超过我妈？等等。

　　（作者系荆门市东宝区栗溪镇人，现居北京，在省级以上报刊上发表过多篇诗歌、散文）

（摘自《都市假日》2012年9月16日2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