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汨罗江畔，一个叫土地港的地方。一道大堤把汨罗江隔在垸外，堤上多闸，每一座排水闸对着一个港口。离我家不到十里处，是屈原投江的地方，叫沉沙港；闸外滩上，从地里突兀生出一块大青石，名晒尸墩。每年洪水过后，大青石在萧瑟的秋风中，在凛冽的冬寒里，静静躺着；而到来年五月初五，涨水后，便又渐渐淹没在烟波浩渺的长河里。

　　垸内除港以外，多沟、渠、塘、汊；在广袤的平原上，均匀的水系把土地变得阡陌纵横。旱地和水田里，农作物外，还长有许多杂草。一般的杂草，除一根生在土里，枝、杆、叶都是向上疯长。只有一种叫霸根的草，却是在地面上匍匐成长，并且每一小节梗后，新长出的枝丫，又重新扎进土里，生根发芽，在地上斑斑驳驳巴满一大片。即使挖断一根，仍能倔强地生长！

　　垸里的人，都来自其他地方；有从城里拖家带口下放的，有知识青年单个下乡的，还有被打成“右派分子”接受劳动改造的……但都是拿工资的农场职工。我上小学的时候，其中有一个从公社嫁过来的小媳妇，大约二十岁，是我一个同学的嫂子。她人长得漂亮；圆脸，有一双像屋门前水塘一样清澈的眼睛。我叫她静文姐。

　　静文姐每天刚蒙蒙亮，就用她那玲珑、清脆的声音，挨家挨户地吆喝起来。集体劳动就是这样。当我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可以看见她们在田间地头，已忙活好一阵了。旱土里种的一律是棉花。大块大块棉地，被她们修理成整齐有序的一小垄小垄；每一垄窄边，并排挖两个小坑，里面播种一些棉籽。等棉籽发芽、出土后，每一个坑里只留下一株健壮的棉苗。棉苗随着春雨，以及农家和化肥的滋润，一天天地茁壮成长！

　　这以后的两个月里，静文姐她们的农活，主要是除地里的杂草。棉苗长，杂草更长。今天拔过的地方，杂草明天又可能出来。特别是霸根草，缠缠绕绕箍着棉苗，盘根错节不好下锄，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把唯一留下的棉苗也除掉。等到七月间，阳光普照；地里的棉苗，已长成差不多有一大人高的棉花树；枝繁叶茂的，挤满棉地。这时，静文姐她们就顶着太阳，背着药桶；一手揺着药杆，一手拿着喷头，忙活在密不透风的棉花地里……

　　暑假的一天，我正在家里做作业。忽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我出门一看，只见隔壁桂军哥家阶沿上，挤满了人。我从大人的旮旯缝里钻了进去。桂军哥已直挺挺地躺在自家竹床上，一口白沫，但已气息全无。邻里说，桂军是在棉花地里喝的农药，一起喝的还有静文，她还在医院清肠胃抢救……这是我懂事后第一次看见死人，死的还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伙。至于静文姐呢，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的人影，也很少听人提起。只是我同学的哥哥，本来头顶上就有瘌子，因为头发越来越稀少，愈发明显。

　　出门求学以后，每次来回，我都能看见汨罗江的源潭。汨水和罗水，从湘北巍峨的幕阜山脉，一东一西地汩汩地流来，在一个有着连绵起伏小山包的玉笥山前相聚。这里便是屈子祠。江水从这里开始，向东，向北，向西，成U字形地顺着江堤绕了差不多一圏，然后与湘江一起，汇入洞庭。

　　（通联：市白庙路50号中国石化管道储运公司荆门处）

（摘自《荆门晚报》2012年12月27日B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