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桥
时间:2010-06-01 00:00 来源: 作者:全雪莲 点击:次
一
聚粉楼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妓寮，多的是那些被逼为娼的良家女子。二八年华的紫蝶便是众多女子中最为出色的可称之为艺妓的妓女。
她来自蜀中的乐山，因不满父母的逼婚，与青梅竹马的邻家情郎逃婚出走，无奈途中失散，沦落为妓。俗话说“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蜀地集青城之幽、峨嵋之秀；乐山更乃三江之汇合处，那里的女子多清秀水灵，擅长歌舞的紫蝶更是出落的婉约细致。聚粉楼自得了她，生意红火一日胜似一日，客源不断。
那天，来了流珠城里首富锦帛王叶家的大公子，点名只要紫蝶伺候。叶公子是在上海大都会的洋学堂里喝过洋墨水的，喜欢一些罗曼谛克的情调，酒菜上桌，便疾唤要见佳人。鸨子殷勤不迭，紧催紫蝶，在一阵珠玉摇曳、环佩叮当声中，紫蝶进了雅室，但见：一身的紫色绣衣绣裙、白坎肩，头上一枚镶珠蝴蝶玉簪，紫色绢花因她轻移莲步而微微发颤，那身材、那个头，真个是增之一分嫌长，减之一分则短。
“呀，好个紫色蝴蝶啊！”叶大公子不禁赞叹出声，迎上前来，握住她的一双纤纤柔荑。紫蝶抬眼在他脸上只一睃，一抹红晕便若有若无地升起在她如玉般的脸庞上，眉含春山、眼波流转，神情羞怯，心里却好不喜欢----只道叶大公子形容萎琐，谁知却是好个俊秀人材！丰伟倜傥，言谈举止竟是风流儒雅，她庆幸自己的一番做作不曾白费：本来，叶大公子来时，她听说是见过大世面的，梳妆时，不禁有意戴了那枚紫色蝴蝶，套她的名字；一袭的绣衣绣裙也是从未穿过见客的紫色，她知道层次高的女子是最忌讳穿那些俗艳的，但素日里她并不曾刻意妆饰自己。尽管她早存了心，想要在客人中间寻一个略微可靠的男子，赎了身出去，却总是怠于打扮，心说那些个臭皮囊真是不值当。此刻眼见的叶大公子眉清目秀，风流俊雅，自己心中先就有了曲意奉承之意，及至叶大公子呆痴痴看她，并不急于落座，便主动招呼道：“公子，自古饮酒该得听曲，我为公子弹奏一曲助兴，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那叶大公子在大上海满呆三年，也不曾见过如此佳颜丽色，若不是回来与父亲学做生意，如何能得知有如此妙人？此刻竟如梦如魇，恍然不知身在何处，骤闻清音，幡然醒悟，“哦”声不迭，走向桌边端坐。
紫蝶调弦校音，又把那叶大公子深情看一眼，便轻拢慢捻抚琴吟唱起来：
夜深不闻杜鹃啼
歌声舞态若流溪
婉转娥眉粉楼住
王孙公子竟相栖
弹琴蜀郡卓家女
织锦秦川窦氏妻
君不怜我珠泪落
此时温柔去时急
一曲既毕，紫蝶抱琴起身，躬腰行礼，叶大公子不禁喝彩：“好曲子，词好曲好，真不知此乃何人所作？”
紫蝶微露羞态，直言相告：“仓促之间，小女子随口吟来，没的污了公子耳目。”
“什么？”叶大公子一惊，玄即仔细回味，觉乎词曲前四句实是合乎风尘女子的情形，叹自身不能象杜鹃啼血那样专爱一个人，只是王孙公子的玩物。而后四句中的“卓家女”，分明是说西汉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那么“织锦秦川窦氏妻”则是说前秦的窦滔在远方做官，迷恋着宠妾赵阳台，不想回家，其妻苏蕙就做了若干首回文诗织在一幅锦上寄去。窦滔看了很感动，便与苏蕙和好如初。文君新寡再嫁，苏蕙
被弃，皆因文才而重新得到宠爱。紫蝶此刻专提这两件，一定是向我表明她愿意从良随我，而又担兴被我抛弃；所以便有了“君不怜”和“去时急”的话。叶大公子想通此节，心中一边惊异于青楼之中，有如此才色俱佳的女子；一边又感念紫蝶对自己一见倾心、托附终身的深情，多情的心兀自温暖而庄重起来，他酒壶一放，抽身便出了雅室。
紫蝶见他神色肃然，连床也不上就走了，心知他是不愿赎自己的。是呀，妓寮之中，无论你才貌双全，怎么敢攀如此高枝，何况那叶大公子是何等风流俊秀的人物！
紫蝶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叶大公子进来，不由分说地拉住她，说“紫蝶，走。”
二
锦帛王叶家乃一大户，府第是一座堂皇的深宅大院。高门楼飞檐翘角，琉璃瓦闪着幽光，几合的红漆大门上有黄铜门钉，两个牛头拉环闪烁着古铜色的光，门首两个石狮子。高台阶、高门槛，雕花影壁内，红柱绿檐的回廊，庭院深深、花香阵阵……门前是一条古老的河，河道不宽，就四、五十米，人们不知道它源于何处，也不知道它将要流向哪里，河水终日不停地流淌着，养育着世世代代居住在河两岸的人们。
这条河叫汉河。此岸曰“汉陵”，彼岸乃“河套”。
临河而住的叶府得了这天然风水的照应，一直是富甲一方、名冠乡里。也正因为此，叶夫人始终不同意儿子的婚事，倒是锦帛王叶圣明叶老爷受新派思想的影响，比较开明。叶老爷也算是略通文墨，知道一些历史掌故，并大举近代妓女赛金花以色才交游，促使情侣洪钧事业成功的事实，试图说服夫人。
阖府上下人人惊羡紫蝶的美貌，但对于叶大公子娶她为妻，却是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倒是有一个叫湄儿的丫头欢颜欢色、喜眉喜眼的整天在紫蝶面前“少奶奶”长、“少奶奶”短的。紫蝶看那天真烂漫的样子，煞是喜欢；就与叶大公子说了，要来做了贴身丫头。紫蝶窃喜自己命好，叶大公子原不是狎妓之人，只是想见识她的色艺，那日才第一次去了聚粉楼，不晓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卖弄才华；公子走后，心里正后悔没与那俊秀人儿温存一番，那叶公子便转来拉了自己就走，这一走，自己的命运竟完全变了样。
叶家有的是钱，不愁赎不来一个妓女；但可喜可敬的是，那叶大公子不仅多情，更是多义。紫蝶自来至叶家，大公子见他总是彬彬有礼、谦谦大度，从来不曾有丝毫的亵玩之意，硬是等到洞房花烛夜，才行夫妻大礼。
紫蝶本是艺妓出身，通晓琴棋书画。叶大公子爱她雅致恋她情趣，连学做生意也疏慢了，每日里夫妻俩抚琴敲棋、笔墨丹青，相随相依，一晃已是半年又余。那叶夫人早已心存不悦，不止一次在老爷面前嘀嘀咕咕。叶老爷只说是做生意不在一日一时，来日方长，何况儿子是在教会学堂里喝过洋墨水的，也不怕到时不会。少年夫妻，缠绵难舍，
就由他们去吧。只把上海、吴地的生意交由小儿子去摆弄，自己偶尔也亲去料理。
其实，叶老爷不懂夫人不快的另一重心事：叶大公子是长子，叶夫人早就巴望他成家生子，续一门香火。不想他娶个紫蝶回来，风尘中人，千人践万人踏，先自感到屈辱，因老爷无话，她也只好隐忍。谁知半年过去，小夫妻俩每日里男欢女爱，却不见丝毫动静。叶夫人便更加着恼，想是那女子经由的男人多了，难以有孕。尽管她几次在儿子面前流露出给他纳妾的意思，儿子都故做不知。照情形，他是愿终身厮守紫蝶一人了，这可如何是好？夫人心里更加忌恨紫蝶，觉乎自己堂堂叶府一门，竟是要败在一个婊子手里了。
一日，紫蝶房内再传出琴音，加之莺声燕语，夫人便不顾大家门风，在外指桑骂槐地叫道：“湄儿，个小妖精，你在干啥，倒是出来寻个正经做事。”湄儿诚惶诚恐，喏喏而出。听话听音，叶大公子如何不知娘的一番心意！对于紫蝶，母亲先是鄙薄不屑，继而瞧不起，今天竟开骂起来；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却也怪不得母亲。叶大公子正自没趣，听见琴声骤停，抬眼看时，紫蝶已满面是泪，知她难过，心中痛怜交加，却不知如何是好！以后的夫妻生活，便成了一种寡味的穷途，拚命搏杀，只为到达目的地，总觉末路上有他们需要的东西，如是昼夜折腾，倍觉不堪。琴是早不弹了，偶尔诗画，也是全无一点灵气。俩人照例恩爱，只是机械一般少了生气。而母亲的脸色却是更加难看，甚至不再丝毫掩饰，言行间紫蝶不生个一男半女，叶家媳妇是做不长了。湄儿更是经常挨骂，再没那个欢颜色喜眉眼，暗地倒是为少奶奶哭了不知多少回。
大公子甚觉寥落，于是提出到上海绸缎行，帮助弟弟料理生意。那日启程，别了紫蝶，出得门来，看着两个石狮子和那一户深宅大院，竟如生离死别一般，两行清泪，不觉潸然而下。
三
自大公子去了上海，紫蝶闲来无事，偶尔与湄儿拉拉话。更多的时候，则是临窗坐了，听那从汉河彼岸河套古刹里传来的钟声。在如罄的钟声里，想自己的际遇遭逢，觉乎人生是多么无奈，而命运却又是如此的捉弄人。想自己本来一小家碧玉，生长在蜀地乐山，命运迁徙，却辗转到了鄂州。想到此节，又想到了邻家阿哥牛娃----叶公子的恩情，使她很少再想起与自己一起出走的情郎。而此刻那些逝去了的日子如云烟般过眼而来：她与牛娃在一起打猪草、过家家，每次牛娃总喜欢说：“打猪草、过家家，找个媳妇叫兰花，兰花兰花好女子，我是真的喜欢她。”兰花是她的乳名，牛娃哥每次念完，还教她说：“打猪草、过家家，找个女婿是牛娃，牛娃牛娃好哥哥，我也真的喜欢他。”可她总不愿意念，觉得好羞人，牛娃哥于是就捧了大把的桑椹撩惹她，不给她吃，她却偏不念，牛娃哥于是就笑了；边笑还边把那馋人的桑椹喂进她的嘴里，然后两人挎着满筐的猪草一直相伴到回家。
那一年兰花一十四岁，父母在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忽然提说她的婚嫁之事，男方是有钱人家，大她很多，是让她去填房的。她哭着怎么也不肯，父母媒人逼急了，也不再问她，只是订了吉日就要成婚。在成婚的前几天，她挎着草筐上山，等了好几次终于等到牛娃哥，可牛娃哥理也不理她。她叫一声“牛娃哥”，哭了，边哭边念：
“打猪草、过家家，找个女婿叫牛娃，牛娃牛娃好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他。”然后扑到牛娃哥怀里，说要牛娃带她走。牛娃二话不说，筐子一丢，俩人就再没回家。一路餐风露宿，苦撑苦熬，靠乞讨，来至鄂中。
一日，两人行至一大户人家门前，实指望讨一口饱饭吃，谁知那家人颇为不良，将紫蝶拉进门去，却唤恶狗把牛娃哥咬撵。紫蝶眼睁睁见牛娃哥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自己被拽进门吃了第一顿饱饭便做了那家的佣人，从此忍饥挨饿受打遭骂，终于不堪忍受而逃离出来；不承想沦落到聚粉楼，做了娼妓。尽管她每日里在楼上陪客人调情耍笑，足不出户，却也问过一些路面活络的人，然而始终没有牛娃哥的半点消息。
“牛娃哥，你在哪里？”紫蝶在钟声里愣怔着，不禁问出了声。
湄儿怎知紫蝶此刻心中的想法？见她发呆，便道：“少奶奶，不如我们到寺庙里烧香拜佛，在神前许个愿吧。”湄儿的心里面，也是希望少奶奶有个孩子，免受叶太太的唾骂和责斥。
紫蝶感念湄儿好意，灰心道：“烧香拜佛亦难如我所愿哪。”
“不一定、少奶奶。”湄儿显出了好久没有过的兴奋说：“白马寺受大少爷的香火钱不少，说不定菩萨真能保佑你称心如愿呢！”
“哦----大少爷常去进献香火？”
“那倒不是，大少爷去上海读书之时，救了一个后生，那后生要出家做和尚，是大少爷求那住持给安排在白马寺中，大少爷每次从上海回来，就要到寺中去看看，自是免不了施舍银两的。”
于是主仆二人不止一次摆渡过河，到那寺中，把个年轻的身子虔诚跪了，用一种神明可鉴的赤诚希冀着菩萨送紫蝶一个孩子。这天因为骤然变天，汉河风大，湄儿说摆渡烦难，便劝紫蝶过个夜明日回家。紫蝶本意怕婆婆怪罪，难以担当，待要推拒，湄儿已欢天喜地让住持给安排了一间客房，便也无话。
到了晚间，紫蝶躺在床上，怎么也难以入睡，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夜，方朦胧入梦。梦境恍惚中，观音菩萨抱着几个童子，飘然向她走来，并让她自己挑一个孩子，她考也没考虑，便随手抱起一个童子；而童子刚入怀中，便倏然长大，沉得她抱不动。她努力撑着想要将他放到地上，一挣，却醒了。觉得耳边有喘息声----身上竟有一人，用手一
摸，赤身裸体；呀，自己也是寸纱无有！她一吃惊，忙叫湄儿，湄儿那丫头好似睡死了一般，而身上那人，迅速滑下地，提着衣服轻手轻脚出了房门。紫蝶抚着平坦的腹部，欲哭无泪，欲诉难言。
四
紫蝶怀孕了。这件事被证实后，她心里是又愧又忧。愧的是这孩子原非叶大公子播的种；忧的是公子离去几月，自己竟然有了身孕，她如何面见公子？如果婆母知道了，准说这孩子是野种，这可如何是好！
她在房里急得团团转，却喜坏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丫头湄儿。湄儿整天与少奶奶朝夕相伴，紫蝶经期到了没见红，这不是有了是什么？那日白马寺紫蝶遭调戏，湄儿是听少奶奶说过的，但她一直认定是菩萨来送子的，否则不会有人摸进她们的房间，而自己又睡得那么死。这下好了，可以给叶家生一个孩子了，少奶奶的苦也快到头了。
就在主仆两人各怀心事时，叶大公子忽然从上海返回。紫蝶虽然愧疚，想到自身处境，倒仿是绝处逢生一般，喜极而泣。眼看着紫蝶的肚子愈来愈圆满；叶公子的身体却一日弱似一日，吃药也不见好，只是不断地消瘦，紫蝶忧心如焚，却不敢有丝毫流露。每日只是挺着大肚子与湄儿一道汤药侍候得周到体贴。
眼见紫蝶临产的日子近了，大公子的身体却无丝毫好转，及至紫蝶诞下一子，大公子早已是气息奄奄。 叶夫人由是不仅没有得孙之喜，反而恼怒紫蝶母子是扫把星，克夫克父。除了湄儿忠心侍候，家中仆人也都疏于料理。紫蝶伤心欲绝，看着公子双眼满含深情地凝视自己，更觉愧悔无颜，她几次要开口讲话，都被公子摇头制止。
孩子满月那天，叶府来了很多客人，外面喧声不断，卧床了多日的公子忽然精神好些，还让湄儿扶他起来。两手握着紫蝶的手摩娑着，他似乎再不想松开；叫一声“紫蝶我妻”，言语中已是注满了万千柔情爱意。公子并不管紫蝶两眼包泪，他只是长叹一声，顾自说道：“我那么深刻地爱惜你，却倒是害了你呀！”
紫蝶本就满心歉疚，见公子如此，心里如何担当得起？她再次鼓起勇气，要告诉公子实情：“公子，我……我对不起你！”
叶公子却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自聚粉楼见了你，才情出色、艺术精湛，心里血里便只有你，我决计要与你相伴终身，以我毕生之力予你幸福。不承想得了你，因为没有子嗣，母亲让你受尽委屈，这一切可不都是我的过错！”
“公子。”紫蝶两行清泪落下，她不忍再听公子往下述说；湄儿抱着孩子也在旁压抑地哭泣。
叶公子把紫蝶揽入怀中，似乎非得要抒尽一腔胸臆不可，他接着说：“我到上海原本不是去料理生意，我倒是去检查了身体，果然我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我没有生育的能力。”他的声音随着他说的每一句话而升高，说到这里，他竟是悲哀到了极点。
紫蝶呆望着他，湄儿则大声哭了起来。“是的，我没用，我的种子都是不能发芽的。”他悲凉地一笑，转头望向湄儿，“湄儿是个灵巧的丫头，我告诉她，我如果过了月余还不回来，便到那白马寺去求菩萨保佑。紫蝶，那智明和尚也是川中人，生得眉眼俊逸，又是童身，倒不至于太辱没了你；如今你有了这个儿子，母亲照理会对你好些。我去后
母亲能容你，你便在叶家住下来，好好地将他抚养成人；若母亲不能容你，那智明是会前来带你回到四川的，湄儿她很愿意随你一起回去。”公子握紧紫蝶的手，嘴巴凑近她的耳朵：“你是应该生活得更好一些的。”说完，他手一松，头一软，倒在了床上。
紫蝶用手一探，已是气息全无，她不禁悲从中来，叫一声“公子”便晕厥过去。湄儿大声喊“来人”，外面人声喧哗，无有人应，便赶紧将孩子放到床上，慌乱地掐紧紫蝶的人中、虎口，又不停地唤着“少奶奶”、“少奶奶”。紫蝶悠悠醒转，抱住湄儿，扑倒在叶大公子怀里，没等哭出声来，又昏死过去。如是三番五次，紫蝶才略趋平静。
想到叶大公子对自己如此的恩深义重，自己仅仅为了在叶家有个立锥之地，而竟然与和尚苟合，还将孩子生了下来！猛然她疯了似地，抱过孩子紧紧扼住他，湄儿尖叫着慌乱地夺过孩子；她仍然要抢过孩子，口里还直说：“弄死这个孽障，弄死这个孽障，我要弄死他！”
五
叶大公子的离世，给叶老爷很大的打击，受丧子之痛，他心情极为寥落，生意疏于过问不说，家事几乎完全不管。而叶夫人则不再丝毫掩饰对紫蝶母子的嫌恶，紫蝶的日子愈加艰难。
由于悲伤过度，也因为忧愤交加，紫蝶没有足够的奶水，儿子经常整天整夜的哭闹，叶夫人借口吵人睡眠，要她们搬出正屋。紫蝶心中虽不愿离开那曾留下大公子声息的地方，却也无法，只得移住到偏屋厢房。湄儿见叶夫人促狭不容人，几次把叶大公子临终之言说了，劝紫蝶早做打算准备回川；紫蝶却充耳不闻，只一心侍弄小儿，湄儿眼睁睁看着少奶奶受委屈，知自己劝说不了她，便想到了汉河对岸的白马寺。
这日晚上，主仆安顿好孩子，湄儿说到厨房拿东西刚走，门外就传来敲门声，紫蝶问道：“谁呀？”便去开门，一见是个男人，她吓了一跳赶紧把门关上说：“这位相公找错了地方吧。”她疑心碰上了歹人，不由地心惊肉跳。
谁知隔着门却传来温柔的话语：“少奶奶别怕，我是白马寺的智明，专门来看望你们母子的。”
“什么？”一听是那个和尚，紫蝶心头一震，她气恨恨地骂道：“你个臭和尚，大公子待你不薄，你竟然占他妻子，毁我名节，你还好意思再来找我，你最好滚得远远的，不让我看到你。”
“少奶奶，你冤枉贫僧了，白马寺那一夜，贫僧我是受大公子和湄儿之托。智明纵有天大狗胆，怎敢玷污少奶奶的清白……”
紫蝶不想再听，就说：“那你还不快走，今日又来做甚？”
智明情真意切：“湄儿说少奶奶生活的不好，我想带少奶奶回川，不知你意下如何。”
紫蝶怒不可遏：“混帐东西，你竟有脸说得出！出家人不安分守己，竟有这等非分之念。大公子对我恩重如山，我纵使死也是他叶大公子的妻，怎会跟你去过那苟且安宁的日子。你还是快快去了的好。”
门外沉吟半晌，终是有了声音：“少奶奶倒底不记得我了，我且先念几句歌谣少奶奶听了再撵我不迟。‘打猪草、过家家，找个媳妇叫兰花，兰花兰花好女子，我是真的喜欢她。’”门外声音哽咽，“少奶奶你是真得忘了那个牛娃吗？”
“牛娃、牛娃哥，你是牛娃。”紫蝶梦噫似地拉开门，想要迎他进来，猛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把门关上，强抑心中的悲痛颤声问道：“你真是牛娃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这些年你都在白马寺吗？”
“兰花，你不知道我为你受过了多少的苦难，那恶狗将我咬伤与你分散后，我天天到那大户人家门口徘徊，只想见到你，我远远地看着你忙碌，晓得你还在那里。可是后来我却再也见不到你的影子，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我开始到处寻找你。我做苦力、扛码头，乞讨、要饭，什么都干过，就是没有你的消息，我没有希望了，我不想活了，我想死！就在这时，我遇到了叶大少爷，他真是个好人，他把我带到白马寺，做了和尚。”又是一阵抽泣，门外接着说；“兰花，做了和尚我也想着你呀，我依然打探着你的消息，我为每个信客服务，向他们问询你。湄儿秉承叶大公子的意思初时向我提出要求时，我怎么都不肯答应，因为我不愿背负你！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你和湄儿在一起，我终于知道了叶家大少奶奶原来就是你——我的兰花呀。我也知道了你这些年的不易，我便答应下来，我是真得想要跟你生个孩子，兰花，这一切可都是命啊。”
听着牛娃的述说，紫蝶想到自己的遭遇，想到在聚粉楼的焦急打听，想到那一日白马寺的失身，想到大公子的恩情，还有婆母的尖刻，她真是欲哭无泪、欲说还休。可她能跟着牛娃去吗？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她早已没了那一腔激情，她只想好好抚养儿子，在心里埋一座大公子的坟，为他守灵终生。
她仰着头背倚在门框上，对着门外的智明和尚——她的牛娃哥说：“我紫蝶纵使万苦，也不会离开这座叶家院落。牛娃哥你说得对，这一切都是命！命定你我有缘无份。我已经对不起叶大公子一次了，我不能再对不起他。你走吧，我不会跟你回四川的，你还是快走吧。”
“兰花兰花，你果真这么无情？”
“兰花早已死了，紫蝶劝你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兰花你真得忘了过去，好，我听你的话。我走、回到白马寺——你在这里，我就天天在白马寺守着你望着你。什么时候你想好了，让湄儿通秉一声，我就来接你，我们一起回去。我是不会一个人走的，你我一起出来，还是要一起回去才是。”
紫蝶闻听此言，想到逃婚那一天牛娃义无反顾地带她出来，受尽千辛万苦，原是要两人在一起的；可如今，为了自己他落到寺中做了和尚，慢说是两人一起过日子，就是素常百姓可以享受到的男欢女爱也不会有啊。是我害了他的一生。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如刀绞，心里多了一丝的歉疚和柔缓：“牛娃哥你若真要这样，我也无法。记挂我和孩子了，跟湄儿吱一声，我便抱了他来，这里乃危险之地，你不可再来。否则，你我都死无葬身之所，于叶大公子身后也多有不利。”
门外一阵唏嘘，智明嗡声道：“兰花，你要说话算话，常让我见着你们母子。如此，我便去了。”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紫蝶再也忍不住拉开房门，望着暮色中离去的背影，她的双眼噙满泪水，转过身一下奔到床前，看到熟睡中的孩子梦魇里带着笑，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儿子稚嫩的脸上。
六
冬去春来，寒暑交替，隆隆在紫蝶和湄儿的悉心照料下，从呀呀学语到会说会唱，从会站到会爬会走会跑，且长得虎头虎脑茁壮而淘气，乡邻都说一点没有大公子的清秀儒雅。紫蝶知他是承袭了牛娃的缘由，也不好怎么说，心里只当他作公子的血肉，一腔热爱地招呼爱惜。
这期间，智明和尚几次带话过来让紫蝶前去，紫蝶都借口有事而没去；智明耽不住相思之苦，曾一度涉水过来与紫蝶母子相会，但终因紫蝶的坚持而没有相见。感于他的一往情深，紫蝶常暗自零泪，隆隆不解地问她是不是想父亲，她更伤心。孩子才四岁呀，就像一个小大人似地，天天向紫蝶要父亲，同龄的小伙伴们都有父亲疼爱，而他却只有一个母亲，问母亲，她总是说父亲“去了遥远的地方，找不到。”父亲去了哪儿？怎么可能找不到呢！这些问题老是纠缠着隆隆，令他没有好心情。
这天，湄姨对他说要去汉河对面玩，他高兴极了。汉河对面的钟声常常吸引着他，钟声一响，他母亲再忙，都要停下手中的事，仔细地聆听。有一次母亲正为他缝纫衣裳，猛然传来钟声，她把手都给扎出血了。时间久了，小隆隆也变得爱听钟声，一天不听到钟声就浑身不得劲儿。今天终于可以去传来钟声的汉河对面看看玩玩，他简直欣喜若狂，到处向小伙伴们传播：我要到汉河那边去，我要到汉河那边去。说完还不断地冲露出羡慕之色的小伙伴们得意地笑。
汉河河道不宽，水流却湍急，深不见底的河水一往无前地奔腾不息，每遇曲折处便有激流裹挟着一个又一个的漩涡。紫蝶因受婆母羞辱为求子嗣曾和湄儿渡过几次汉河。此次叶老爷要做六十大寿，紫蝶请示了婆母，听说是为老爷祈福，婆婆倒无二话。于是，紫蝶、湄儿，还有在湄儿一再请求下带上的隆隆，他们一行三人渡河前往白马寺。
白马寺座落在东山顶上，距汉河不远，在寺院中甚至可以看得见汉河的河水流淌。一进入白马寺，便似有一股神圣之气，不由使人肃然而起敬意。走过九曲回廊，再跨一道小桥，便到达寺中殿院。殿院门前有一口长方形的堰塘，塘里栽种了莲荷，花开恰艳；堰塘与正殿间是一块长方形的空地，空地刚好与堰塘平行，上面一棵千年白果树苍翠挺拔，还有一株雌雄同根的银杏树交相拥抱，虬蚺相触。树下一口大锅积满了清水，据说这口锅乃俗称的“三天不滚，三天不冷”的铜锅，说用这口锅烧水，三天烧不滚，烧滚了三天也不会冷；还有一座千年古钟，口面向下覆盖，见证着寺庙的历史。
“娘，钟声是在这里发出的吗？”隆隆看见大钟，好奇问道。
“也许吧，我不知道。”紫蝶示意儿子小声。白马寺正逢讲经大会，大殿里坐满了善男信女，人人盘膝打坐念念有词，讲经和尚大声吟诵神气活现。紫蝶他们一进大殿，便引发一股嗡嗡声，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惹得讲经和尚叫喊道：“不要讲话。”紫蝶更仿佛犯了罪过一样识趣找个地方就跪坐下来。待得经书讲完，已是吃饭时候，人们悄然离开大殿。紫蝶牵了隆隆，绕殿一周，见蒲团就跪见菩萨就拜，直把个湄儿跪拜得莫名流起泪来。
“少奶奶倒真是虔诚，只怕我这个出家人也自叹不如啊。”不知何时，湄儿已找来智明，见紫蝶礼毕他谦逊言道。
紫蝶抬眼，见是智明，本属意料中事，却还是吃了一惊。她不知他会来得这快，心里竟有一丝慌乱，拉了隆隆过来，意欲掩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到底是湄儿旁观者清，让隆隆叫叔叔，隆隆仰起脸，紫蝶立时羞愧交加——这是多么相同的两张脸！两张脸上都有着浓厚的剑眉和大大的眼睛，以及端直的鼻子、轮廓分明嘴角略微上翘的嘴唇。岁月的风霜似乎不曾侵袭到智明的脸庞，倒是眉头的“川”字纠结了无尽的沧桑；那张脸熟悉而陌生，那张脸清晰又模糊。
那张脸始终苦涩地微笑着，隐然扯痛紫蝶的心。她把儿子推向他面前，轻声道：“这是隆隆。”
“哦，隆隆，你几岁了？”
隆隆却并不领情，被母亲拉着跪了一会他早就不耐烦了，见母亲松开手，如遇大赦，一蹦一跳地就跑开了。
紫蝶欲叫，被智明阻拦，她不好意思地表示歉意。智明望着远去的孩子，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孩子应受教育。”说罢他请紫蝶他们去吃斋饭，又格外为隆隆炒了荤菜，一直看着他吃完，显得很开心。
祈祷结束，斋饭也吃完，紫蝶他们该回去了。临别智明把隆隆搂在怀里，不知如何亲爱才好，他喃喃地说：“隆隆、隆隆，你和你娘要常来呀，常来陪叔叔，叔叔在这儿孤独得很、无聊得很。”
隆隆纯真地望着叔叔，稚气地问：“叔叔，钟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怎么，隆隆对钟声感兴趣？”
“是呀，我和娘在家常听钟声，母亲最喜欢钟声了，钟声一响母亲就什么都不做，坐在那里听……”
“隆隆，该回家了，我们走吧。”紫蝶打断了儿子的说话，径直向汉河边走去。
舟船停靠在汉河此岸，随水流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显得轻飘无定。没有摇橹人，自己就是划桨的船工了，从来如此。和来时一样，湄儿横抱着隆隆先跳上船头，将紫蝶接上船，然后把孩子交给紫蝶，探身解下缆绳。紧接着湄儿摇桨，船开始离岸向前驶去，紫蝶则揽了儿子坐在船上等着扔铜钱。临出门时，紫蝶揣了铜钱，又交待湄儿多装几枚铜钱，隆隆第一次过河要敬河神，该交过河钱的。来时扔了数枚，将自带的扔完了。此刻见船快到河心，她让湄儿把身上的铜钱拿出来，湄儿停住桨腾出一只手刚准备去掏，船便在河里要打转，紫蝶赶紧止住她；自己伸手向湄儿腰包去掏。掏出一枚扔下一枚，铜钱顺着水流往下滑落，溅起小小的浪花；隆隆听见铜钱敲击水面发出“嘀咙”的声音，觉得有趣，来时就想扔，母亲不让。此刻，他如履平地大步向湄儿跑来就掏腰包；湄儿不期他会这样，往前一个趔趄，桨一松，猛然一个大浪，船打着漩儿转圈圈，隆隆惊慌地乱跑，一声“娘”没叫出来，船就整个底朝天地翻过来了。
湄儿在船下绝望地惊呼着，隐约听到紫蝶叫喊儿子，隆隆没了声息，船倒扣着顺流而下……忽然，智明带着两个年轻和尚飞奔而来，他们不由分说跳下河去，掀起舟船，开始救人，两个和尚一起找到了隆隆，智明摸索了一会才从水里抱出紫蝶，湄儿却没找到。和尚见紫蝶和隆隆都已窒息，只得先摆弄了他们再说，于是那两个和尚一起放好了隆隆，又是按腹又是掐人中，隆隆终于醒来；见智明俯在母亲身上与母亲嘴对嘴不断地吸，他不禁一声大哭，叫起“娘”来。
不知是智明的人工呼吸，还是儿子的哭唤，紫蝶悠悠醒转。她睁眼看见智明的泪眼，疑惑地问道：“你、怎么？”
智明强抑泪水：“兰花，亏了我在山上看见……如果你去了，可叫我怎么活呀！”
紫蝶闻言，知他是在寺中目送，才使他们大难不死，不免心中庆幸，欲表示感谢，可转眼却不见了湄儿，作势欲问，智明哽咽道：“湄儿没找到，想是被河流冲走。”紫蝶一听，随即又昏厥过去……
七
紫蝶为老爷祈福差点送命；湄儿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叶老爷突发头疼暴病而亡。由此，叶太太愤恨与悲痛交加，大骂紫蝶不安好心害死了湄儿咒死了老爷，是个扫帚星；终于卧病在床，很快不治，不久即撒手人寰。紫蝶接连为湄儿、叶老爷和叶太太做了丧事，无论精神身体都大不如前。小叔的生意失去了老爷的指点和依靠，苦心经营，终落得个惨淡结局，最后不得不变卖了家产，跟人学了木匠手艺，镇日走街穿巷，做着活计。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隆隆在这些变故中渐渐长大。家道中落，自湄儿离开，紫蝶不曾再找帮衬。隆隆打小跟着湄儿，对她依恋有加，湄儿刚去那阵，他整天哭着吵着要湄姨，后来母亲做主，为叔叔娶了婶婶，他恋湄儿的心才渐渐淡些。
婶婶来自小康人家，长得高大丰腴，也不曾裹脚，一双天足走起路来一阵风，干活做事颇为麻利，开口闭口总喜欢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叶家以前也是大户。”或许正是基于此，泼辣的婶婶对叔叔倒还依顺，言行间也不曾怠慢过紫蝶，对隆隆更是视如己出厚待有加。婶婶进门两年，就不曾停歇地为叔叔生了一双儿女。隆隆初时有婶婶的疼爱，便几乎成天呆在这家，懒得回母亲身边。紫蝶不愿他如此，怕他在女人堆里，沾染一身脂粉气，每每强行将他从妯娌身边拉开，但往往弄得儿子很伤心，又是哭泣又是呕吐，最后还是得作罢。直至妯娌做了母亲，分了些心神，隆隆才略微好些。
紫蝶本有心教他学些文武之道，他却如遇瘟神，唯恐避之不及，只对叔叔那些刨锯凿斧之类的东西颇感兴趣，每天乐此不疲地将它们摆弄来摆弄去。叔叔便也兴致所至地教他认推刨拉刨、架子锯钢丝锯，并说明它们的用处。隆隆对那些工具似乎有着天才的识别能力和防御能力，叔叔随便讲一句，他就可以说出任何一样东西的作用；而且他也可以使自己不受那些家伙的伤害。
当叔叔欣喜地告诉嫂嫂这些时，紫蝶不知是喜还是忧。隆隆虽说是紫蝶与牛娃所生，但她心里始终把他看着叶大公子的儿子，抚育他时，倾注的是对大公子的一腔真情；所以在湄儿传话牛娃哥要见他娘儿俩时，她总是以叶家少奶奶和叶家小公子的形容出现，让牛娃哥亲近不得。那次落水遇救，自是令她感激，但她又能怎么样呢？她本是肩负了叶家的职责，想要重振叶家雄风，再现当年气派，全部希望自是寄托在隆隆身上，如今眼见得儿子如此景象，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晃隆隆一十有二，童关已过，书不愿读、生意不想做，紫蝶正琢磨怎么打算儿子的将来，隆隆一语道破：“就让儿子跟着叔叔学做木匠吧。”
“你好大的志气！”紫蝶待要如此讥讽说，一眼瞥见儿子那殷切的目光，便把话给咽了回去，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她没有答言。
谁知到得翌日，叔叔牵了隆隆进来，郑重对着紫蝶说自己愿意教侄儿学活。紫蝶见儿子面色沉静，知他主意已定，只好由了他去。
虽说是叔侄师徒，但必要的拜师礼却是不可免的；在紫蝶的一再坚持下，叔叔和妯娌只得应允。
这天风和日丽，紫蝶请了叶老爷和大公子生前同好，也请了邻人乡亲，叶家门厅济济一堂，大家都来见证隆隆拜师。行礼放在堂屋，先是叶老爷好友致词，无非是圣明公圣明，娶了贤德儿媳妇，守寡多年艰辛抚儿成人，如今又深明大义，拿出银钱让儿学习手艺，将来终身有靠，不愁吃穿，圣明公在天之灵可以百无忧疑，安心瞑目。如此等等，毫无章法的赞颂而已。接下来，是叶大公子生前的至交，这位开篇倒是不俗，先是痛惜叶大公子英年早逝，不仅命薄，而且福浅，像紫蝶这样贤能的娇妻竟然不能长相厮守，叹命运于人亲于叶公子疏，太不公平！说得紫蝶心神恍惚，仿如公子就在眼前，痴痴迷迷，猛听得人群中传出啜泣声，清醒地想到往日与公子的恩爱，已成为永远的阴阳隔绝，她不免红了眼圈。待要落泪，这位仁兄话锋一转，激情满怀，道如今隆隆长大成人，公子香火绵绵不绝，紫蝶立了大功；有紫蝶操心，打发他学做木匠，这是终身可靠的事体，一般男儿也没有如此的远见卓识，紫蝶却做到了，实在是可喜可贺，公子尽可以安心长眠了。一席话，驳得满堂掌声，大家都道：“说的是，说的是。”
然后，搬来椅子，叫叔叔径直坐了，一位老先生走过来拉住隆隆，让他在叔叔当面跪了磕头。隆隆倒还实诚，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虔诚地望着叔叔，恭恭敬敬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头磕完，叔叔赶紧站起来就拉过隆隆，隆隆说：“叔叔，你从今往后不单是我的叔叔，还是我的师父呢。”
叔叔点头说：“是师父，是师父就要教徒弟，你不听话挨了打，可不兴告诉你娘。”
“嗯，不告诉，我听话就不会挨打，不挨打还告诉什么。”
“说得对。侄儿，跟我说你为什么想学木匠？”
人群中也有人问道：“对，隆隆，你学了木匠，最想做什么东西？”
隆隆往人群看看，又瞅瞅紫蝶，见娘亲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便鼓足了勇气大声说：“我最想做一座桥！”
“哈哈哈哈——”人群一哄，都说：“哟，做一座桥呀，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隆隆固执地说：“我要做一座桥，我想做一座桥。这有什么好笑的么？”
叔叔揽过他的头，抚摸着说：“大家是提醒你，木匠要做一座桥，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隆隆坚持说：“我要做桥，我就是要做一座桥嘛，不做桥，我还学木匠做什么。叔叔，你答应我，教我做桥！师父，你答应我，教我做桥！”
见他憨厚的样子，大家又一次忍不住地笑了。紫蝶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有这样的怪念头的，她走过去说：“隆隆，木匠是做木工活的，家具能做、门窗能做，怎么可以做桥。今天是你的拜师礼，为娘还设了宴，你可不要在此胡搅拌了。啊？”
“我要做桥嘛，我要做桥嘛，我就是要做桥！”谁说学了木匠不能做桥？我偏要做一座美观耐用的大桥。隆隆在心里发誓道。
八
手艺人靠得就是自己的手艺。手艺好的，有些绝活，吃香喝辣，十里八村有人请着做事；手艺不好的，没事做稀饭也喝不上。叔叔做木匠多年，他的活磨也磨好了，特别是他的雕花凉床是做出了名的，连图也不需绘，外形尺寸、主要部件尺寸，他都了然于心。他打的凉床关键在雕花上，哪个木匠都能做床，却不一定哪个木匠都能雕花。谁家结婚办喜事要打床，那准得找他。据说很多新娘子睡在他做的床上，就感到舒服安逸。婶婶还给母亲讲过一个笑话，说是一对夫妻多年没有孩子，后来妻子对丈夫说是床的不好，要换床、换叶木匠做得床，叔叔帮忙打了一张红漆雕花凉床，还特意在床架上雕刻了许多的童子，果然没过多久，那妻子就有了身孕。
隆隆打想学木匠起，就一心要学会叔叔的雕花绝技。虽说是叔侄关系，到底也是师徒，当徒弟的开头自然是端茶、递水、点烟，跟在师父屁股后头提东西。隆隆本不怵叔叔，可打从有了师徒的名份，他就变得格外小心和精细。他当然知道叔叔的声名，一心只想把叔叔的本事学到手，尽快地做一座桥、一座花桥。
这天，头一次跟师父出去做活，到十几里外的南湾张恩善家为新姨太打家具。到了那儿，叔叔跟管事的一说，隆隆才知叔叔派头十足。照叔叔的规矩一天只干半天活，还有半天叔叔想干啥都行，主家也不专门过问。张恩善娶三姨太做新家具，再怎么着也得一个月。
木材是早准备好了的。叔叔告诉隆隆木材有硬杂木和软杂木之分，硬杂木质地坚硬，纹路清晰，多用于做家具的腿和撑；软杂木质地松软，纹路细腻板面平滑，多适用于做家具的装板、隔板和面板。张恩善娶姨太太都是用最好的木料，硬杂木是水曲柳，软杂木是红松，早在几个月前叔叔就将圆木开了板，眼下板材已经干燥，只等选配料锯割成方了。
谁都知道做家具首先是画图、画立体图，除立体图外，还必须有三个基本视图即主视图、侧视图和俯视图，能让人看到家具的三个面：前面，一个侧面和顶面。这样既方便主人从图中知道家具外形，又能让匠人看清各部件尺寸，然后才能开始制作；而进行制作的第一道工序便是选配料，选配料的好坏直接影响着家具的质量。选配料有一个原则是先主后次；先前再后；先外后里；先长后短。选配料时，要按照家具零部件尺寸将木料锯好，叫下料。下料时，应留有余地，所谓“长木匠，短铁匠”。下腿料、横撑料要长2厘米左右，下家具立边料或料端需打眼的木料需长5厘米；同时还要注意选配需拼接的木料时，硬木和软木要分开……隆隆听叔叔一套套地娓娓道来，才知做木匠的学问大着，他充满敬仰地看叔叔，叔叔抚了抚他的头说：“好好学吧，孩子，我这教你的还是最基本的呢。记住，什么手艺学上身了都有益处。”
隆隆郑重点头，看主人家好烟好酒侍候，叔叔做完了半天就去睡觉，或者东游西逛，心里又不免着急。叔叔却不急，他说：“隆隆，做活要实也要有位。跟叔叔出来做活，不用你急。这张家我已是第三次来了，那张恩善坏事做尽，对我却厚待，要不怎么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呢。从张恩善娶正房起，我就给他做，他满意了，以后每娶一个姨太太我就来给他做一次，每次都是那么些个事、那么些个东西。我心里有数，他张家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时间，人家娶姨太太的都不急，我们急什么？”
说是一房的东西，不外是箱架桌椅床柜。见师父如此，隆隆也心安理得了。他每天上午陪在师父身边帮忙递刨子、拉锯子，吃过午饭后，便自己在张家到处走走，感受富豪人家的气派。这张家果然不同凡俗：四进的宅院分了东南西北四个独立的区域，中间一个花园似地苗圃将四面的屋子隔离，每一个区域又同时有前屋后厦加天井，只是进出口只有一处。这就使得张家既是一个大一统的整体，同时又是各自为营的个体。有什么事一吱，四方都有照应；没什么事各进家门互不妨碍。那张家祖上听说是靠卖生药起家的，时间一长，经过几代人的积淀，倒也成了一方富户。轮到张恩善手里，好吃懒做，又专好欺男霸女，生了锈的银子也叫他拿来用了，最后恐怕也就剩下这些房屋了。
听说叶家原来也是一番好景象，如今却凋败凄凉无有富贵样。婶婶常说祖父在时，叶家是远近闻名的望族，仅上海吴地的绸缎庄就有半个汉陵大，全部交给叔叔打点，那是什么气象！隆隆边走边想——“我倒是使足了劲，二姨太感觉怎样？”忽然叔叔的声音就好像在耳边响起，湿润而粘乎。隆隆吃了一惊，仔细打量，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北屋区。“当然比老东西强了、强多了。好舒服啊，我都不舍得你离开。”一个女声甜腻腻地从窗口传出。隆隆吓了一跳：叔叔怎么跟一个女的在一起？还说什么“使劲”、“舒服”的话？
“来嘛，我要，我还要，你给我、给我……”二姨太很急。
“给不了了，给不了了，下次吧。”叔叔很无奈。
“那明天！明天、就明天下午，你一定来，我要，你明天给我！”也不知女的要什么东西，叔叔今天不给她，偏要等到明天才给。不行，婶婶对我不薄，我不能让叔叔把东西都给了别人，明天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二姨太那么巴巴地要。
隆隆存了心，要看叔叔把什么好东西拿给二姨太，这天他便留心起师父来。可直到吃过午饭，也没见叔叔揣东西到口袋里，他心有疑窦，便跟随师父而来。一路穿回廊过苗圃经东屋，看着叔叔径直往北屋进去，他忙闪身躲藏在窗户旁边。
“二姨太，我来了。”是叔叔在与二姨太打招呼。
二姨太惊喜的声音：“哟，你倒还真是守信，说来就来了。”
两人说着话距离接近，跟着就好像什么东西扭缠在一起，发出吧吧叽叽的响声，似乎有人咂着嘴。过了一会，二姨太朦胧道：“我要……我要……”叔叔也不吱，“扑”地一声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床上，然后又啪啪啪啪地把什么东西扔落到地上。隆隆往里瞄，窗帘摇摆着遮住了视线，他一点也看不见。紧接着就传出一阵又一阵的“吱吱嘎嘎”来，仿佛有人在拚命使劲地摇床，床里还有隐约的喘息和说话声。
“好，我来给你、我来给你，我就是专门来给你的。”是叔叔，他的声音又开始变得粘粘乎乎的。
“啊……哦……这张家你来了两次，倒好似给了我一辈子！”二姨太轻轻呻吟着，说话声音还一抖一抖的。
叔叔吭哧吭哧的话语都变得断断续续了：“三次！这张家、我一共、来了、三次。就娶你、那次、来的，我倒、真巴不得、那张恩善、娶他十个、姨太太，我也好、多给、你、几次。”
…… ……
不知怎么，听着里面的摇床声、二姨太的呻吟、还有叔叔断断续续的说话，隆隆忽然感到浑身燥热、万分难受起来，他呆呆地站在窗前，头脑里一片空白。
“啊——哦——”
二姨太大声一叫，隆隆下意识贴近窗户，恰巧窗帘一角吹起，他清楚看见床上两个赤裸的人紧搂着大汗淋漓……猛然他感到下体疼痛，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他裆里的物件已坚硬地抵住了墙壁。
九
似乎是一夜之间，隆隆长大成人，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偶一说话声音竟又粗又沉。叔叔玩笑说：“隆隆该娶媳妇了。”他也不吱声。他心里忽然与叔叔有了些别扭，总觉得不好意思，仿佛叔叔拿着了他的短处，做事也没精打采的。叔叔见他这样，以为是想家了，便放他回去一趟，也好看看家里有什么交待没有。
隆隆不说什么，第二天一早提了包裹往家走。一路心痴神迷，也不知翻过了多少山岭，直到黄昏总不见自家的房屋出现。他想自己肯定是迷路了，因为来时，叔叔告诉过他，从汉陵到张恩善家十几里地，他们只不过用了小半天的时间。而今天他走了一天的路程！隆隆决定沿着河岸走到汉河，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找到自己的家。于是他开始寻找河流，找着找着，天已全黑了，四周不见灯火，远处传来一阵阵令人恐怖的声音，他只得停下脚步，准备野外将息一夜，明天继续赶路。
许是累了，隆隆很快入睡，而且睡得分外香甜。待他一觉醒来，却意外地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床前有一张木板搁在土砖砌成的断墙上，就算一张“桌面”了。桌面上整洁地摆布着半块破铜镜、一把断齿的篦子，还有几枚磨得十分光滑的铜钱。从铜镜和篦子看来，这应该是一位姑娘居住的房间，但从那几枚铜钱来看，这位姑娘又肯定是特别的喜爱钱财，否则不会将铜钱磨得如此光滑。
“你醒了，那就起来吃点东西吧。”就在隆隆将信将疑时，一个女子走进来冲他说道。隆隆一眼望去，看不出那女子的实际年龄，但她的着装显见还是一位未曾出阁的闺女。他顺从地起来，揉了揉眼睛，坐到那“桌”前，才知道自己一天不进粒米是真得饿了，而桌上的饭食竟然还是一碗鱼片粥，隆隆也不客气，端起来一下就喝了个精光。见他如此顺畅，那女子又为他盛来一碗，他也毫不含糊地喝了。女子见他饿成这样，待要再添，被他拦住，只说是“已够了。”
女子也不说啥，静静地添粥吃粥，吃完了就收拾碗筷。在她收拾的当儿，隆隆才发现，这家仅有两间茅屋，家什全无，只有一张破网纲目混杂地堆在屋角；原来是打鱼人家，怪道这么寒伧的家里还有鱼片粥喝。
“你怎么睡在了河岸上？”女子收拾完东西过来问他，好象与隆隆有了多年的默契，她的语气仿佛问一个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亲人。
隆隆也不戒备，说道：“我回家迷了路，想要沿河寻找家乡。”
“你家在河边住？”
“我家在汉河不远。”
听说“汉河”，那女子浑身一震：“你叫隆隆？”
隆隆也一震，惊愕地张大了嘴：“姑娘如何知道？”
那女子因为自己的疑问得到了证实，一下泪沾满襟，她用手轻触着桌上的铜钱，哽咽道：“我乃是湄儿、你的湄姨呀！”
听说女子是湄姨，隆隆有些迷茫，终于在湄姨的提醒下，他依稀记起了四岁那年汉河历险的经过。他恍悟到自己一心要学木匠做桥，潜意识里就肯定是从那次危险中湄姨丢失开始，因为他是多么地爱着他的湄姨呀！一晃近十年，他几乎已经淡忘了的湄姨竟然还活着，而又偏偏是在他迷路的途中相逢！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他觉得冥冥中一定是有一只手在操纵着人的命运，他简直有些感激这次迷路了。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比较完整地表达出他的那一份惊异与激动，他只是安静地听湄姨叙述：“……船翻了后，我听不见你娘俩的声音，河水把我冲了多远我也不知道，一个老船工救了我，他无儿无女，我就认他做了义父；我们父女俩早出晚归靠打鱼为生。有几次我都想去寻找你的母亲，又不知你们到底怎样，加之忌惮你的祖母，终究没能成行。好在那次我身上还有这几枚铜钱，可以让我经常睹物思人，想起在叶府的日子、想起少奶奶和你……”隆隆看着那铜板，终于明白了那光滑是由将近三千个日子的不尽思念而成，他想湄姨为了这份思念一定吃了太多的苦头。他继续听湄姨的讲述：“我总是割舍不了在叶府的过去，义父为我择婿让我出嫁，我不愿意；他老人家忧郁成疾，终于在前年逝去。我本打算为他老人家守孝三年，再去打听你们的消息，所以我每天照例打鱼维生。昨晚收网回家，河堤边发现你自熟睡，掳你回来，灯下看你面目依稀，今次故而存心问你，果然你便是隆隆！这真是天赐机缘，让我和小公子相见。”
“湄姨还说什么公子的话，湄姨不嫌侄儿潦倒就好了。”隆隆于是把她丢失后叶家这许多的变化一一道来，直说得湄姨哭一阵泣一阵叹息一阵。
“少奶奶的命真是苦哇。”湄姨告诉隆隆，母亲原本是一个非常雅致的人，通晓琴棋书画。嫁了父亲后，只因与祖母的矛盾，她受尽了委屈，父亲也郁闷而终。湄姨说：“我至今记得那天的情形……”在湄姨的叙述中，隆隆眼前出现了一幅凄婉的画面——
父亲的坟头，母亲一棋一画供上，幽幽地说：“公子，你我夫妻素日敲棋论画，而今你狠心独自先去，叫紫蝶孤身一人苟延残喘，如何是好？”她埋棋烧画，不免凄然；“从此弈无对手，画没评者，就让它们都随你去吧。”看着画已成灰，她似乎心亦成灰。片刻后她又黯然抱琴调弄道：“公子，我与你相识于琴声，而今也诀别于琴声吧。你喜欢我的琴音，在这个时刻，让为妻最后为你弹奏一曲，算我送你上路。”接着母亲神色安定，边奏边唱：
粉楼歌罢情已酣
自此恩爱每新欢
春梦秋云只几回
徒留妾身锦衾寒
从此相思更漏残
伤心明月凭阑干
汉河流水逐浪花
叶氏紫蝶摔琴板
母亲弹到最后一个音符，好似用了毕生的力量，“叭”地一声，琴弦也随着曲调的结束而断裂，母亲将琴一掷，凄惨呼唤：“公子我夫，你我好比此琴，弓弦已断，徒留琴板何用。吾今一曲送君，掷琴诀夫，从此不抚琴。只愿夫奈何桥上有琴声相伴，琴声乃妾声，你一路走好。”说罢，母亲焚琴而跪，一路秋风歌号，老鸦惊飞，那情形感天动地。
…… ……
“这么多年了，我还能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少奶奶的每一个神情，从那以后，她的心就死了、再也没有活过，如果不是为了你，你的母亲连生命也不会再留存的。”湄姨漫长的叙述令隆隆感到压抑，想到母亲的寥落，他最大的愿望便是陪伴在母亲身旁多尽孝道；既然湄姨活着，又被自己找到了，他就应该让她们主仆团圆。学木匠做花桥，还有什么意义呢？叔叔的形象已轰然倒塌，隆隆决计回家告诉母亲，他要读书习武，不再学木匠手艺了。
十
隆隆在湄儿处将息了两日，便辞别她回家，湄儿要为义父守孝，还有半月就满三年，到时才来与紫蝶团聚。紫蝶见隆隆果然是半途而废，不肯再去学活，心中正自愠怒，忽听说湄儿还在，真是喜出望外。天天在家数着指头过日子，好不容易盼到过了半个月，这天想是湄儿该来了，紫蝶早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又专门腾出一间厦屋给湄儿住，远远地看见有人过来了，她赶紧吩咐隆隆去迎接。
谁知隆隆却在门外叫道：“母亲、婶婶，你们快躲藏起来吧，是张恩善带人来了。”
紫蝶不明就里，她走出门来说：“张恩善带人来怎么了？你叔叔给他打家具他倒应该感激才是，为何他来了我们反还要躲藏起来。”
“嘿嘿，夫人说得极是，我张恩善今日可不就是来感激你们的。”一个粗糙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人便是张恩善。他跨下马来，鞭子甩得叭叭响，“这是叶木匠的家吧？你就是他的家里人了。”
婶婶听外面喧闹，恰巧一步走出门来：“我是他屋里的人，请问张大人有何见教，我们那位可是惹祸了？”
张恩善横眉立目，把婶婶上下打量来打量去，然后声宏嗓大地说：“好，好好，你家叶木匠哪里就惹什么祸，他可是享福去了。他胆子不小，敢搞老子的女人，他把老子张恩善的姨太太都占了去，老子也很痛快，老子成全了他们。此刻，他们正在往黄泉路上赶，急着去做奸夫淫妇呢。”
隆隆心里正道“坏了，事情终究败露了”，就只见婶婶“啊”一声，冲向张恩善拚命，她边抓打张恩善边哭骂：“你个挨刀宰的，你还我男人来，你还我男人来……呜呜呜呜，我男人好好一个完整的人去，如今你害死了他，反还来栽赃污陷，呜呜呜呜，总是你那淫荡不要脸的姨太太缠住他，叫他不得好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叶家以前也是大户，你竟敢如此欺负人，我跟你拚了。”婶婶不管不顾地哭骂撕打，两只结实的乳房也在气愤中颤抖；紫蝶站在一旁干着急。那张恩善只轻轻一拧打过来的拳头，婶婶便动弹不得。
张恩善一只手抓捏着婶婶的乳房，一只手拧着婶婶的臂膀也不气恼，说：“你倒是一个烈女，好，我现时就是来接你去的，你从此就是我的女人了，我的女人我疼，我也不为难你，你且上马随我去吧。”说罢示意随行人员牵马，他将婶婶拦腰一抱就往马背上扔去。
婶婶一骨碌翻身下马，把张恩善骂个狗血喷头：“张恩善你个挨刀宰的狗娘养的，你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不怕你张家男人世代为奴、女人世代为娼，你还想将我掳了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叶家以前也是大户，可没有像你坏事做尽，丧天害理，你而今只还我的男人来，否则我不与你干休。”便又冲上去对着张恩善又是咬又是踢。
这回婶婶没有讨到好，那张恩善说变就变，他将婶婶一掌搡倒在地，鞭子如雨点一般落下，他一边抽打一边破口大骂：“不识抬举的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先把你个婆娘打服了再弄回去不迟。你男人作贱找死，死了活该！我看你还有几下子风骚劲，才愿意带你回去抵他的罪过！残花败柳，你以为你是金枝玉叶呀，老子打死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张恩善且打且骂，婶婶很快就皮开肉绽，血肉沾到衣服里。
隆隆在屋里，他提了斧头想来砍那张恩善狗日的，到底不敢，只眼睁睁看着婶婶受罪，心中既怜惜婶婶，又痛恨叔叔引火烧身，煎熬得什么似的。紫蝶直觉飞来横祸，等醒过神来，真是急火攻心，她不断在旁恳求张恩善：“张大老爷，你饶了她吧，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就饶了她吧。她一介女流，也是一下子听说自己没有了男人，难过的呢。张大老爷，你饶了她，我们永世不忘你的恩德。”见张恩善还不停手，她又说：“你再不住手，她就要被你打死了。”
也不知是紫蝶的劝说恳求，还是张恩善真得怕将她打死了，他终于停住了，然后一挥手，将已昏迷的婶婶往马背上一扔，就准备离去。紫蝶见了，惶恐不已，她不由得跪了下去，乞求道：“张大老爷，你放了她吧，她还有两个孩儿，没了爹；她这一走，又没了娘，该怎么过活。我这厢给你跪下了，我这一生除了给菩萨跪，你可是我跪的第一个人了。张大老爷，我求你发发慈悲呀。”
“放了她可以，”张恩善睥了睥紫蝶，“除非你肯代替她去张家抵罪。怎么样？不愿意吧，哼，不愿意我们走。”
“且慢！”忽然一声娇叱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抬眼一看，是一位美貌的姑娘。但见她：红底绿花大襟褂，水绿色裤子红鞋袜，柳眉杏眼含怒意，粉面红唇露威仪。那张恩善一见之下，果然驻了步。
“湄儿。”
“少奶奶。”
紫蝶和湄儿几乎同时发出叫喊声，湄儿丢了包裹，紫蝶爬起来，她们跑到一起互相拥抱，泪流不止。紫蝶说：“那日你丢失，我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听隆隆说你还活在人世间，不久即来与我们团聚，我真是高兴极了，我日日盼天天想，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我们姐妹俩却又是如此相见！怎不叫人心酸落泪。”
“少奶奶切勿伤心，湄儿是来得巧了，那马背上的姊姊想是隆隆的婶婶，只不知如何会弄到这般田地？”
紫蝶见问，也不隐瞒，把叔叔如何勾引张家姨太太、张家如何惩治叔叔、又如何来抓了婶婶要去抵罪受折磨之事，悉数讲了。待讲到叔叔命丧黄泉，她已是泣不成声；眼见得两个侄儿即将无依无靠，她更是束手无策。湄儿自是不断安慰。
那边张恩善被一声娇叱所震，只道是什么人物，一看是一年轻貌美的女子，淫心陡起，早已是迈不动步了，此刻眼见得两个女人哭哭啼啼，如泣如诉得没完没了，颇不耐烦。便假意吆喝喽罗：“走，既拿了这婆娘，回家就是。”
“慢着。”湄儿一步上前，“光天化日之下，怎能强抢民女？你们带了她去，她两个儿女该如何是好？你们留下她吧。”
“留下她，谁去抵罪？”
湄儿咬了咬嘴唇：“我代她去吧。”
张恩善听说，仿佛天上掉下大馅饼，一把将马背上的婶婶推将下来，就要过来扶湄儿，湄儿阻拦道：“我自随你去，但你需答应我的条件。我主家少奶奶待我不薄，我今一去，只怕再难与之相见，你要补偿于她。”
“行行行，一百块银元够吧。”
湄儿：“你弄死了叶木匠，致使他妻女无着，孤儿寡妇，她如今又受了伤，也该体恤才是。”
张恩善：“好好好，也是银元一百块怎么样。”
湄儿：“我这去了，主仆相隔，我要与我主家少奶奶道个别才走。”
张恩善：“可以可以，你去告个别再走。”
湄儿走到紫蝶面前，叫一声“少奶奶”，便喉咙哽咽，两泪双流。她径自跪了，紫蝶见状赶紧要拉她起来；湄儿不起，紫蝶只好也面对她跪了，主仆二人相跪无言，各有泪两行。半天湄儿才先开口说：“少奶奶，大少爷离去十几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始终孑然一身，苦哇。湄儿没有别的说，我还是那句话，智明和尚是个好人，你可不能太压抑自己又负了别人！一个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几年？十几年已过，你我就老了，隆隆已经长大，多为自己着想吧。”
紫蝶默默点头，这么些年过去，真正关心自己、体察自己的还是湄儿，其实她又何尝不知自己的生命正如一株缺乏雨露滋润的迟桂花，本应是蓬勃开放时，却过早不合时令地枯萎了。她也在心中暗暗为湄儿祝福：紫蝶无能，不会给你更好的生活，既选择去张家，你自是有能力处理好张家的事务，我这里为你祈求福禄了。
十一
叔叔的离去令婶婶痛不欲生，母亲每日呆在这边，照顾好两个孩子后，便守在婶婶的身边，为她擦洗疗伤，陪她渡过最艰难的日子，劝婶婶节哀顺变。紫蝶说：“命运本是不可预测也无法把握，面对违心的事情，人们主观上都想作一番抗争，但在抗争于己不利时，便只有顺应变故和忍受。这么些年来，谁不是在默默地忍受着命运的捉弄啊。”
紫蝶于是讲到自己多骞的人生经历：与邻家情郎一起逃婚出走，自己沦落到聚粉楼为妓，牛娃哥出家在白马寺为僧。幸而遇上叶大公子爱惜，来至叶府做了少奶奶，也算是“从糠箩里掉进了米箩里”；却偏不与叶太太投缘，牵连上大公子不开心。总是有个机会见着了牛娃哥，倒是那般的光景！紫蝶便又把隆隆的身世秘密、叶公子的抑郁而逝、叶家老爷太太的相继辞世以及湄儿的落水丢失，一一道来。在说到叶大公子的临终遗言和智明和尚的歌谣相求时，不免唏嘘垂泪，叹息不已。
婶婶为紫蝶的故事所动，早已忘了自己的伤痛，她反过来安慰劝说紫蝶：“这么多年你一路走来，也实属不易。大公子是好，可你怎知他又没有做过一些越格的事呢，他就是在聚粉楼认识的你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叶家是大户，犯不着我们为他们守着什么，那智明既是如此执迷，若换了我，倒依顺他，也不枉初时一场相好。”
两个女人唠唠叨叨，因了一场共同的患难，变得更为亲密体己。紫蝶几乎长住在婶婶那边，相反是婶婶不忘偶尔过来看望一下隆隆。
隆隆因了湄儿的失而复得，心中原本有说不出的万分高兴，而叔叔惹祸，报应在湄儿身上。湄儿为了叶家，又再度离去，这令隆隆郁闷而暴燥。那张恩善娶一房姨太太，尚有叔叔帮忙打家具什么的，抽屉桌、穿衣柜、雕花床，应有尽有；而湄儿到张家，徒手空人。隆隆在母亲与婶婶俩谈论人生谈论命运时，就决定要用自己菲薄所学，为亲爱的湄姨打一个梳妆匣子。隆隆知道，湄姨是个漂亮的女子，也是个爱美的女子，在她义父家简陋的土坯屋里，在那用破木箱做成的“桌”面上，除了那几枚铜钱，便是一块破铜镜和一把断齿的梳子呀。隆隆要做一个红漆雕花匣子，匣子外面有美丽的雕花，匣子盖里面嵌着铜镜，下面是带格子的小抽屉。湄姨梳妆时，揭开匣子铜镜就露出来了，小屉子里面放着梳子、篦子，或者还有胭脂、香水、凝脂油。湄姨梳理完了，抽屉一关，盖子一合，又是个非常精巧的装饰。多好！
隆隆被自己的设想激动，立即着手寻找木料，他找到一块樟木准备做匣子的撑，又寻到一段杉木来做匣子的面和抽屉的隔板。樟木杉木都只是普通的杂木，他心里觉得对湄姨有所亏欠，但又只能如此。好在最普通的木料也可以做出最精致的东西，饶是这樟木杉木不久便也要成为湄姨早晚手头的爱物呢。想到这里，他有些后悔当初不想学木匠的打算，总是他跟随叔叔的时候颇为勤勉，学了些许技艺，打个梳妆匣子应是绰绰有余了。
接下来他刨料、拼板、画线、凿眼、开榫、裁口、开槽，前后左右四块面板，再加上下盖板和底板，尽皆打造清楚，只等盖板雕花后进行装配，一个匣子就算做起。看着家中那条大黑狗，在身边绕来绕去，一忽儿在刨花中嗅嗅，一忽儿还旁若无人地蹲在面板上眺望远方似的，隆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条黑狗伴他多年，几乎是与他一起长大，想是也了解他急迫的心情。
雕花绝对是个技巧活，还是在给左右面板凿燕尾榫眼时，隆隆就一直琢磨着该在匣子盖板上给湄姨雕刻上什么样的花纹。他一气勾了好几个图案，有富贵牡丹、空谷幽兰，也有傲雪寒梅和凌霜秋菊。思量来思量去，觉得还是用傲雪寒梅最合适，“梅”字谐“湄”音，况且梅花的风骨气节叫人赞叹，隆隆心里希望湄姨能够活得伸展不委屈。
主意既定，他便将花样画在盖板上，开始着手雕刻。心怀一腔挚爱，他不停地凿呀铲呀，很快一幅寒梅图就雕刻成功。凹凸深浅层次分明，花瓣花蕊转角清晰，实是一树傲骨凛凛的红梅在笑迎严寒。隆隆不敢懈怠，将大黑狗从面板上踢下去，也不管大黑狗撒娇地轻吠，就赶紧拿了左右面板放置在前后面板上，把四壁面板装配成一体。为了保持四个内角都是直角，他格外小心地使锤敲击；燕尾榫须结合严密，几个榫眼还算准确，有两个榫眼有些缝隙，他又不得不加楔处理。终于可以直接把盖板和底板钉在四壁面板上了。他注意先用手拉钻在钉钉处的钻孔，使钉帽陷入盖板，再用木钉堵上钻孔，又将底板也同样槽装在四壁板上；然后他在下面匣子内侧钉上匣口条，在后面板匣盖缝处装上合页，还把匣内侧体与匣盖之间装上拉条，以防止湄姨打开匣子时，匣盖板向后倒。
最后，隆隆对匣子进行净面、倒棱成圆角。接下来他一鼓作气地给匣子涂上红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晾晒。大黑狗蹲在地上望着红匣子发呆。隆隆又拿出一面水银镜和万能胶水放在旁边，只待漆干后就镶嵌在盖板里面的小凹槽内。一个小巧精致的红色梳妆匣子就呈现在眼前，那火样的红令隆隆热血沸腾，他总算为他亲爱的湄姨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了。他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他的湄姨正在妩媚地梳妆，偶尔还抬头冲着镜子里的自己莞尔一笑……隆隆想到这里，不禁咧嘴乐了。
猛然，“叮呤咣啷”的玻璃碎裂声在隆隆耳边响起，他睁开眼睛，发现水银镜已然破碎，大黑狗正冲着梳妆匣子愤怒地撕咬，嘴上、爪子上满是红色，匣子上刚涂的红漆已变得斑驳，盖板也已脱落……
“啊——”隆隆吼叫一声，大黑狗并不理睬，它“汪汪汪汪”地冲隆隆一阵吠叫，继续低头专注地撕咬匣子。隆隆随手抄起一把斧头，就拚力掷投过去，黑狗不及闪躲，被斧子砍个正着，一下仆倒在地，项中鲜血汩汩流淌，还兀自大睁着一双狗眼，喉咙里发出哀鸣声。隆隆并不解恨，他提起斧子，朝着大黑狗一下一下砍去……
十二
听村里人说隆隆杀了家畜，等紫蝶从妯娌那边赶过来时，家中只有一滩血迹，隆隆和大黑狗，早已没了踪影。
家狗惨死，紫蝶固是伤心，但一下不见了儿子，她则更为担心。茫然无计之时，反是婶婶提醒她应该去告诉隆隆的父亲——白马寺的智明和尚，让他帮忙出个主意。紫蝶心想倒是，再怎么着，和尚是隆隆的亲父，他没有不管的道理。何况妯娌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于是，紫蝶决定再进白马寺。
她来到汉河边——这是去白马寺的必由之路，发现汉河涨水了，使原有狭窄的河道也好似加宽了不少。她独自吃力地划着舟船，到了河岸，有人向她伸出手来，抬眼一看，原来正是智明和尚等在那里。紫蝶一阵犹豫，终究只是把缆绳递给了和尚，自己扶着船舷慢慢地下船上岸。
智明和尚一声叹息：“兰花，你这是何苦！”
紫蝶没有作声，她能说什么？她的牛娃哥当然是痴情的，湄儿临到张恩善家时说得一番话也不能说对她毫无触动，但她的一生是与叶大公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呀。在聚粉楼做妓时，她是经见过一些男人的，若不是叶大公子风流俊雅，她一颗心也不会依附在他的身上。既附着了他，又兼大公子恩情似海，紫蝶便曾经沧海、立地成佛了。
“兰花，你今日来，可是为了找我？我在那东山顶上白马寺中，每时每刻都在盼着你呀，我日日望着汉河流水，想要看到你的踪迹，总算叫我看到了你。我飞奔下山，见你一心一意划船，都不敢呼喊，深恐让你分了心神，再与上次一样危险！”智明和尚情动于衷，言词恳切。
紫蝶心心念念都是叶大公子，加之此刻因儿子一事着急，并不曾听见对方话语。她答非所问：“隆隆失踪了，也不晓去了哪里。”
智明和尚听了，一急之下慌不择言：“什么？隆隆不见了？兰花，我说你就不要那么固执了，只要你答应与我在一起，我马上还俗！我们找到隆隆，一家三人……”
“他杀死了大黑狗，就不见了踪影。”紫蝶听和尚如此说，便打断了他的话；“我今天来找你，便是想要向你讨一个主意，我这该如何是好呢？”
智明和尚：“我的话你不愿听，我的主意也不一定你会采纳。不如让我先去打听一下，兴许有他的下落。你且放宽了心，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紫蝶：“既如此，我则去了。”说罢转头解了缆绳便欲上船。
智明拉了绳索说：“这又是何苦，你过了河来找我也不到寺中去，就匆匆地要赶了回家！再不济，我们在这河岸上坐了说会子话，我送你过河不迟。”
紫蝶猛想起上次河中遇险，亏了智明寺中目送，那么今日河边相遇，一定又是他在远眺汉河。能够在寺中看出是她紫蝶，可见自己在他心目中是怎么样的一种份量！紫蝶心中柔情一闪念，说出的话就让自己吃惊：“那你送我过河吧，我们就在船上说会子话。”
智明受了鼓舞，拉着船头让紫蝶先上，自己随后跳上来，船身微微晃动，紫蝶竟不害怕。两人拿桨相对坐了，一时无言。慢慢划了一会，智明要抽出紫蝶手中的桨，紫蝶也由了他。和尚边摇桨边说起蜀中趣事，见紫蝶脸上有了笑意，他又讲到了他们过去在一起打猪草过家家的事，紫蝶暂时忘记了烦恼，还时不时地补充几句。最后，说到那一段童谣，两人不禁齐声念起来，无羁的声音在河弯里回荡，和着汉河的流水与船行桨划的声音。艰难而快乐的童年令他们忘记了时空，似乎身下这条河就是他们少时纯真相亲的山坡，而这船正将他们载入那遥远的过去。
念完歌谣，船速明显减低，紫蝶不说话，智明也明智地闭口不提什么，他深情地凝视着紫蝶，他要让这梦幻般的和谐永远停留在汉河的流水里。两人的思想都穿越了现实，在时间之河的源头游弋。
这宁静和谐的一幕，恰被他们正欲寻找的隆隆发现。其实隆隆鲁莽杀死大黑狗以后，本要到南湾张恩善家去探望湄姨，但红漆匣子已然损坏，他息了此念。想到大黑狗也是多年的看门犬，日夜守护着叶家门庭和他们一房的孤儿寡母，隆隆便毅然地装了黑狗的尸体，提着锄镐来到汉陵叶家的坟地。
叶家坟地距汉河不远，在汉陵较有规模的一个林场中间，比四周地面略高。当初叶家圈定这块地做墓场，正是看中了它依山傍水有树有河，既方便先辈安息，又利于后人发展。这片坟地里埋葬着叶家历代先人，埋葬着隆隆的祖父、祖母，还有他的父亲和叔叔。祖父母的墓是合葬在一起的，冢子大而圆。父亲和叔叔的坟相距较远，坟墓边都留有足够的空地，空地上长满了青草。那年清明插青时，母亲曾告诉他，这块空地就是母亲百年之后的居所。母亲还说她百年之后归山，也会像祖母与祖父合葬一样，与父亲合葬在一起，那便是真正的“生同衾、死同穴”了。
隆隆巡视了一会，决定就在父亲坟墓空地的不远处掩埋黑狗，让它守护父亲免受他人伤害。他拖过装了大黑狗的袋子，放入刨挖出的深坑里，再用黄土盖上。一阵忙碌使他感到疲倦，便靠在父亲坟头歇息。恍惚间，有一潇洒男子向他走来，口称乃“叶家大公子”，问她母亲紫蝶可与智明和尚在一起？隆隆以为是遇了鬼，只见风声起处树影摇摆，却不格外惊惧，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睡眠过去做了一梦。只是倒也奇怪，那“叶大公子”想来就是自己的父亲，却如何问母亲与一个什么和尚的事情？隆隆思想着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等醒过来觉着有些饿了，便到树林里寻果子吃，寻着寻着听到汉河传来歌谣声，他爬到树上往河里一瞄：可不就是他的母亲与那个和尚在船里！
他从树上溜下来，心里还砰砰直跳，难怪父亲刚才托梦于他，却原来母亲果真与和尚有染。往日模糊的记忆进入脑海，渐渐串连成清晰的思路：母亲喜欢听白马寺的钟声；母亲一次又一次找借口去到寺里；汉河遇险那和尚俯在母亲身上，还说母亲去了他便不活的话……隆隆越想越觉得父亲的死与母亲和和尚有关，父亲的灵魂不安！他忽然想到了叔叔与二姨太——叔叔的死让他明白：占人妻女的男人绝没有好下场。他本想吃了果子就回家，现在，他倒要陪伴在父亲身旁，看母亲他们做些什么。
隆隆躲藏在林中，见母亲离了汉河朝家走去，那和尚且自回寺。到了晚间，那和尚又悄悄渡过汉河往叶家方向潜入。他蜇居坟地昼伏夜出，发现连续几日尽皆如此。有一晚母亲竟然还将和尚送到汉河边，月色朦胧里，他们就在河畔做了叔叔和二姨太做过的事情，依在和尚怀里的母亲显得高大丰腴，她“嗷嗷”叫着，快乐而疯狂。
以后的几天，和尚不曾过来，反是母亲每晚解绳上船涉河而去。
隆隆心如刀绞，他亲眼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偷情，他不知道汉河长了眼睛没有，他想他一定就是汉河的眼。父亲长眠在地下，母亲就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做着人所不齿的事体。隆隆跪在父亲坟墓前，感觉自己一下长大了许多，他决定离别家乡去云游四方。
十三
隆隆出走，智明和尚不辞劳苦终无消息。紫蝶到处打探，甚至还问到了湄儿那儿，却也一无所获。湄儿听说隆隆失踪，心里不免焦急，她一面安慰紫蝶，一面唤了张恩善叫其安排人手寻找；张恩善唯唯诺诺，煞是服从。紫蝶见了，心倒快焉：那张恩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却服贴了湄儿；当初万般无奈舍了湄儿，谁知却是好人终有好报，如今那张恩善改恶从善一心向好，倒算做得一桩善事。难怪人们说“宁娶大家婢，不要小家女”，紫蝶不禁暗自感叹，心中对湄儿欢喜之余又多了一层敬重。
紫蝶因等隆隆的音信，与湄儿姊妹两个在房里坐着说说话，不觉几日过去，张家出去寻找的人回来都是满面懊恼，紫蝶只得打道回府，再作他论。
原来张家由盛将衰，一大屋子男女老少各怀心事，张恩善无计可施，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二姨太的背叛令他彻骨痛恨，手中有钱便出去逍遥快活，并不管一屋子人四分五裂。可自从湄儿来了后，家规大改，人人都变得勤勉和睦，大家还常相走动照应有加，言行做事，都对湄儿刮目相看百般服从。张恩善喜出望外，心中似卸了千斤巨石，家中银钱管理人客来往，一应大小事体，俱皆交给湄儿支派。湄儿得了众人的信赖和支持，使钱把卖了的生药铺又赎回来重新开张营业。一家人仰仗了这铺子，人人个个都柳暗花明笑逐颜开，张恩善更不知自己积了哪辈子德，得了湄儿这天神似的人儿，从此吃斋念佛弃恶扬善，对湄儿不说二话，张家便日渐地欣欣向荣起来。
这天湄儿与张恩善夫妻二人正商量着扩大生药铺经营的事，前厅大宅院里一阵轰动，接下来是骂声连天：“狗仗人势的臭奴才，放了我。我叔叔做下的关我什么事，你们抓了我来，他不是早死了湄姨也占过来了吗？那张恩善杀也杀了、抵也抵了，难不成与我叶家个个不得干休！张恩善狗娘养的，你且出来听着，你那二姨太本是个淫荡不要脸的货……”
“是哪里来的臭小子在此撒野，你们还不掌了他的嘴，只等什么。”湄儿早在房里听出是隆隆的声音，由他骂骂平一下胸中之气，见越来越难听下去，她赶紧挺身而出喝了隆隆又斥责下人，既抢回了张恩善的面子，下人也绝不会出手让隆隆吃亏。
隆隆一听，本欲再骂，可细一端详，那雍容夫人分明就是他的湄姨！他一下挣脱抓住他的人，就朝湄儿奔过来。他扑在湄儿脚下，拉了湄儿的衣裳，叫一声“湄姨”就嚎啕大哭起来。
张恩善有湄儿给他下了台阶，朗朗言道：“你是隆隆吧，抓你的人可是秉承了我的旨意去寻你来的，让你受惊吓了。”说完连忙吩咐家中仆人让座、倒茶，湄儿也见好就收欲拉了隆隆到厅堂屋里问话。
那日掳湄姨来张家抵过，隆隆是见了张恩善狗脸善变的情形的，他自不肯行动。湄儿屏退众人，便把自己来张家后的许多变化讲了，告诉他紫蝶来找过他，焦急得很。问他无故何以要离开母亲、离开家中。
“湄姨呀！”隆隆切切叫一声，把她离开后他为她打做红漆匣子、又因匣子而杀了家中大黑狗的事，讲了一遍。湄儿抚着他的头说了声“傻孩子”，就把他领到自己的寝房。隆隆不由睁大了眼睛：红漆雕花大凉床上花团锦簇，两个铄金帐钩挂着的蚊帐上还有一整幅的绣花帐幔，大立柜足有一人多高，大衣箱搁在上面气流非凡，两个红木架子椅中间放着一张四方小桌，三屉桌上一面菱化镜下赫然就是一个红漆梳妆匣子。湄姨拿了菱花镜放在桌上，又抱过匣子来打开，只见里面一层大大小小有好几个小暗格，胭脂水粉凝脂油，还有香囊荷包应有尽有；湄姨又用手在下面轻轻一抽，却原来还有一个暗格，里面放满了头钗耳珠和项链什么的。隆隆惊得呆了，这是多么奇妙的一个匣子呀，“哪个师父如此高明，比叔叔给张家三姨太做得那个还要好。”他心中感叹。
“怎么样？”湄姨关了匣子，又招呼呆站着的隆隆在红木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坐到另一张椅子上，接着说：“其实老爷本心并不十分恶劣，只是脾气躁些，对我倒颇忠厚。湄姨这什么都有，你不要为了我做傻事，杀了大黑狗，又还离开家，这叫人多担心哪。”
隆隆：“我离开家不是杀了大黑狗的原因。”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隆隆嗫嗫嚅嚅讲出了他在坟场看到母亲与和尚在一起的一幕。
“什么？隆隆。”湄儿激动得两眼发亮，她一下抓紧隆隆的手；“你是说少奶奶、与智明，他们在一起了？早该如此，早该如此啊。”她禁不住喜极而泣。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在隆隆的疑惑下，湄儿断断续续讲述了紫蝶和智明的故事，讲述了叶大公子的生前遗愿，还有和尚的期待、紫蝶的压抑以及他们一路走来的艰辛。只是她没有说明那和尚就是隆隆的亲父，她不想让隆隆再有更多的心理负担。她殷切地说：“你的母亲一生不易，小小年纪流离失所，卖笑青楼。总算跟了你父亲，偏生他是个短命的，丢下你母亲一个孤人。她如今除了智明再没有别的什么。你是他的儿子，你应该让她续了心愿才是。”
见隆隆低头不语，湄儿又开口劝道：“在我这儿住过几日，你就回家去，免得你娘牵挂。”
“不，湄姨。”隆隆抬起头，竟然满面是泪。他恳切地说：“请你不要告诉母亲说我在这儿，你若生生地要我回去，我便马上离开。我现时是不会回家去的，除非我把手艺学上了身。”
“你还是想做木匠啊？”
“嗯，叔叔死了，我要出去拜师。今日在你这里得了见识，我倒想拜那个给你做匣子的人为师，不知他肯不肯收我这个徒弟，我一心只想学做桥。”
“什么桥？”
“花桥哇，把汉陵跟河套连接起来，我还要在桥上雕刻花纹。”
湄儿沉吟一会，似有所悟，她决然道：“好，你真心要做桥，倒不一定拜师学艺，由我和老爷来安排帮你就是。”
隆隆心中欢喜，有湄姨的支持，他的愿望要不了多久就会实现。想到母亲艰难涉河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他的心里有一丝快慰，又有一丝丝的隐痛。
十四
紫蝶离了湄儿回家，又到处打听隆隆下落，终是没有结果，智明那儿也了无音信。转眼几月过去，不知儿子是死是活，吉凶难卜，她一下子急得病倒在床。
这日，她躺在床上暗自垂泪，就听外面妯娌高声叫喊着一下冲到房里：“稀奇事，稀奇事，有人在汉河上架了一座桥呢。”
“一座桥？”紫蝶支撑着爬起来坐在床沿上，看着隆隆的婶婶。
“可不是！”婶婶兴奋得满面红光，自叔叔离去，婶婶低落了几日，现时她是蓄养得愈来愈丰润饱满，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倒比她初嫁到叶家来时还轻灵活泛。她一双儿女大的已然过了九岁，跟在私塾学堂里读书习字，女儿娇娇也已七岁多了，长得天真烂漫煞是可爱。
婶婶在紫蝶旁边床上坐了，犹自亢然不已：“这可也真奇！前日晚上还光秃秃的，怎么过了一个夜就凭空架起一座桥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到底是谁做了这样的好事倒生怕别人知道似的。”
紫蝶也感蹊跷：“是呀，一座桥也不是说架就架起来的，是哪个有钱人发了大善心做这等积德事还不肯留个名姓，当真也奇了。”
婶婶：“架桥铺路积阴德，说不得哪家遇了什么遭孽事，必得要悄悄地做一回善事，让汉河两岸的人都讨了好去才得化解呢。”
紫蝶：“一座桥，那得要多少银子多少人哪。”
“嗨。”婶婶一拍腿，不以为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钱人拔根汗毛也比水牛的腰还粗，这一座桥又算个什么事呢？不算什么事。”婶婶自问自答，仿佛这桥架起来只她的实惠得的最大，开始尚不好意思接受，如此一说便释然了似的。
紫蝶挣起身，招呼婶婶：“你且带我去识见一下，到是怎么样的一座桥。”说罢，妯娌俩互相扶了往汉河岸边走去。
两人一路行来，紫蝶和婶婶都同时发现了还在汉河水中摇晃的舟船，婶婶她格外走到船前，熟练地拉了拉缆绳，说一声：“这船从此也不需再用了。”紫蝶心中感叹：“可不是没用了。”便继续往桥边走去。
河边桥上早已围满了两岸来看热闹的人，人声嘈杂鼎沸一般。汉陵的乡邻见紫蝶来了，远远地就有人与她招呼：“叶家少奶奶，你也来看桥了。”
“是啊，少奶奶，你可还记得你儿子学木匠时，最想做一座桥么？”
“嘿，这如今汉河上倒真有一座桥了呢！”
紫蝶冲乡邻们点头，算是作了回答。她放开婶婶的手走到桥上，几块木板相拚的桥面不宽，也没有护栏；只是木质甚好，可以经风沐雨若干年。她走到汉河对岸，开始从侧面仔细观察这座凌空而起的木桥。她发现这是一座呈“W”字形木架结构的桥，大柁、立柱、枕头垫木和斜撑俱皆采用木材，固定螺栓和保险螺栓在原木色中显得触目惊心，其大柁、立柱和斜撑向外的一面似乎镂刻了什么东西。她又绕到另外一面，果不然，她看见了许多情状各异的“眼睛”、还有一些似人非人似花非花的雕刻。
“花，桥上有花，这是一座花桥。”也有人发现了那些雕刻，并纷纷地议论起来。紫蝶感到奇怪，总觉得架这桥的人不会单纯只是为了做善事积德，他一定是有什么无法言传的话要说，那么是什么话使他非得要用这种形式表达不可呢？
紫蝶猜猜疑疑，猛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难道是他！儿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最想做一座桥！”“我要做桥，我要做一座桥嘛。”是什么让他有一个关于桥的情结？他出走这许多时都在哪里？做了些什么？“隆隆。”她禁不住大叫起来，可喧嚣的人群淹没了她微弱的声音，人头攒动中早已不见了儿子的容颜。“一定是他，我的儿子。”隆隆一十二岁跟着叔叔学做木匠，还在拜师礼上就口出惊人之语，如今这桥若不是他做的又还会有谁呢？只是那些“眼睛”、那些非人非花是什么意思？
“大娘，大娘。”就在紫蝶心神转念间，有人过来拉了她的衣袖，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叔叔的女儿娇娇。娇娇小脸绯红，天真无邪：“我看见大哥哥了，他说这次回家来再也不走了，大娘也回家去吧。”
紫蝶心中欢喜，病体骤愈：“娇娇此话当真，我们就回家吧。”她牵了侄女过桥，然后离了人群往家里走去。
一路上娇娇兴奋不已，小嘴巴奶声奶气的呱呱嗒嗒不住口：“大娘，有了这座桥我再也不怕过河了。你带我去河套白马寺玩吧，我喜欢那里的钟声。大娘，隆隆哥哥真了不起，做了这么大一座桥。”
紫蝶逗着她：“娇娇不乖净瞎说，你怎么知道这桥是隆隆哥哥做的呢？”
娇娇不服气：“知道、就知道，是隆隆哥哥做的，她们说是做给大娘你的，做给你和一个人的。”
“一个什么人？”
“嗯——一个和尚，是白马寺的，说有了桥你们再也不用渡船过河……”
“谁说的？”紫蝶一惊，不觉提高了声音，面容也变得异常可怕。娇娇被吓得大哭起来。
紫蝶蹲下身缓和了脸色，帮侄女擦着泪说：“娇娇别哭，告诉大娘是谁说的，还说了些什么？”
娇娇茫然无知地点点头，望着紫蝶抽抽咽咽说：“是那些大人说的，他们说你跟白马寺的和尚在一起好多年了，每次过河都是渡船，有一次还翻了船的。隆隆哥哥学做木匠就为了造桥。如今这一座桥造起了，隆隆哥哥也回来了，你也称了心愿了。”
“嘿嘿嘿嘿。”紫蝶忽然笑了起来，如果在刚听娇娇说这桥是为了她和和尚时，她还感到一震，那么此刻她觉得真正可笑。“那些大人”、“那些大人”哪，你们就是这样凭空往一个女人身上泼脏水的吗？
娇娇见紫蝶笑了，赶紧讨好似地说：“他们还说你原来是个婊子。大娘，婊子是什么？婊子很好吗？”
紫蝶望着孩子童真的脸庞不知如何回答，她噙着泪说：“娇娇长大后要做个好人，不要随便说别人的短长，特别是不要说女人。女人不容易，女人自己都不帮自己，就更无趣味了。”见侄女点头，她又接着说：“娇娇最乖了，娇娇现在回家去，大娘有事。你回家见了隆隆哥哥，就说大娘我好想他，我这一生最爱的就是他了。”
娇娇答应着离去，紫蝶一下子瘫软在地。人世的艰辛她已倍尝，而今更有恶毒的流言相向，活着的意趣在哪里？紫蝶来到河边，河水总也奔腾不息，而人的痛苦何时是尽期？往日舟船停靠的地方，船不断在水中摇晃，想到就在刚才婶婶还和她说过“这船从此也不需再用了”的话，紫蝶不由心中扯痛。她一共三次坐船，第一次是为了给叶家求个子嗣、也是为了图个自己安宁，果然智明让她有了隆隆。第二次说是为了给老爷祈福，其实最主要还是为了让智明和隆隆父子相见，若不是智明相救，他们母子、主仆几乎送掉性命。第三次是为了出走失踪的隆隆去找智明，她和智明头一次坐在船里说话。这么细细想来，紫蝶倒吃了一惊，可不是每次都有那个智明和尚吗？她这一生到真是怎么也没有摆脱得了他呀！
桥上的那些“眼睛”，还有那些非人非花，难道隆隆也是这么理解自己的？他为什么一心只要做一座桥，他的“眼睛”到底看见了什么？“唉。”紫蝶叹息一声，也没有了伤痛之感，她心想：“这船我而今且再最后用它一次吧。”转头望了望汉陵叶家坟场，她低声叫道：“大公子，我来也！”
十五
紫蝶死了，投水而死。她怕儿子找不到她，将绳子一端系于船头，一端身缚大石。隆隆找到她时，她正被卡在舟船的下面。
按照母亲的遗愿，隆隆将紫蝶和父亲合葬在一处。站在父母的合葬墓前，隆隆没有流泪，他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这天是母亲的“圆坟”之日，隆隆扫墓培坟、嗑头烧香，又供了茶点饮食。然后回家提了斧子，便快步过桥，往那白马寺里掳了智明和尚而来。
智明虽说长得健壮，被隆隆从寺中掳来，一路却不曾有丝毫反抗。他不知儿子何以如此对待自己，又始终不发一言。
隆隆将他丢置在母亲坟前，喝道：“跪下。”
智明不跪，只是问他：“为了什么？”
隆隆“哼”了一声，正色说：“为了祭奠我的母亲。”
“祭奠你母亲？”和尚一怔，看看新坟又看看隆隆；“你母亲不是好好的吗？”智明只差说出“昨晚我们还在一起”的话来。
隆隆一听，怒从心头起，他大骂道：“臭和尚，无情无义的秃驴。我母亲为你受尽多少艰辛，而今她含恨离去，你无动于衷，竟然还来饶舌。我只不和你多说，我且杀了你这个秃驴，祭奠我的母亲。”说罢，提起斧头，就要砍下……
“隆隆住手，隆隆停了。”恰在这时，婶婶惊慌奔来，她不管不顾地说道：“侄儿，和尚可是你的生身父亲哪，你不可胡来。”
与此同时，智明也开口道：“隆隆，你不要听她瞎说。”
婶婶白一眼和尚：“你这个和尚，难不成你真想死？”
和尚说：“若紫蝶已去，智明并不想独活。”
隆隆毫无思想准备，湄姨不久前曾告诉过他母亲与智明的一些故事，但她并没有说那和尚就是自己的亲父。他看看婶婶又看看和尚，愣在了那里。婶婶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来了个痛快，她把紫蝶和智明从小青梅竹马，为了逃婚他们一起出走，紫蝶如何沦落为妓，智明如何出家为僧，叶大公子如何娶了紫蝶做少奶奶，紫蝶又如何与智明重逢并有了隆隆的往事如数讲来，直听得和尚惊诧莫名，不知她是从哪里知道这许多的。
婶婶望着和尚的呆傻茫然，神秘地一笑，然后念道：“打猪草、过家家，找个女婿叫牛娃，牛娃牛娃好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他。”
智明惊惧，蓦地他指着婶婶大叫：“你、是你，都是你……昨晚也是你！”
隆隆不知和尚说的什么，他放下斧子，问那和尚：“我婶婶说的可是实话，你果真是我的生身父亲？”
和尚仿佛遭了巨大打击，他猛地跪下颓然垂头：“隆隆，我已不配做你的父亲。”
婶婶过来欲拉和尚，后者却如避瘟疫般躲过。婶婶也不计较，她快言快语地说：“今日你父子二人都在，又是在紫蝶的坟前，我也不瞒你们。与和尚偷情的乃是我，与紫蝶无干，她是枉死在流言蜚语里了。”
隆隆：“婶婶，你……”
婶婶并不理他，顾自接着说：“张恩善害了我男人，又将我打个要死，紫蝶照料我时，讲了她的故事，我便知道白马寺有个智明和尚对她始终不渝。那日隆隆杀狗离家，我让紫蝶去找和尚想法——是你的儿嘛，她回来后说她也要去找隆隆，我便答应帮她管家。晚上睡在她的屋子里，不料想你个和尚去了，又是敲门又是念歌句。我以为你们早有私情的，便也回了紫蝶的歌谣开门。黑暗中你闯进来就将我搂抱，我一个没了男人的女人、干柴烈火之身，早已是禁不住的软了……我这才知晓，你们俩除了白马寺那次‘借种’，从来都不曾在一起睡过！紫蝶她真是个贞洁的女人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叶家以前是大户，天知道叶家男人玩过多少女人，我那死鬼男人不就是为女人丢的命吗？我也犯不着为他守寡，我将错就错把身子给了你，如今我跟定你智明和尚了。你若不嫌弃我，隆隆就仿是我的亲生儿，我们一家好好地过日子去……”
“啊——”智明不待婶婶说完，疯了似地吼叫起来，他指着婶婶怒不可遏：“你个风骚的女人，你叫我无地自容。”他转身跪在紫蝶坟前，用手拚力拍打着泣不成声：“兰花，我的兰花，我为你相思断肠，满以为你回心转意，谁知却是遭了浪荡女人的暗算！你今既狠心离了我，我自苟活还有什么趣？你且等我，让我随了你去。”言犹未毕，他一把抢过隆隆手中的斧子，迅即举起朝自己猛砍。待婶婶和隆隆明白过来，他已倒在紫蝶坟头气绝而亡，颈中鲜血依然淋漓不止，染红了坟上的新土……
遇此突变，隆隆惊得呆了。婶婶则把智明和尚定定地看了半晌，忽然俯身用双手抓了大把的血土，向空中抛散，还一路笑叫着：“好哇——嘿嘿嘿嘿，好哇，好哇。”她边抛边叫着离开墓场，等隆隆出来拉时，她已行至木桥之上。朝着白马寺的方向，婶婶如履平地飘然而去，只有“好哇，好哇。”的声音在空中不断地回旋。
就在这天晚上，乡邻们听到了从汉河传来的一声巨响。翌日一早，两岸的人们都赶到汉河边，他们发现刚刚架起三天的花桥已断，断裂处木材突兀参差不齐，既像一只呲牙咧嘴的恶兽，又似一只高举着的狰狞可怖的手。
与此同时，汉陵的乡亲们还发现了惨死在紫蝶坟头的智明和尚，隆隆的斧子丢在现场，人却不见了踪影。乡邻们不明究里，纷纷议论，有的说：“和尚污辱了隆隆的母亲，隆隆在双亲坟头杀仇祭母，终于为父母报了仇，是一条烈性汉子。”有的则不以为然，说：“隆隆是个孝子，造桥是为了续母亲的心。杀和尚也是为了母亲——怕母亲在那边一个人忍受不了。至于说将桥炸断，那更是孝子之举——那是怕和尚的魂魄飘走回寺，让他永远在此岸陪伴隆隆的母亲。”
两种说法，莫衷一是，谁也不知道谁对。也许两种说法都对，也许两种说法都不对。也许只有前一种说法对，也许只有后一种说法对。是非只有失踪了的隆隆知道。
那座断了的桥有的人叫它“续心桥”，有的人叫它“孝子桥”，也有的人叫它“花桥”。
后来，新中国成立，人民政府派民工队起掉了断桥，就在老地方，重新修建了一座水泥桥。同时，拓宽了河道达百米宽，改汉河为人工河，河也取名为“桥河”。从此，桥河两岸的人民正式开始了通商经贸、文化交流，有的还开始通婚。两岸人民仰赖桥河，富裕发达繁衍生息，直到今天。 |
一
聚粉楼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妓寮，多的是那些被逼为娼的良家女子。二八年华的紫蝶便是众多女子中最为出色的可称之为艺妓的妓女。
她来自蜀中的乐山，因不满父母的逼婚，与青梅竹马的邻家情郎逃婚出走，无奈途中失散，沦落为妓。俗话说“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蜀地集青城之幽、峨嵋之秀；乐山更乃三江之汇合处，那里的女子多清秀水灵，擅长歌舞的紫蝶更是出落的婉约细致。聚粉楼自得了她，生意红火一日胜似一日，客源不断。
那天，来了流珠城里首富锦帛王叶家的大公子，点名只要紫蝶伺候。叶公子是在上海大都会的洋学堂里喝过洋墨水的，喜欢一些罗曼谛克的情调，酒菜上桌，便疾唤要见佳人。鸨子殷勤不迭，紧催紫蝶，在一阵珠玉摇曳、环佩叮当声中，紫蝶进了雅室，但见：一身的紫色绣衣绣裙、白坎肩，头上一枚镶珠蝴蝶玉簪，紫色绢花因她轻移莲步而微微发颤，那身材、那个头，真个是增之一分嫌长，减之一分则短。
“呀，好个紫色蝴蝶啊！”叶大公子不禁赞叹出声，迎上前来，握住她的一双纤纤柔荑。紫蝶抬眼在他脸上只一睃，一抹红晕便若有若无地升起在她如玉般的脸庞上，眉含春山、眼波流转，神情羞怯，心里却好不喜欢----只道叶大公子形容萎琐，谁知却是好个俊秀人材！丰伟倜傥，言谈举止竟是风流儒雅，她庆幸自己的一番做作不曾白费：本来，叶大公子来时，她听说是见过大世面的，梳妆时，不禁有意戴了那枚紫色蝴蝶，套她的名字；一袭的绣衣绣裙也是从未穿过见客的紫色，她知道层次高的女子是最忌讳穿那些俗艳的，但素日里她并不曾刻意妆饰自己。尽管她早存了心，想要在客人中间寻一个略微可靠的男子，赎了身出去，却总是怠于打扮，心说那些个臭皮囊真是不值当。此刻眼见的叶大公子眉清目秀，风流俊雅，自己心中先就有了曲意奉承之意，及至叶大公子呆痴痴看她，并不急于落座，便主动招呼道：“公子，自古饮酒该得听曲，我为公子弹奏一曲助兴，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那叶大公子在大上海满呆三年，也不曾见过如此佳颜丽色，若不是回来与父亲学做生意，如何能得知有如此妙人？此刻竟如梦如魇，恍然不知身在何处，骤闻清音，幡然醒悟，“哦”声不迭，走向桌边端坐。
紫蝶调弦校音，又把那叶大公子深情看一眼，便轻拢慢捻抚琴吟唱起来：
夜深不闻杜鹃啼
歌声舞态若流溪
婉转娥眉粉楼住
王孙公子竟相栖
弹琴蜀郡卓家女
织锦秦川窦氏妻
君不怜我珠泪落
此时温柔去时急
一曲既毕，紫蝶抱琴起身，躬腰行礼，叶大公子不禁喝彩：“好曲子，词好曲好，真不知此乃何人所作？”
紫蝶微露羞态，直言相告：“仓促之间，小女子随口吟来，没的污了公子耳目。”
“什么？”叶大公子一惊，玄即仔细回味，觉乎词曲前四句实是合乎风尘女子的情形，叹自身不能象杜鹃啼血那样专爱一个人，只是王孙公子的玩物。而后四句中的“卓家女”，分明是说西汉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那么“织锦秦川窦氏妻”则是说前秦的窦滔在远方做官，迷恋着宠妾赵阳台，不想回家，其妻苏蕙就做了若干首回文诗织在一幅锦上寄去。窦滔看了很感动，便与苏蕙和好如初。文君新寡再嫁，苏蕙
被弃，皆因文才而重新得到宠爱。紫蝶此刻专提这两件，一定是向我表明她愿意从良随我，而又担兴被我抛弃；所以便有了“君不怜”和“去时急”的话。叶大公子想通此节，心中一边惊异于青楼之中，有如此才色俱佳的女子；一边又感念紫蝶对自己一见倾心、托附终身的深情，多情的心兀自温暖而庄重起来，他酒壶一放，抽身便出了雅室。
紫蝶见他神色肃然，连床也不上就走了，心知他是不愿赎自己的。是呀，妓寮之中，无论你才貌双全，怎么敢攀如此高枝，何况那叶大公子是何等风流俊秀的人物！
紫蝶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叶大公子进来，不由分说地拉住她，说“紫蝶，走。”
二
锦帛王叶家乃一大户，府第是一座堂皇的深宅大院。高门楼飞檐翘角，琉璃瓦闪着幽光，几合的红漆大门上有黄铜门钉，两个牛头拉环闪烁着古铜色的光，门首两个石狮子。高台阶、高门槛，雕花影壁内，红柱绿檐的回廊，庭院深深、花香阵阵……门前是一条古老的河，河道不宽，就四、五十米，人们不知道它源于何处，也不知道它将要流向哪里，河水终日不停地流淌着，养育着世世代代居住在河两岸的人们。
这条河叫汉河。此岸曰“汉陵”，彼岸乃“河套”。
临河而住的叶府得了这天然风水的照应，一直是富甲一方、名冠乡里。也正因为此，叶夫人始终不同意儿子的婚事，倒是锦帛王叶圣明叶老爷受新派思想的影响，比较开明。叶老爷也算是略通文墨，知道一些历史掌故，并大举近代妓女赛金花以色才交游，促使情侣洪钧事业成功的事实，试图说服夫人。
阖府上下人人惊羡紫蝶的美貌，但对于叶大公子娶她为妻，却是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倒是有一个叫湄儿的丫头欢颜欢色、喜眉喜眼的整天在紫蝶面前“少奶奶”长、“少奶奶”短的。紫蝶看那天真烂漫的样子，煞是喜欢；就与叶大公子说了，要来做了贴身丫头。紫蝶窃喜自己命好，叶大公子原不是狎妓之人，只是想见识她的色艺，那日才第一次去了聚粉楼，不晓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卖弄才华；公子走后，心里正后悔没与那俊秀人儿温存一番，那叶公子便转来拉了自己就走，这一走，自己的命运竟完全变了样。
叶家有的是钱，不愁赎不来一个妓女；但可喜可敬的是，那叶大公子不仅多情，更是多义。紫蝶自来至叶家，大公子见他总是彬彬有礼、谦谦大度，从来不曾有丝毫的亵玩之意，硬是等到洞房花烛夜，才行夫妻大礼。
紫蝶本是艺妓出身，通晓琴棋书画。叶大公子爱她雅致恋她情趣，连学做生意也疏慢了，每日里夫妻俩抚琴敲棋、笔墨丹青，相随相依，一晃已是半年又余。那叶夫人早已心存不悦，不止一次在老爷面前嘀嘀咕咕。叶老爷只说是做生意不在一日一时，来日方长，何况儿子是在教会学堂里喝过洋墨水的，也不怕到时不会。少年夫妻，缠绵难舍，
就由他们去吧。只把上海、吴地的生意交由小儿子去摆弄，自己偶尔也亲去料理。
其实，叶老爷不懂夫人不快的另一重心事：叶大公子是长子，叶夫人早就巴望他成家生子，续一门香火。不想他娶个紫蝶回来，风尘中人，千人践万人踏，先自感到屈辱，因老爷无话，她也只好隐忍。谁知半年过去，小夫妻俩每日里男欢女爱，却不见丝毫动静。叶夫人便更加着恼，想是那女子经由的男人多了，难以有孕。尽管她几次在儿子面前流露出给他纳妾的意思，儿子都故做不知。照情形，他是愿终身厮守紫蝶一人了，这可如何是好？夫人心里更加忌恨紫蝶，觉乎自己堂堂叶府一门，竟是要败在一个婊子手里了。
一日，紫蝶房内再传出琴音，加之莺声燕语，夫人便不顾大家门风，在外指桑骂槐地叫道：“湄儿，个小妖精，你在干啥，倒是出来寻个正经做事。”湄儿诚惶诚恐，喏喏而出。听话听音，叶大公子如何不知娘的一番心意！对于紫蝶，母亲先是鄙薄不屑，继而瞧不起，今天竟开骂起来；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却也怪不得母亲。叶大公子正自没趣，听见琴声骤停，抬眼看时，紫蝶已满面是泪，知她难过，心中痛怜交加，却不知如何是好！以后的夫妻生活，便成了一种寡味的穷途，拚命搏杀，只为到达目的地，总觉末路上有他们需要的东西，如是昼夜折腾，倍觉不堪。琴是早不弹了，偶尔诗画，也是全无一点灵气。俩人照例恩爱，只是机械一般少了生气。而母亲的脸色却是更加难看，甚至不再丝毫掩饰，言行间紫蝶不生个一男半女，叶家媳妇是做不长了。湄儿更是经常挨骂，再没那个欢颜色喜眉眼，暗地倒是为少奶奶哭了不知多少回。
大公子甚觉寥落，于是提出到上海绸缎行，帮助弟弟料理生意。那日启程，别了紫蝶，出得门来，看着两个石狮子和那一户深宅大院，竟如生离死别一般，两行清泪，不觉潸然而下。
三
自大公子去了上海，紫蝶闲来无事，偶尔与湄儿拉拉话。更多的时候，则是临窗坐了，听那从汉河彼岸河套古刹里传来的钟声。在如罄的钟声里，想自己的际遇遭逢，觉乎人生是多么无奈，而命运却又是如此的捉弄人。想自己本来一小家碧玉，生长在蜀地乐山，命运迁徙，却辗转到了鄂州。想到此节，又想到了邻家阿哥牛娃----叶公子的恩情，使她很少再想起与自己一起出走的情郎。而此刻那些逝去了的日子如云烟般过眼而来：她与牛娃在一起打猪草、过家家，每次牛娃总喜欢说：“打猪草、过家家，找个媳妇叫兰花，兰花兰花好女子，我是真的喜欢她。”兰花是她的乳名，牛娃哥每次念完，还教她说：“打猪草、过家家，找个女婿是牛娃，牛娃牛娃好哥哥，我也真的喜欢他。”可她总不愿意念，觉得好羞人，牛娃哥于是就捧了大把的桑椹撩惹她，不给她吃，她却偏不念，牛娃哥于是就笑了；边笑还边把那馋人的桑椹喂进她的嘴里，然后两人挎着满筐的猪草一直相伴到回家。
那一年兰花一十四岁，父母在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忽然提说她的婚嫁之事，男方是有钱人家，大她很多，是让她去填房的。她哭着怎么也不肯，父母媒人逼急了，也不再问她，只是订了吉日就要成婚。在成婚的前几天，她挎着草筐上山，等了好几次终于等到牛娃哥，可牛娃哥理也不理她。她叫一声“牛娃哥”，哭了，边哭边念：
“打猪草、过家家，找个女婿叫牛娃，牛娃牛娃好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他。”然后扑到牛娃哥怀里，说要牛娃带她走。牛娃二话不说，筐子一丢，俩人就再没回家。一路餐风露宿，苦撑苦熬，靠乞讨，来至鄂中。
一日，两人行至一大户人家门前，实指望讨一口饱饭吃，谁知那家人颇为不良，将紫蝶拉进门去，却唤恶狗把牛娃哥咬撵。紫蝶眼睁睁见牛娃哥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自己被拽进门吃了第一顿饱饭便做了那家的佣人，从此忍饥挨饿受打遭骂，终于不堪忍受而逃离出来；不承想沦落到聚粉楼，做了娼妓。尽管她每日里在楼上陪客人调情耍笑，足不出户，却也问过一些路面活络的人，然而始终没有牛娃哥的半点消息。
“牛娃哥，你在哪里？”紫蝶在钟声里愣怔着，不禁问出了声。
湄儿怎知紫蝶此刻心中的想法？见她发呆，便道：“少奶奶，不如我们到寺庙里烧香拜佛，在神前许个愿吧。”湄儿的心里面，也是希望少奶奶有个孩子，免受叶太太的唾骂和责斥。
紫蝶感念湄儿好意，灰心道：“烧香拜佛亦难如我所愿哪。”
“不一定、少奶奶。”湄儿显出了好久没有过的兴奋说：“白马寺受大少爷的香火钱不少，说不定菩萨真能保佑你称心如愿呢！”
“哦----大少爷常去进献香火？”
“那倒不是，大少爷去上海读书之时，救了一个后生，那后生要出家做和尚，是大少爷求那住持给安排在白马寺中，大少爷每次从上海回来，就要到寺中去看看，自是免不了施舍银两的。”
于是主仆二人不止一次摆渡过河，到那寺中，把个年轻的身子虔诚跪了，用一种神明可鉴的赤诚希冀着菩萨送紫蝶一个孩子。这天因为骤然变天，汉河风大，湄儿说摆渡烦难，便劝紫蝶过个夜明日回家。紫蝶本意怕婆婆怪罪，难以担当，待要推拒，湄儿已欢天喜地让住持给安排了一间客房，便也无话。
到了晚间，紫蝶躺在床上，怎么也难以入睡，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夜，方朦胧入梦。梦境恍惚中，观音菩萨抱着几个童子，飘然向她走来，并让她自己挑一个孩子，她考也没考虑，便随手抱起一个童子；而童子刚入怀中，便倏然长大，沉得她抱不动。她努力撑着想要将他放到地上，一挣，却醒了。觉得耳边有喘息声----身上竟有一人，用手一
摸，赤身裸体；呀，自己也是寸纱无有！她一吃惊，忙叫湄儿，湄儿那丫头好似睡死了一般，而身上那人，迅速滑下地，提着衣服轻手轻脚出了房门。紫蝶抚着平坦的腹部，欲哭无泪，欲诉难言。
四
紫蝶怀孕了。这件事被证实后，她心里是又愧又忧。愧的是这孩子原非叶大公子播的种；忧的是公子离去几月，自己竟然有了身孕，她如何面见公子？如果婆母知道了，准说这孩子是野种，这可如何是好！
她在房里急得团团转，却喜坏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丫头湄儿。湄儿整天与少奶奶朝夕相伴，紫蝶经期到了没见红，这不是有了是什么？那日白马寺紫蝶遭调戏，湄儿是听少奶奶说过的，但她一直认定是菩萨来送子的，否则不会有人摸进她们的房间，而自己又睡得那么死。这下好了，可以给叶家生一个孩子了，少奶奶的苦也快到头了。
就在主仆两人各怀心事时，叶大公子忽然从上海返回。紫蝶虽然愧疚，想到自身处境，倒仿是绝处逢生一般，喜极而泣。眼看着紫蝶的肚子愈来愈圆满；叶公子的身体却一日弱似一日，吃药也不见好，只是不断地消瘦，紫蝶忧心如焚，却不敢有丝毫流露。每日只是挺着大肚子与湄儿一道汤药侍候得周到体贴。
眼见紫蝶临产的日子近了，大公子的身体却无丝毫好转，及至紫蝶诞下一子，大公子早已是气息奄奄。 叶夫人由是不仅没有得孙之喜，反而恼怒紫蝶母子是扫把星，克夫克父。除了湄儿忠心侍候，家中仆人也都疏于料理。紫蝶伤心欲绝，看着公子双眼满含深情地凝视自己，更觉愧悔无颜，她几次要开口讲话，都被公子摇头制止。
孩子满月那天，叶府来了很多客人，外面喧声不断，卧床了多日的公子忽然精神好些，还让湄儿扶他起来。两手握着紫蝶的手摩娑着，他似乎再不想松开；叫一声“紫蝶我妻”，言语中已是注满了万千柔情爱意。公子并不管紫蝶两眼包泪，他只是长叹一声，顾自说道：“我那么深刻地爱惜你，却倒是害了你呀！”
紫蝶本就满心歉疚，见公子如此，心里如何担当得起？她再次鼓起勇气，要告诉公子实情：“公子，我……我对不起你！”
叶公子却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自聚粉楼见了你，才情出色、艺术精湛，心里血里便只有你，我决计要与你相伴终身，以我毕生之力予你幸福。不承想得了你，因为没有子嗣，母亲让你受尽委屈，这一切可不都是我的过错！”
“公子。”紫蝶两行清泪落下，她不忍再听公子往下述说；湄儿抱着孩子也在旁压抑地哭泣。
叶公子把紫蝶揽入怀中，似乎非得要抒尽一腔胸臆不可，他接着说：“我到上海原本不是去料理生意，我倒是去检查了身体，果然我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我没有生育的能力。”他的声音随着他说的每一句话而升高，说到这里，他竟是悲哀到了极点。
紫蝶呆望着他，湄儿则大声哭了起来。“是的，我没用，我的种子都是不能发芽的。”他悲凉地一笑，转头望向湄儿，“湄儿是个灵巧的丫头，我告诉她，我如果过了月余还不回来，便到那白马寺去求菩萨保佑。紫蝶，那智明和尚也是川中人，生得眉眼俊逸，又是童身，倒不至于太辱没了你；如今你有了这个儿子，母亲照理会对你好些。我去后
母亲能容你，你便在叶家住下来，好好地将他抚养成人；若母亲不能容你，那智明是会前来带你回到四川的，湄儿她很愿意随你一起回去。”公子握紧紫蝶的手，嘴巴凑近她的耳朵：“你是应该生活得更好一些的。”说完，他手一松，头一软，倒在了床上。
紫蝶用手一探，已是气息全无，她不禁悲从中来，叫一声“公子”便晕厥过去。湄儿大声喊“来人”，外面人声喧哗，无有人应，便赶紧将孩子放到床上，慌乱地掐紧紫蝶的人中、虎口，又不停地唤着“少奶奶”、“少奶奶”。紫蝶悠悠醒转，抱住湄儿，扑倒在叶大公子怀里，没等哭出声来，又昏死过去。如是三番五次，紫蝶才略趋平静。
想到叶大公子对自己如此的恩深义重，自己仅仅为了在叶家有个立锥之地，而竟然与和尚苟合，还将孩子生了下来！猛然她疯了似地，抱过孩子紧紧扼住他，湄儿尖叫着慌乱地夺过孩子；她仍然要抢过孩子，口里还直说：“弄死这个孽障，弄死这个孽障，我要弄死他！”
五
叶大公子的离世，给叶老爷很大的打击，受丧子之痛，他心情极为寥落，生意疏于过问不说，家事几乎完全不管。而叶夫人则不再丝毫掩饰对紫蝶母子的嫌恶，紫蝶的日子愈加艰难。
由于悲伤过度，也因为忧愤交加，紫蝶没有足够的奶水，儿子经常整天整夜的哭闹，叶夫人借口吵人睡眠，要她们搬出正屋。紫蝶心中虽不愿离开那曾留下大公子声息的地方，却也无法，只得移住到偏屋厢房。湄儿见叶夫人促狭不容人，几次把叶大公子临终之言说了，劝紫蝶早做打算准备回川；紫蝶却充耳不闻，只一心侍弄小儿，湄儿眼睁睁看着少奶奶受委屈，知自己劝说不了她，便想到了汉河对岸的白马寺。
这日晚上，主仆安顿好孩子，湄儿说到厨房拿东西刚走，门外就传来敲门声，紫蝶问道：“谁呀？”便去开门，一见是个男人，她吓了一跳赶紧把门关上说：“这位相公找错了地方吧。”她疑心碰上了歹人，不由地心惊肉跳。
谁知隔着门却传来温柔的话语：“少奶奶别怕，我是白马寺的智明，专门来看望你们母子的。”
“什么？”一听是那个和尚，紫蝶心头一震，她气恨恨地骂道：“你个臭和尚，大公子待你不薄，你竟然占他妻子，毁我名节，你还好意思再来找我，你最好滚得远远的，不让我看到你。”
“少奶奶，你冤枉贫僧了，白马寺那一夜，贫僧我是受大公子和湄儿之托。智明纵有天大狗胆，怎敢玷污少奶奶的清白……”
紫蝶不想再听，就说：“那你还不快走，今日又来做甚？”
智明情真意切：“湄儿说少奶奶生活的不好，我想带少奶奶回川，不知你意下如何。”
紫蝶怒不可遏：“混帐东西，你竟有脸说得出！出家人不安分守己，竟有这等非分之念。大公子对我恩重如山，我纵使死也是他叶大公子的妻，怎会跟你去过那苟且安宁的日子。你还是快快去了的好。”
门外沉吟半晌，终是有了声音：“少奶奶倒底不记得我了，我且先念几句歌谣少奶奶听了再撵我不迟。‘打猪草、过家家，找个媳妇叫兰花，兰花兰花好女子，我是真的喜欢她。’”门外声音哽咽，“少奶奶你是真得忘了那个牛娃吗？”
“牛娃、牛娃哥，你是牛娃。”紫蝶梦噫似地拉开门，想要迎他进来，猛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把门关上，强抑心中的悲痛颤声问道：“你真是牛娃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这些年你都在白马寺吗？”
“兰花，你不知道我为你受过了多少的苦难，那恶狗将我咬伤与你分散后，我天天到那大户人家门口徘徊，只想见到你，我远远地看着你忙碌，晓得你还在那里。可是后来我却再也见不到你的影子，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我开始到处寻找你。我做苦力、扛码头，乞讨、要饭，什么都干过，就是没有你的消息，我没有希望了，我不想活了，我想死！就在这时，我遇到了叶大少爷，他真是个好人，他把我带到白马寺，做了和尚。”又是一阵抽泣，门外接着说；“兰花，做了和尚我也想着你呀，我依然打探着你的消息，我为每个信客服务，向他们问询你。湄儿秉承叶大公子的意思初时向我提出要求时，我怎么都不肯答应，因为我不愿背负你！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你和湄儿在一起，我终于知道了叶家大少奶奶原来就是你——我的兰花呀。我也知道了你这些年的不易，我便答应下来，我是真得想要跟你生个孩子，兰花，这一切可都是命啊。”
听着牛娃的述说，紫蝶想到自己的遭遇，想到在聚粉楼的焦急打听，想到那一日白马寺的失身，想到大公子的恩情，还有婆母的尖刻，她真是欲哭无泪、欲说还休。可她能跟着牛娃去吗？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她早已没了那一腔激情，她只想好好抚养儿子，在心里埋一座大公子的坟，为他守灵终生。
她仰着头背倚在门框上，对着门外的智明和尚——她的牛娃哥说：“我紫蝶纵使万苦，也不会离开这座叶家院落。牛娃哥你说得对，这一切都是命！命定你我有缘无份。我已经对不起叶大公子一次了，我不能再对不起他。你走吧，我不会跟你回四川的，你还是快走吧。”
“兰花兰花，你果真这么无情？”
“兰花早已死了，紫蝶劝你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兰花你真得忘了过去，好，我听你的话。我走、回到白马寺——你在这里，我就天天在白马寺守着你望着你。什么时候你想好了，让湄儿通秉一声，我就来接你，我们一起回去。我是不会一个人走的，你我一起出来，还是要一起回去才是。”
紫蝶闻听此言，想到逃婚那一天牛娃义无反顾地带她出来，受尽千辛万苦，原是要两人在一起的；可如今，为了自己他落到寺中做了和尚，慢说是两人一起过日子，就是素常百姓可以享受到的男欢女爱也不会有啊。是我害了他的一生。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如刀绞，心里多了一丝的歉疚和柔缓：“牛娃哥你若真要这样，我也无法。记挂我和孩子了，跟湄儿吱一声，我便抱了他来，这里乃危险之地，你不可再来。否则，你我都死无葬身之所，于叶大公子身后也多有不利。”
门外一阵唏嘘，智明嗡声道：“兰花，你要说话算话，常让我见着你们母子。如此，我便去了。”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紫蝶再也忍不住拉开房门，望着暮色中离去的背影，她的双眼噙满泪水，转过身一下奔到床前，看到熟睡中的孩子梦魇里带着笑，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儿子稚嫩的脸上。
六
冬去春来，寒暑交替，隆隆在紫蝶和湄儿的悉心照料下，从呀呀学语到会说会唱，从会站到会爬会走会跑，且长得虎头虎脑茁壮而淘气，乡邻都说一点没有大公子的清秀儒雅。紫蝶知他是承袭了牛娃的缘由，也不好怎么说，心里只当他作公子的血肉，一腔热爱地招呼爱惜。
这期间，智明和尚几次带话过来让紫蝶前去，紫蝶都借口有事而没去；智明耽不住相思之苦，曾一度涉水过来与紫蝶母子相会，但终因紫蝶的坚持而没有相见。感于他的一往情深，紫蝶常暗自零泪，隆隆不解地问她是不是想父亲，她更伤心。孩子才四岁呀，就像一个小大人似地，天天向紫蝶要父亲，同龄的小伙伴们都有父亲疼爱，而他却只有一个母亲，问母亲，她总是说父亲“去了遥远的地方，找不到。”父亲去了哪儿？怎么可能找不到呢！这些问题老是纠缠着隆隆，令他没有好心情。
这天，湄姨对他说要去汉河对面玩，他高兴极了。汉河对面的钟声常常吸引着他，钟声一响，他母亲再忙，都要停下手中的事，仔细地聆听。有一次母亲正为他缝纫衣裳，猛然传来钟声，她把手都给扎出血了。时间久了，小隆隆也变得爱听钟声，一天不听到钟声就浑身不得劲儿。今天终于可以去传来钟声的汉河对面看看玩玩，他简直欣喜若狂，到处向小伙伴们传播：我要到汉河那边去，我要到汉河那边去。说完还不断地冲露出羡慕之色的小伙伴们得意地笑。
汉河河道不宽，水流却湍急，深不见底的河水一往无前地奔腾不息，每遇曲折处便有激流裹挟着一个又一个的漩涡。紫蝶因受婆母羞辱为求子嗣曾和湄儿渡过几次汉河。此次叶老爷要做六十大寿，紫蝶请示了婆母，听说是为老爷祈福，婆婆倒无二话。于是，紫蝶、湄儿，还有在湄儿一再请求下带上的隆隆，他们一行三人渡河前往白马寺。
白马寺座落在东山顶上，距汉河不远，在寺院中甚至可以看得见汉河的河水流淌。一进入白马寺，便似有一股神圣之气，不由使人肃然而起敬意。走过九曲回廊，再跨一道小桥，便到达寺中殿院。殿院门前有一口长方形的堰塘，塘里栽种了莲荷，花开恰艳；堰塘与正殿间是一块长方形的空地，空地刚好与堰塘平行，上面一棵千年白果树苍翠挺拔，还有一株雌雄同根的银杏树交相拥抱，虬蚺相触。树下一口大锅积满了清水，据说这口锅乃俗称的“三天不滚，三天不冷”的铜锅，说用这口锅烧水，三天烧不滚，烧滚了三天也不会冷；还有一座千年古钟，口面向下覆盖，见证着寺庙的历史。
“娘，钟声是在这里发出的吗？”隆隆看见大钟，好奇问道。
“也许吧，我不知道。”紫蝶示意儿子小声。白马寺正逢讲经大会，大殿里坐满了善男信女，人人盘膝打坐念念有词，讲经和尚大声吟诵神气活现。紫蝶他们一进大殿，便引发一股嗡嗡声，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惹得讲经和尚叫喊道：“不要讲话。”紫蝶更仿佛犯了罪过一样识趣找个地方就跪坐下来。待得经书讲完，已是吃饭时候，人们悄然离开大殿。紫蝶牵了隆隆，绕殿一周，见蒲团就跪见菩萨就拜，直把个湄儿跪拜得莫名流起泪来。
“少奶奶倒真是虔诚，只怕我这个出家人也自叹不如啊。”不知何时，湄儿已找来智明，见紫蝶礼毕他谦逊言道。
紫蝶抬眼，见是智明，本属意料中事，却还是吃了一惊。她不知他会来得这快，心里竟有一丝慌乱，拉了隆隆过来，意欲掩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到底是湄儿旁观者清，让隆隆叫叔叔，隆隆仰起脸，紫蝶立时羞愧交加——这是多么相同的两张脸！两张脸上都有着浓厚的剑眉和大大的眼睛，以及端直的鼻子、轮廓分明嘴角略微上翘的嘴唇。岁月的风霜似乎不曾侵袭到智明的脸庞，倒是眉头的“川”字纠结了无尽的沧桑；那张脸熟悉而陌生，那张脸清晰又模糊。
那张脸始终苦涩地微笑着，隐然扯痛紫蝶的心。她把儿子推向他面前，轻声道：“这是隆隆。”
“哦，隆隆，你几岁了？”
隆隆却并不领情，被母亲拉着跪了一会他早就不耐烦了，见母亲松开手，如遇大赦，一蹦一跳地就跑开了。
紫蝶欲叫，被智明阻拦，她不好意思地表示歉意。智明望着远去的孩子，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孩子应受教育。”说罢他请紫蝶他们去吃斋饭，又格外为隆隆炒了荤菜，一直看着他吃完，显得很开心。
祈祷结束，斋饭也吃完，紫蝶他们该回去了。临别智明把隆隆搂在怀里，不知如何亲爱才好，他喃喃地说：“隆隆、隆隆，你和你娘要常来呀，常来陪叔叔，叔叔在这儿孤独得很、无聊得很。”
隆隆纯真地望着叔叔，稚气地问：“叔叔，钟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怎么，隆隆对钟声感兴趣？”
“是呀，我和娘在家常听钟声，母亲最喜欢钟声了，钟声一响母亲就什么都不做，坐在那里听……”
“隆隆，该回家了，我们走吧。”紫蝶打断了儿子的说话，径直向汉河边走去。
舟船停靠在汉河此岸，随水流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显得轻飘无定。没有摇橹人，自己就是划桨的船工了，从来如此。和来时一样，湄儿横抱着隆隆先跳上船头，将紫蝶接上船，然后把孩子交给紫蝶，探身解下缆绳。紧接着湄儿摇桨，船开始离岸向前驶去，紫蝶则揽了儿子坐在船上等着扔铜钱。临出门时，紫蝶揣了铜钱，又交待湄儿多装几枚铜钱，隆隆第一次过河要敬河神，该交过河钱的。来时扔了数枚，将自带的扔完了。此刻见船快到河心，她让湄儿把身上的铜钱拿出来，湄儿停住桨腾出一只手刚准备去掏，船便在河里要打转，紫蝶赶紧止住她；自己伸手向湄儿腰包去掏。掏出一枚扔下一枚，铜钱顺着水流往下滑落，溅起小小的浪花；隆隆听见铜钱敲击水面发出“嘀咙”的声音，觉得有趣，来时就想扔，母亲不让。此刻，他如履平地大步向湄儿跑来就掏腰包；湄儿不期他会这样，往前一个趔趄，桨一松，猛然一个大浪，船打着漩儿转圈圈，隆隆惊慌地乱跑，一声“娘”没叫出来，船就整个底朝天地翻过来了。
湄儿在船下绝望地惊呼着，隐约听到紫蝶叫喊儿子，隆隆没了声息，船倒扣着顺流而下……忽然，智明带着两个年轻和尚飞奔而来，他们不由分说跳下河去，掀起舟船，开始救人，两个和尚一起找到了隆隆，智明摸索了一会才从水里抱出紫蝶，湄儿却没找到。和尚见紫蝶和隆隆都已窒息，只得先摆弄了他们再说，于是那两个和尚一起放好了隆隆，又是按腹又是掐人中，隆隆终于醒来；见智明俯在母亲身上与母亲嘴对嘴不断地吸，他不禁一声大哭，叫起“娘”来。
不知是智明的人工呼吸，还是儿子的哭唤，紫蝶悠悠醒转。她睁眼看见智明的泪眼，疑惑地问道：“你、怎么？”
智明强抑泪水：“兰花，亏了我在山上看见……如果你去了，可叫我怎么活呀！”
紫蝶闻言，知他是在寺中目送，才使他们大难不死，不免心中庆幸，欲表示感谢，可转眼却不见了湄儿，作势欲问，智明哽咽道：“湄儿没找到，想是被河流冲走。”紫蝶一听，随即又昏厥过去……
七
紫蝶为老爷祈福差点送命；湄儿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叶老爷突发头疼暴病而亡。由此，叶太太愤恨与悲痛交加，大骂紫蝶不安好心害死了湄儿咒死了老爷，是个扫帚星；终于卧病在床，很快不治，不久即撒手人寰。紫蝶接连为湄儿、叶老爷和叶太太做了丧事，无论精神身体都大不如前。小叔的生意失去了老爷的指点和依靠，苦心经营，终落得个惨淡结局，最后不得不变卖了家产，跟人学了木匠手艺，镇日走街穿巷，做着活计。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隆隆在这些变故中渐渐长大。家道中落，自湄儿离开，紫蝶不曾再找帮衬。隆隆打小跟着湄儿，对她依恋有加，湄儿刚去那阵，他整天哭着吵着要湄姨，后来母亲做主，为叔叔娶了婶婶，他恋湄儿的心才渐渐淡些。
婶婶来自小康人家，长得高大丰腴，也不曾裹脚，一双天足走起路来一阵风，干活做事颇为麻利，开口闭口总喜欢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叶家以前也是大户。”或许正是基于此，泼辣的婶婶对叔叔倒还依顺，言行间也不曾怠慢过紫蝶，对隆隆更是视如己出厚待有加。婶婶进门两年，就不曾停歇地为叔叔生了一双儿女。隆隆初时有婶婶的疼爱，便几乎成天呆在这家，懒得回母亲身边。紫蝶不愿他如此，怕他在女人堆里，沾染一身脂粉气，每每强行将他从妯娌身边拉开，但往往弄得儿子很伤心，又是哭泣又是呕吐，最后还是得作罢。直至妯娌做了母亲，分了些心神，隆隆才略微好些。
紫蝶本有心教他学些文武之道，他却如遇瘟神，唯恐避之不及，只对叔叔那些刨锯凿斧之类的东西颇感兴趣，每天乐此不疲地将它们摆弄来摆弄去。叔叔便也兴致所至地教他认推刨拉刨、架子锯钢丝锯，并说明它们的用处。隆隆对那些工具似乎有着天才的识别能力和防御能力，叔叔随便讲一句，他就可以说出任何一样东西的作用；而且他也可以使自己不受那些家伙的伤害。
当叔叔欣喜地告诉嫂嫂这些时，紫蝶不知是喜还是忧。隆隆虽说是紫蝶与牛娃所生，但她心里始终把他看着叶大公子的儿子，抚育他时，倾注的是对大公子的一腔真情；所以在湄儿传话牛娃哥要见他娘儿俩时，她总是以叶家少奶奶和叶家小公子的形容出现，让牛娃哥亲近不得。那次落水遇救，自是令她感激，但她又能怎么样呢？她本是肩负了叶家的职责，想要重振叶家雄风，再现当年气派，全部希望自是寄托在隆隆身上，如今眼见得儿子如此景象，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晃隆隆一十有二，童关已过，书不愿读、生意不想做，紫蝶正琢磨怎么打算儿子的将来，隆隆一语道破：“就让儿子跟着叔叔学做木匠吧。”
“你好大的志气！”紫蝶待要如此讥讽说，一眼瞥见儿子那殷切的目光，便把话给咽了回去，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她没有答言。
谁知到得翌日，叔叔牵了隆隆进来，郑重对着紫蝶说自己愿意教侄儿学活。紫蝶见儿子面色沉静，知他主意已定，只好由了他去。
虽说是叔侄师徒，但必要的拜师礼却是不可免的；在紫蝶的一再坚持下，叔叔和妯娌只得应允。
这天风和日丽，紫蝶请了叶老爷和大公子生前同好，也请了邻人乡亲，叶家门厅济济一堂，大家都来见证隆隆拜师。行礼放在堂屋，先是叶老爷好友致词，无非是圣明公圣明，娶了贤德儿媳妇，守寡多年艰辛抚儿成人，如今又深明大义，拿出银钱让儿学习手艺，将来终身有靠，不愁吃穿，圣明公在天之灵可以百无忧疑，安心瞑目。如此等等，毫无章法的赞颂而已。接下来，是叶大公子生前的至交，这位开篇倒是不俗，先是痛惜叶大公子英年早逝，不仅命薄，而且福浅，像紫蝶这样贤能的娇妻竟然不能长相厮守，叹命运于人亲于叶公子疏，太不公平！说得紫蝶心神恍惚，仿如公子就在眼前，痴痴迷迷，猛听得人群中传出啜泣声，清醒地想到往日与公子的恩爱，已成为永远的阴阳隔绝，她不免红了眼圈。待要落泪，这位仁兄话锋一转，激情满怀，道如今隆隆长大成人，公子香火绵绵不绝，紫蝶立了大功；有紫蝶操心，打发他学做木匠，这是终身可靠的事体，一般男儿也没有如此的远见卓识，紫蝶却做到了，实在是可喜可贺，公子尽可以安心长眠了。一席话，驳得满堂掌声，大家都道：“说的是，说的是。”
然后，搬来椅子，叫叔叔径直坐了，一位老先生走过来拉住隆隆，让他在叔叔当面跪了磕头。隆隆倒还实诚，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虔诚地望着叔叔，恭恭敬敬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头磕完，叔叔赶紧站起来就拉过隆隆，隆隆说：“叔叔，你从今往后不单是我的叔叔，还是我的师父呢。”
叔叔点头说：“是师父，是师父就要教徒弟，你不听话挨了打，可不兴告诉你娘。”
“嗯，不告诉，我听话就不会挨打，不挨打还告诉什么。”
“说得对。侄儿，跟我说你为什么想学木匠？”
人群中也有人问道：“对，隆隆，你学了木匠，最想做什么东西？”
隆隆往人群看看，又瞅瞅紫蝶，见娘亲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便鼓足了勇气大声说：“我最想做一座桥！”
“哈哈哈哈——”人群一哄，都说：“哟，做一座桥呀，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隆隆固执地说：“我要做一座桥，我想做一座桥。这有什么好笑的么？”
叔叔揽过他的头，抚摸着说：“大家是提醒你，木匠要做一座桥，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隆隆坚持说：“我要做桥，我就是要做一座桥嘛，不做桥，我还学木匠做什么。叔叔，你答应我，教我做桥！师父，你答应我，教我做桥！”
见他憨厚的样子，大家又一次忍不住地笑了。紫蝶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有这样的怪念头的，她走过去说：“隆隆，木匠是做木工活的，家具能做、门窗能做，怎么可以做桥。今天是你的拜师礼，为娘还设了宴，你可不要在此胡搅拌了。啊？”
“我要做桥嘛，我要做桥嘛，我就是要做桥！”谁说学了木匠不能做桥？我偏要做一座美观耐用的大桥。隆隆在心里发誓道。
八
手艺人靠得就是自己的手艺。手艺好的，有些绝活，吃香喝辣，十里八村有人请着做事；手艺不好的，没事做稀饭也喝不上。叔叔做木匠多年，他的活磨也磨好了，特别是他的雕花凉床是做出了名的，连图也不需绘，外形尺寸、主要部件尺寸，他都了然于心。他打的凉床关键在雕花上，哪个木匠都能做床，却不一定哪个木匠都能雕花。谁家结婚办喜事要打床，那准得找他。据说很多新娘子睡在他做的床上，就感到舒服安逸。婶婶还给母亲讲过一个笑话，说是一对夫妻多年没有孩子，后来妻子对丈夫说是床的不好，要换床、换叶木匠做得床，叔叔帮忙打了一张红漆雕花凉床，还特意在床架上雕刻了许多的童子，果然没过多久，那妻子就有了身孕。
隆隆打想学木匠起，就一心要学会叔叔的雕花绝技。虽说是叔侄关系，到底也是师徒，当徒弟的开头自然是端茶、递水、点烟，跟在师父屁股后头提东西。隆隆本不怵叔叔，可打从有了师徒的名份，他就变得格外小心和精细。他当然知道叔叔的声名，一心只想把叔叔的本事学到手，尽快地做一座桥、一座花桥。
这天，头一次跟师父出去做活，到十几里外的南湾张恩善家为新姨太打家具。到了那儿，叔叔跟管事的一说，隆隆才知叔叔派头十足。照叔叔的规矩一天只干半天活，还有半天叔叔想干啥都行，主家也不专门过问。张恩善娶三姨太做新家具，再怎么着也得一个月。
木材是早准备好了的。叔叔告诉隆隆木材有硬杂木和软杂木之分，硬杂木质地坚硬，纹路清晰，多用于做家具的腿和撑；软杂木质地松软，纹路细腻板面平滑，多适用于做家具的装板、隔板和面板。张恩善娶姨太太都是用最好的木料，硬杂木是水曲柳，软杂木是红松，早在几个月前叔叔就将圆木开了板，眼下板材已经干燥，只等选配料锯割成方了。
谁都知道做家具首先是画图、画立体图，除立体图外，还必须有三个基本视图即主视图、侧视图和俯视图，能让人看到家具的三个面：前面，一个侧面和顶面。这样既方便主人从图中知道家具外形，又能让匠人看清各部件尺寸，然后才能开始制作；而进行制作的第一道工序便是选配料，选配料的好坏直接影响着家具的质量。选配料有一个原则是先主后次；先前再后；先外后里；先长后短。选配料时，要按照家具零部件尺寸将木料锯好，叫下料。下料时，应留有余地，所谓“长木匠，短铁匠”。下腿料、横撑料要长2厘米左右，下家具立边料或料端需打眼的木料需长5厘米；同时还要注意选配需拼接的木料时，硬木和软木要分开……隆隆听叔叔一套套地娓娓道来，才知做木匠的学问大着，他充满敬仰地看叔叔，叔叔抚了抚他的头说：“好好学吧，孩子，我这教你的还是最基本的呢。记住，什么手艺学上身了都有益处。”
隆隆郑重点头，看主人家好烟好酒侍候，叔叔做完了半天就去睡觉，或者东游西逛，心里又不免着急。叔叔却不急，他说：“隆隆，做活要实也要有位。跟叔叔出来做活，不用你急。这张家我已是第三次来了，那张恩善坏事做尽，对我却厚待，要不怎么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呢。从张恩善娶正房起，我就给他做，他满意了，以后每娶一个姨太太我就来给他做一次，每次都是那么些个事、那么些个东西。我心里有数，他张家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时间，人家娶姨太太的都不急，我们急什么？”
说是一房的东西，不外是箱架桌椅床柜。见师父如此，隆隆也心安理得了。他每天上午陪在师父身边帮忙递刨子、拉锯子，吃过午饭后，便自己在张家到处走走，感受富豪人家的气派。这张家果然不同凡俗：四进的宅院分了东南西北四个独立的区域，中间一个花园似地苗圃将四面的屋子隔离，每一个区域又同时有前屋后厦加天井，只是进出口只有一处。这就使得张家既是一个大一统的整体，同时又是各自为营的个体。有什么事一吱，四方都有照应；没什么事各进家门互不妨碍。那张家祖上听说是靠卖生药起家的，时间一长，经过几代人的积淀，倒也成了一方富户。轮到张恩善手里，好吃懒做，又专好欺男霸女，生了锈的银子也叫他拿来用了，最后恐怕也就剩下这些房屋了。
听说叶家原来也是一番好景象，如今却凋败凄凉无有富贵样。婶婶常说祖父在时，叶家是远近闻名的望族，仅上海吴地的绸缎庄就有半个汉陵大，全部交给叔叔打点，那是什么气象！隆隆边走边想——“我倒是使足了劲，二姨太感觉怎样？”忽然叔叔的声音就好像在耳边响起，湿润而粘乎。隆隆吃了一惊，仔细打量，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北屋区。“当然比老东西强了、强多了。好舒服啊，我都不舍得你离开。”一个女声甜腻腻地从窗口传出。隆隆吓了一跳：叔叔怎么跟一个女的在一起？还说什么“使劲”、“舒服”的话？
“来嘛，我要，我还要，你给我、给我……”二姨太很急。
“给不了了，给不了了，下次吧。”叔叔很无奈。
“那明天！明天、就明天下午，你一定来，我要，你明天给我！”也不知女的要什么东西，叔叔今天不给她，偏要等到明天才给。不行，婶婶对我不薄，我不能让叔叔把东西都给了别人，明天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二姨太那么巴巴地要。
隆隆存了心，要看叔叔把什么好东西拿给二姨太，这天他便留心起师父来。可直到吃过午饭，也没见叔叔揣东西到口袋里，他心有疑窦，便跟随师父而来。一路穿回廊过苗圃经东屋，看着叔叔径直往北屋进去，他忙闪身躲藏在窗户旁边。
“二姨太，我来了。”是叔叔在与二姨太打招呼。
二姨太惊喜的声音：“哟，你倒还真是守信，说来就来了。”
两人说着话距离接近，跟着就好像什么东西扭缠在一起，发出吧吧叽叽的响声，似乎有人咂着嘴。过了一会，二姨太朦胧道：“我要……我要……”叔叔也不吱，“扑”地一声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床上，然后又啪啪啪啪地把什么东西扔落到地上。隆隆往里瞄，窗帘摇摆着遮住了视线，他一点也看不见。紧接着就传出一阵又一阵的“吱吱嘎嘎”来，仿佛有人在拚命使劲地摇床，床里还有隐约的喘息和说话声。
“好，我来给你、我来给你，我就是专门来给你的。”是叔叔，他的声音又开始变得粘粘乎乎的。
“啊……哦……这张家你来了两次，倒好似给了我一辈子！”二姨太轻轻呻吟着，说话声音还一抖一抖的。
叔叔吭哧吭哧的话语都变得断断续续了：“三次！这张家、我一共、来了、三次。就娶你、那次、来的，我倒、真巴不得、那张恩善、娶他十个、姨太太，我也好、多给、你、几次。”
…… ……
不知怎么，听着里面的摇床声、二姨太的呻吟、还有叔叔断断续续的说话，隆隆忽然感到浑身燥热、万分难受起来，他呆呆地站在窗前，头脑里一片空白。
“啊——哦——”
二姨太大声一叫，隆隆下意识贴近窗户，恰巧窗帘一角吹起，他清楚看见床上两个赤裸的人紧搂着大汗淋漓……猛然他感到下体疼痛，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他裆里的物件已坚硬地抵住了墙壁。
九
似乎是一夜之间，隆隆长大成人，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偶一说话声音竟又粗又沉。叔叔玩笑说：“隆隆该娶媳妇了。”他也不吱声。他心里忽然与叔叔有了些别扭，总觉得不好意思，仿佛叔叔拿着了他的短处，做事也没精打采的。叔叔见他这样，以为是想家了，便放他回去一趟，也好看看家里有什么交待没有。
隆隆不说什么，第二天一早提了包裹往家走。一路心痴神迷，也不知翻过了多少山岭，直到黄昏总不见自家的房屋出现。他想自己肯定是迷路了，因为来时，叔叔告诉过他，从汉陵到张恩善家十几里地，他们只不过用了小半天的时间。而今天他走了一天的路程！隆隆决定沿着河岸走到汉河，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找到自己的家。于是他开始寻找河流，找着找着，天已全黑了，四周不见灯火，远处传来一阵阵令人恐怖的声音，他只得停下脚步，准备野外将息一夜，明天继续赶路。
许是累了，隆隆很快入睡，而且睡得分外香甜。待他一觉醒来，却意外地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床前有一张木板搁在土砖砌成的断墙上，就算一张“桌面”了。桌面上整洁地摆布着半块破铜镜、一把断齿的篦子，还有几枚磨得十分光滑的铜钱。从铜镜和篦子看来，这应该是一位姑娘居住的房间，但从那几枚铜钱来看，这位姑娘又肯定是特别的喜爱钱财，否则不会将铜钱磨得如此光滑。
“你醒了，那就起来吃点东西吧。”就在隆隆将信将疑时，一个女子走进来冲他说道。隆隆一眼望去，看不出那女子的实际年龄，但她的着装显见还是一位未曾出阁的闺女。他顺从地起来，揉了揉眼睛，坐到那“桌”前，才知道自己一天不进粒米是真得饿了，而桌上的饭食竟然还是一碗鱼片粥，隆隆也不客气，端起来一下就喝了个精光。见他如此顺畅，那女子又为他盛来一碗，他也毫不含糊地喝了。女子见他饿成这样，待要再添，被他拦住，只说是“已够了。”
女子也不说啥，静静地添粥吃粥，吃完了就收拾碗筷。在她收拾的当儿，隆隆才发现，这家仅有两间茅屋，家什全无，只有一张破网纲目混杂地堆在屋角；原来是打鱼人家，怪道这么寒伧的家里还有鱼片粥喝。
“你怎么睡在了河岸上？”女子收拾完东西过来问他，好象与隆隆有了多年的默契，她的语气仿佛问一个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亲人。
隆隆也不戒备，说道：“我回家迷了路，想要沿河寻找家乡。”
“你家在河边住？”
“我家在汉河不远。”
听说“汉河”，那女子浑身一震：“你叫隆隆？”
隆隆也一震，惊愕地张大了嘴：“姑娘如何知道？”
那女子因为自己的疑问得到了证实，一下泪沾满襟，她用手轻触着桌上的铜钱，哽咽道：“我乃是湄儿、你的湄姨呀！”
听说女子是湄姨，隆隆有些迷茫，终于在湄姨的提醒下，他依稀记起了四岁那年汉河历险的经过。他恍悟到自己一心要学木匠做桥，潜意识里就肯定是从那次危险中湄姨丢失开始，因为他是多么地爱着他的湄姨呀！一晃近十年，他几乎已经淡忘了的湄姨竟然还活着，而又偏偏是在他迷路的途中相逢！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他觉得冥冥中一定是有一只手在操纵着人的命运，他简直有些感激这次迷路了。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比较完整地表达出他的那一份惊异与激动，他只是安静地听湄姨叙述：“……船翻了后，我听不见你娘俩的声音，河水把我冲了多远我也不知道，一个老船工救了我，他无儿无女，我就认他做了义父；我们父女俩早出晚归靠打鱼为生。有几次我都想去寻找你的母亲，又不知你们到底怎样，加之忌惮你的祖母，终究没能成行。好在那次我身上还有这几枚铜钱，可以让我经常睹物思人，想起在叶府的日子、想起少奶奶和你……”隆隆看着那铜板，终于明白了那光滑是由将近三千个日子的不尽思念而成，他想湄姨为了这份思念一定吃了太多的苦头。他继续听湄姨的讲述：“我总是割舍不了在叶府的过去，义父为我择婿让我出嫁，我不愿意；他老人家忧郁成疾，终于在前年逝去。我本打算为他老人家守孝三年，再去打听你们的消息，所以我每天照例打鱼维生。昨晚收网回家，河堤边发现你自熟睡，掳你回来，灯下看你面目依稀，今次故而存心问你，果然你便是隆隆！这真是天赐机缘，让我和小公子相见。”
“湄姨还说什么公子的话，湄姨不嫌侄儿潦倒就好了。”隆隆于是把她丢失后叶家这许多的变化一一道来，直说得湄姨哭一阵泣一阵叹息一阵。
“少奶奶的命真是苦哇。”湄姨告诉隆隆，母亲原本是一个非常雅致的人，通晓琴棋书画。嫁了父亲后，只因与祖母的矛盾，她受尽了委屈，父亲也郁闷而终。湄姨说：“我至今记得那天的情形……”在湄姨的叙述中，隆隆眼前出现了一幅凄婉的画面——
父亲的坟头，母亲一棋一画供上，幽幽地说：“公子，你我夫妻素日敲棋论画，而今你狠心独自先去，叫紫蝶孤身一人苟延残喘，如何是好？”她埋棋烧画，不免凄然；“从此弈无对手，画没评者，就让它们都随你去吧。”看着画已成灰，她似乎心亦成灰。片刻后她又黯然抱琴调弄道：“公子，我与你相识于琴声，而今也诀别于琴声吧。你喜欢我的琴音，在这个时刻，让为妻最后为你弹奏一曲，算我送你上路。”接着母亲神色安定，边奏边唱：
粉楼歌罢情已酣
自此恩爱每新欢
春梦秋云只几回
徒留妾身锦衾寒
从此相思更漏残
伤心明月凭阑干
汉河流水逐浪花
叶氏紫蝶摔琴板
母亲弹到最后一个音符，好似用了毕生的力量，“叭”地一声，琴弦也随着曲调的结束而断裂，母亲将琴一掷，凄惨呼唤：“公子我夫，你我好比此琴，弓弦已断，徒留琴板何用。吾今一曲送君，掷琴诀夫，从此不抚琴。只愿夫奈何桥上有琴声相伴，琴声乃妾声，你一路走好。”说罢，母亲焚琴而跪，一路秋风歌号，老鸦惊飞，那情形感天动地。
…… ……
“这么多年了，我还能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少奶奶的每一个神情，从那以后，她的心就死了、再也没有活过，如果不是为了你，你的母亲连生命也不会再留存的。”湄姨漫长的叙述令隆隆感到压抑，想到母亲的寥落，他最大的愿望便是陪伴在母亲身旁多尽孝道；既然湄姨活着，又被自己找到了，他就应该让她们主仆团圆。学木匠做花桥，还有什么意义呢？叔叔的形象已轰然倒塌，隆隆决计回家告诉母亲，他要读书习武，不再学木匠手艺了。
十
隆隆在湄儿处将息了两日，便辞别她回家，湄儿要为义父守孝，还有半月就满三年，到时才来与紫蝶团聚。紫蝶见隆隆果然是半途而废，不肯再去学活，心中正自愠怒，忽听说湄儿还在，真是喜出望外。天天在家数着指头过日子，好不容易盼到过了半个月，这天想是湄儿该来了，紫蝶早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又专门腾出一间厦屋给湄儿住，远远地看见有人过来了，她赶紧吩咐隆隆去迎接。
谁知隆隆却在门外叫道：“母亲、婶婶，你们快躲藏起来吧，是张恩善带人来了。”
紫蝶不明就里，她走出门来说：“张恩善带人来怎么了？你叔叔给他打家具他倒应该感激才是，为何他来了我们反还要躲藏起来。”
“嘿嘿，夫人说得极是，我张恩善今日可不就是来感激你们的。”一个粗糙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人便是张恩善。他跨下马来，鞭子甩得叭叭响，“这是叶木匠的家吧？你就是他的家里人了。”
婶婶听外面喧闹，恰巧一步走出门来：“我是他屋里的人，请问张大人有何见教，我们那位可是惹祸了？”
张恩善横眉立目，把婶婶上下打量来打量去，然后声宏嗓大地说：“好，好好，你家叶木匠哪里就惹什么祸，他可是享福去了。他胆子不小，敢搞老子的女人，他把老子张恩善的姨太太都占了去，老子也很痛快，老子成全了他们。此刻，他们正在往黄泉路上赶，急着去做奸夫淫妇呢。”
隆隆心里正道“坏了，事情终究败露了”，就只见婶婶“啊”一声，冲向张恩善拚命，她边抓打张恩善边哭骂：“你个挨刀宰的，你还我男人来，你还我男人来……呜呜呜呜，我男人好好一个完整的人去，如今你害死了他，反还来栽赃污陷，呜呜呜呜，总是你那淫荡不要脸的姨太太缠住他，叫他不得好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叶家以前也是大户，你竟敢如此欺负人，我跟你拚了。”婶婶不管不顾地哭骂撕打，两只结实的乳房也在气愤中颤抖；紫蝶站在一旁干着急。那张恩善只轻轻一拧打过来的拳头，婶婶便动弹不得。
张恩善一只手抓捏着婶婶的乳房，一只手拧着婶婶的臂膀也不气恼，说：“你倒是一个烈女，好，我现时就是来接你去的，你从此就是我的女人了，我的女人我疼，我也不为难你，你且上马随我去吧。”说罢示意随行人员牵马，他将婶婶拦腰一抱就往马背上扔去。
婶婶一骨碌翻身下马，把张恩善骂个狗血喷头：“张恩善你个挨刀宰的狗娘养的，你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不怕你张家男人世代为奴、女人世代为娼，你还想将我掳了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叶家以前也是大户，可没有像你坏事做尽，丧天害理，你而今只还我的男人来，否则我不与你干休。”便又冲上去对着张恩善又是咬又是踢。
这回婶婶没有讨到好，那张恩善说变就变，他将婶婶一掌搡倒在地，鞭子如雨点一般落下，他一边抽打一边破口大骂：“不识抬举的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先把你个婆娘打服了再弄回去不迟。你男人作贱找死，死了活该！我看你还有几下子风骚劲，才愿意带你回去抵他的罪过！残花败柳，你以为你是金枝玉叶呀，老子打死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张恩善且打且骂，婶婶很快就皮开肉绽，血肉沾到衣服里。
隆隆在屋里，他提了斧头想来砍那张恩善狗日的，到底不敢，只眼睁睁看着婶婶受罪，心中既怜惜婶婶，又痛恨叔叔引火烧身，煎熬得什么似的。紫蝶直觉飞来横祸，等醒过神来，真是急火攻心，她不断在旁恳求张恩善：“张大老爷，你饶了她吧，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就饶了她吧。她一介女流，也是一下子听说自己没有了男人，难过的呢。张大老爷，你饶了她，我们永世不忘你的恩德。”见张恩善还不停手，她又说：“你再不住手，她就要被你打死了。”
也不知是紫蝶的劝说恳求，还是张恩善真得怕将她打死了，他终于停住了，然后一挥手，将已昏迷的婶婶往马背上一扔，就准备离去。紫蝶见了，惶恐不已，她不由得跪了下去，乞求道：“张大老爷，你放了她吧，她还有两个孩儿，没了爹；她这一走，又没了娘，该怎么过活。我这厢给你跪下了，我这一生除了给菩萨跪，你可是我跪的第一个人了。张大老爷，我求你发发慈悲呀。”
“放了她可以，”张恩善睥了睥紫蝶，“除非你肯代替她去张家抵罪。怎么样？不愿意吧，哼，不愿意我们走。”
“且慢！”忽然一声娇叱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抬眼一看，是一位美貌的姑娘。但见她：红底绿花大襟褂，水绿色裤子红鞋袜，柳眉杏眼含怒意，粉面红唇露威仪。那张恩善一见之下，果然驻了步。
“湄儿。”
“少奶奶。”
紫蝶和湄儿几乎同时发出叫喊声，湄儿丢了包裹，紫蝶爬起来，她们跑到一起互相拥抱，泪流不止。紫蝶说：“那日你丢失，我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听隆隆说你还活在人世间，不久即来与我们团聚，我真是高兴极了，我日日盼天天想，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我们姐妹俩却又是如此相见！怎不叫人心酸落泪。”
“少奶奶切勿伤心，湄儿是来得巧了，那马背上的姊姊想是隆隆的婶婶，只不知如何会弄到这般田地？”
紫蝶见问，也不隐瞒，把叔叔如何勾引张家姨太太、张家如何惩治叔叔、又如何来抓了婶婶要去抵罪受折磨之事，悉数讲了。待讲到叔叔命丧黄泉，她已是泣不成声；眼见得两个侄儿即将无依无靠，她更是束手无策。湄儿自是不断安慰。
那边张恩善被一声娇叱所震，只道是什么人物，一看是一年轻貌美的女子，淫心陡起，早已是迈不动步了，此刻眼见得两个女人哭哭啼啼，如泣如诉得没完没了，颇不耐烦。便假意吆喝喽罗：“走，既拿了这婆娘，回家就是。”
“慢着。”湄儿一步上前，“光天化日之下，怎能强抢民女？你们带了她去，她两个儿女该如何是好？你们留下她吧。”
“留下她，谁去抵罪？”
湄儿咬了咬嘴唇：“我代她去吧。”
张恩善听说，仿佛天上掉下大馅饼，一把将马背上的婶婶推将下来，就要过来扶湄儿，湄儿阻拦道：“我自随你去，但你需答应我的条件。我主家少奶奶待我不薄，我今一去，只怕再难与之相见，你要补偿于她。”
“行行行，一百块银元够吧。”
湄儿：“你弄死了叶木匠，致使他妻女无着，孤儿寡妇，她如今又受了伤，也该体恤才是。”
张恩善：“好好好，也是银元一百块怎么样。”
湄儿：“我这去了，主仆相隔，我要与我主家少奶奶道个别才走。”
张恩善：“可以可以，你去告个别再走。”
湄儿走到紫蝶面前，叫一声“少奶奶”，便喉咙哽咽，两泪双流。她径自跪了，紫蝶见状赶紧要拉她起来；湄儿不起，紫蝶只好也面对她跪了，主仆二人相跪无言，各有泪两行。半天湄儿才先开口说：“少奶奶，大少爷离去十几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始终孑然一身，苦哇。湄儿没有别的说，我还是那句话，智明和尚是个好人，你可不能太压抑自己又负了别人！一个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几年？十几年已过，你我就老了，隆隆已经长大，多为自己着想吧。”
紫蝶默默点头，这么些年过去，真正关心自己、体察自己的还是湄儿，其实她又何尝不知自己的生命正如一株缺乏雨露滋润的迟桂花，本应是蓬勃开放时，却过早不合时令地枯萎了。她也在心中暗暗为湄儿祝福：紫蝶无能，不会给你更好的生活，既选择去张家，你自是有能力处理好张家的事务，我这里为你祈求福禄了。
十一
叔叔的离去令婶婶痛不欲生，母亲每日呆在这边，照顾好两个孩子后，便守在婶婶的身边，为她擦洗疗伤，陪她渡过最艰难的日子，劝婶婶节哀顺变。紫蝶说：“命运本是不可预测也无法把握，面对违心的事情，人们主观上都想作一番抗争，但在抗争于己不利时，便只有顺应变故和忍受。这么些年来，谁不是在默默地忍受着命运的捉弄啊。”
紫蝶于是讲到自己多骞的人生经历：与邻家情郎一起逃婚出走，自己沦落到聚粉楼为妓，牛娃哥出家在白马寺为僧。幸而遇上叶大公子爱惜，来至叶府做了少奶奶，也算是“从糠箩里掉进了米箩里”；却偏不与叶太太投缘，牵连上大公子不开心。总是有个机会见着了牛娃哥，倒是那般的光景！紫蝶便又把隆隆的身世秘密、叶公子的抑郁而逝、叶家老爷太太的相继辞世以及湄儿的落水丢失，一一道来。在说到叶大公子的临终遗言和智明和尚的歌谣相求时，不免唏嘘垂泪，叹息不已。
婶婶为紫蝶的故事所动，早已忘了自己的伤痛，她反过来安慰劝说紫蝶：“这么多年你一路走来，也实属不易。大公子是好，可你怎知他又没有做过一些越格的事呢，他就是在聚粉楼认识的你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叶家是大户，犯不着我们为他们守着什么，那智明既是如此执迷，若换了我，倒依顺他，也不枉初时一场相好。”
两个女人唠唠叨叨，因了一场共同的患难，变得更为亲密体己。紫蝶几乎长住在婶婶那边，相反是婶婶不忘偶尔过来看望一下隆隆。
隆隆因了湄儿的失而复得，心中原本有说不出的万分高兴，而叔叔惹祸，报应在湄儿身上。湄儿为了叶家，又再度离去，这令隆隆郁闷而暴燥。那张恩善娶一房姨太太，尚有叔叔帮忙打家具什么的，抽屉桌、穿衣柜、雕花床，应有尽有；而湄儿到张家，徒手空人。隆隆在母亲与婶婶俩谈论人生谈论命运时，就决定要用自己菲薄所学，为亲爱的湄姨打一个梳妆匣子。隆隆知道，湄姨是个漂亮的女子，也是个爱美的女子，在她义父家简陋的土坯屋里，在那用破木箱做成的“桌”面上，除了那几枚铜钱，便是一块破铜镜和一把断齿的梳子呀。隆隆要做一个红漆雕花匣子，匣子外面有美丽的雕花，匣子盖里面嵌着铜镜，下面是带格子的小抽屉。湄姨梳妆时，揭开匣子铜镜就露出来了，小屉子里面放着梳子、篦子，或者还有胭脂、香水、凝脂油。湄姨梳理完了，抽屉一关，盖子一合，又是个非常精巧的装饰。多好！
隆隆被自己的设想激动，立即着手寻找木料，他找到一块樟木准备做匣子的撑，又寻到一段杉木来做匣子的面和抽屉的隔板。樟木杉木都只是普通的杂木，他心里觉得对湄姨有所亏欠，但又只能如此。好在最普通的木料也可以做出最精致的东西，饶是这樟木杉木不久便也要成为湄姨早晚手头的爱物呢。想到这里，他有些后悔当初不想学木匠的打算，总是他跟随叔叔的时候颇为勤勉，学了些许技艺，打个梳妆匣子应是绰绰有余了。
接下来他刨料、拼板、画线、凿眼、开榫、裁口、开槽，前后左右四块面板，再加上下盖板和底板，尽皆打造清楚，只等盖板雕花后进行装配，一个匣子就算做起。看着家中那条大黑狗，在身边绕来绕去，一忽儿在刨花中嗅嗅，一忽儿还旁若无人地蹲在面板上眺望远方似的，隆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条黑狗伴他多年，几乎是与他一起长大，想是也了解他急迫的心情。
雕花绝对是个技巧活，还是在给左右面板凿燕尾榫眼时，隆隆就一直琢磨着该在匣子盖板上给湄姨雕刻上什么样的花纹。他一气勾了好几个图案，有富贵牡丹、空谷幽兰，也有傲雪寒梅和凌霜秋菊。思量来思量去，觉得还是用傲雪寒梅最合适，“梅”字谐“湄”音，况且梅花的风骨气节叫人赞叹，隆隆心里希望湄姨能够活得伸展不委屈。
主意既定，他便将花样画在盖板上，开始着手雕刻。心怀一腔挚爱，他不停地凿呀铲呀，很快一幅寒梅图就雕刻成功。凹凸深浅层次分明，花瓣花蕊转角清晰，实是一树傲骨凛凛的红梅在笑迎严寒。隆隆不敢懈怠，将大黑狗从面板上踢下去，也不管大黑狗撒娇地轻吠，就赶紧拿了左右面板放置在前后面板上，把四壁面板装配成一体。为了保持四个内角都是直角，他格外小心地使锤敲击；燕尾榫须结合严密，几个榫眼还算准确，有两个榫眼有些缝隙，他又不得不加楔处理。终于可以直接把盖板和底板钉在四壁面板上了。他注意先用手拉钻在钉钉处的钻孔，使钉帽陷入盖板，再用木钉堵上钻孔，又将底板也同样槽装在四壁板上；然后他在下面匣子内侧钉上匣口条，在后面板匣盖缝处装上合页，还把匣内侧体与匣盖之间装上拉条，以防止湄姨打开匣子时，匣盖板向后倒。
最后，隆隆对匣子进行净面、倒棱成圆角。接下来他一鼓作气地给匣子涂上红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晾晒。大黑狗蹲在地上望着红匣子发呆。隆隆又拿出一面水银镜和万能胶水放在旁边，只待漆干后就镶嵌在盖板里面的小凹槽内。一个小巧精致的红色梳妆匣子就呈现在眼前，那火样的红令隆隆热血沸腾，他总算为他亲爱的湄姨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了。他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他的湄姨正在妩媚地梳妆，偶尔还抬头冲着镜子里的自己莞尔一笑……隆隆想到这里，不禁咧嘴乐了。
猛然，“叮呤咣啷”的玻璃碎裂声在隆隆耳边响起，他睁开眼睛，发现水银镜已然破碎，大黑狗正冲着梳妆匣子愤怒地撕咬，嘴上、爪子上满是红色，匣子上刚涂的红漆已变得斑驳，盖板也已脱落……
“啊——”隆隆吼叫一声，大黑狗并不理睬，它“汪汪汪汪”地冲隆隆一阵吠叫，继续低头专注地撕咬匣子。隆隆随手抄起一把斧头，就拚力掷投过去，黑狗不及闪躲，被斧子砍个正着，一下仆倒在地，项中鲜血汩汩流淌，还兀自大睁着一双狗眼，喉咙里发出哀鸣声。隆隆并不解恨，他提起斧子，朝着大黑狗一下一下砍去……
十二
听村里人说隆隆杀了家畜，等紫蝶从妯娌那边赶过来时，家中只有一滩血迹，隆隆和大黑狗，早已没了踪影。
家狗惨死，紫蝶固是伤心，但一下不见了儿子，她则更为担心。茫然无计之时，反是婶婶提醒她应该去告诉隆隆的父亲——白马寺的智明和尚，让他帮忙出个主意。紫蝶心想倒是，再怎么着，和尚是隆隆的亲父，他没有不管的道理。何况妯娌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于是，紫蝶决定再进白马寺。
她来到汉河边——这是去白马寺的必由之路，发现汉河涨水了，使原有狭窄的河道也好似加宽了不少。她独自吃力地划着舟船，到了河岸，有人向她伸出手来，抬眼一看，原来正是智明和尚等在那里。紫蝶一阵犹豫，终究只是把缆绳递给了和尚，自己扶着船舷慢慢地下船上岸。
智明和尚一声叹息：“兰花，你这是何苦！”
紫蝶没有作声，她能说什么？她的牛娃哥当然是痴情的，湄儿临到张恩善家时说得一番话也不能说对她毫无触动，但她的一生是与叶大公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呀。在聚粉楼做妓时，她是经见过一些男人的，若不是叶大公子风流俊雅，她一颗心也不会依附在他的身上。既附着了他，又兼大公子恩情似海，紫蝶便曾经沧海、立地成佛了。
“兰花，你今日来，可是为了找我？我在那东山顶上白马寺中，每时每刻都在盼着你呀，我日日望着汉河流水，想要看到你的踪迹，总算叫我看到了你。我飞奔下山，见你一心一意划船，都不敢呼喊，深恐让你分了心神，再与上次一样危险！”智明和尚情动于衷，言词恳切。
紫蝶心心念念都是叶大公子，加之此刻因儿子一事着急，并不曾听见对方话语。她答非所问：“隆隆失踪了，也不晓去了哪里。”
智明和尚听了，一急之下慌不择言：“什么？隆隆不见了？兰花，我说你就不要那么固执了，只要你答应与我在一起，我马上还俗！我们找到隆隆，一家三人……”
“他杀死了大黑狗，就不见了踪影。”紫蝶听和尚如此说，便打断了他的话；“我今天来找你，便是想要向你讨一个主意，我这该如何是好呢？”
智明和尚：“我的话你不愿听，我的主意也不一定你会采纳。不如让我先去打听一下，兴许有他的下落。你且放宽了心，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紫蝶：“既如此，我则去了。”说罢转头解了缆绳便欲上船。
智明拉了绳索说：“这又是何苦，你过了河来找我也不到寺中去，就匆匆地要赶了回家！再不济，我们在这河岸上坐了说会子话，我送你过河不迟。”
紫蝶猛想起上次河中遇险，亏了智明寺中目送，那么今日河边相遇，一定又是他在远眺汉河。能够在寺中看出是她紫蝶，可见自己在他心目中是怎么样的一种份量！紫蝶心中柔情一闪念，说出的话就让自己吃惊：“那你送我过河吧，我们就在船上说会子话。”
智明受了鼓舞，拉着船头让紫蝶先上，自己随后跳上来，船身微微晃动，紫蝶竟不害怕。两人拿桨相对坐了，一时无言。慢慢划了一会，智明要抽出紫蝶手中的桨，紫蝶也由了他。和尚边摇桨边说起蜀中趣事，见紫蝶脸上有了笑意，他又讲到了他们过去在一起打猪草过家家的事，紫蝶暂时忘记了烦恼，还时不时地补充几句。最后，说到那一段童谣，两人不禁齐声念起来，无羁的声音在河弯里回荡，和着汉河的流水与船行桨划的声音。艰难而快乐的童年令他们忘记了时空，似乎身下这条河就是他们少时纯真相亲的山坡，而这船正将他们载入那遥远的过去。
念完歌谣，船速明显减低，紫蝶不说话，智明也明智地闭口不提什么，他深情地凝视着紫蝶，他要让这梦幻般的和谐永远停留在汉河的流水里。两人的思想都穿越了现实，在时间之河的源头游弋。
这宁静和谐的一幕，恰被他们正欲寻找的隆隆发现。其实隆隆鲁莽杀死大黑狗以后，本要到南湾张恩善家去探望湄姨，但红漆匣子已然损坏，他息了此念。想到大黑狗也是多年的看门犬，日夜守护着叶家门庭和他们一房的孤儿寡母，隆隆便毅然地装了黑狗的尸体，提着锄镐来到汉陵叶家的坟地。
叶家坟地距汉河不远，在汉陵较有规模的一个林场中间，比四周地面略高。当初叶家圈定这块地做墓场，正是看中了它依山傍水有树有河，既方便先辈安息，又利于后人发展。这片坟地里埋葬着叶家历代先人，埋葬着隆隆的祖父、祖母，还有他的父亲和叔叔。祖父母的墓是合葬在一起的，冢子大而圆。父亲和叔叔的坟相距较远，坟墓边都留有足够的空地，空地上长满了青草。那年清明插青时，母亲曾告诉他，这块空地就是母亲百年之后的居所。母亲还说她百年之后归山，也会像祖母与祖父合葬一样，与父亲合葬在一起，那便是真正的“生同衾、死同穴”了。
隆隆巡视了一会，决定就在父亲坟墓空地的不远处掩埋黑狗，让它守护父亲免受他人伤害。他拖过装了大黑狗的袋子，放入刨挖出的深坑里，再用黄土盖上。一阵忙碌使他感到疲倦，便靠在父亲坟头歇息。恍惚间，有一潇洒男子向他走来，口称乃“叶家大公子”，问她母亲紫蝶可与智明和尚在一起？隆隆以为是遇了鬼，只见风声起处树影摇摆，却不格外惊惧，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睡眠过去做了一梦。只是倒也奇怪，那“叶大公子”想来就是自己的父亲，却如何问母亲与一个什么和尚的事情？隆隆思想着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等醒过来觉着有些饿了，便到树林里寻果子吃，寻着寻着听到汉河传来歌谣声，他爬到树上往河里一瞄：可不就是他的母亲与那个和尚在船里！
他从树上溜下来，心里还砰砰直跳，难怪父亲刚才托梦于他，却原来母亲果真与和尚有染。往日模糊的记忆进入脑海，渐渐串连成清晰的思路：母亲喜欢听白马寺的钟声；母亲一次又一次找借口去到寺里；汉河遇险那和尚俯在母亲身上，还说母亲去了他便不活的话……隆隆越想越觉得父亲的死与母亲和和尚有关，父亲的灵魂不安！他忽然想到了叔叔与二姨太——叔叔的死让他明白：占人妻女的男人绝没有好下场。他本想吃了果子就回家，现在，他倒要陪伴在父亲身旁，看母亲他们做些什么。
隆隆躲藏在林中，见母亲离了汉河朝家走去，那和尚且自回寺。到了晚间，那和尚又悄悄渡过汉河往叶家方向潜入。他蜇居坟地昼伏夜出，发现连续几日尽皆如此。有一晚母亲竟然还将和尚送到汉河边，月色朦胧里，他们就在河畔做了叔叔和二姨太做过的事情，依在和尚怀里的母亲显得高大丰腴，她“嗷嗷”叫着，快乐而疯狂。
以后的几天，和尚不曾过来，反是母亲每晚解绳上船涉河而去。
隆隆心如刀绞，他亲眼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偷情，他不知道汉河长了眼睛没有，他想他一定就是汉河的眼。父亲长眠在地下，母亲就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做着人所不齿的事体。隆隆跪在父亲坟墓前，感觉自己一下长大了许多，他决定离别家乡去云游四方。
十三
隆隆出走，智明和尚不辞劳苦终无消息。紫蝶到处打探，甚至还问到了湄儿那儿，却也一无所获。湄儿听说隆隆失踪，心里不免焦急，她一面安慰紫蝶，一面唤了张恩善叫其安排人手寻找；张恩善唯唯诺诺，煞是服从。紫蝶见了，心倒快焉：那张恩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却服贴了湄儿；当初万般无奈舍了湄儿，谁知却是好人终有好报，如今那张恩善改恶从善一心向好，倒算做得一桩善事。难怪人们说“宁娶大家婢，不要小家女”，紫蝶不禁暗自感叹，心中对湄儿欢喜之余又多了一层敬重。
紫蝶因等隆隆的音信，与湄儿姊妹两个在房里坐着说说话，不觉几日过去，张家出去寻找的人回来都是满面懊恼，紫蝶只得打道回府，再作他论。
原来张家由盛将衰，一大屋子男女老少各怀心事，张恩善无计可施，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二姨太的背叛令他彻骨痛恨，手中有钱便出去逍遥快活，并不管一屋子人四分五裂。可自从湄儿来了后，家规大改，人人都变得勤勉和睦，大家还常相走动照应有加，言行做事，都对湄儿刮目相看百般服从。张恩善喜出望外，心中似卸了千斤巨石，家中银钱管理人客来往，一应大小事体，俱皆交给湄儿支派。湄儿得了众人的信赖和支持，使钱把卖了的生药铺又赎回来重新开张营业。一家人仰仗了这铺子，人人个个都柳暗花明笑逐颜开，张恩善更不知自己积了哪辈子德，得了湄儿这天神似的人儿，从此吃斋念佛弃恶扬善，对湄儿不说二话，张家便日渐地欣欣向荣起来。
这天湄儿与张恩善夫妻二人正商量着扩大生药铺经营的事，前厅大宅院里一阵轰动，接下来是骂声连天：“狗仗人势的臭奴才，放了我。我叔叔做下的关我什么事，你们抓了我来，他不是早死了湄姨也占过来了吗？那张恩善杀也杀了、抵也抵了，难不成与我叶家个个不得干休！张恩善狗娘养的，你且出来听着，你那二姨太本是个淫荡不要脸的货……”
“是哪里来的臭小子在此撒野，你们还不掌了他的嘴，只等什么。”湄儿早在房里听出是隆隆的声音，由他骂骂平一下胸中之气，见越来越难听下去，她赶紧挺身而出喝了隆隆又斥责下人，既抢回了张恩善的面子，下人也绝不会出手让隆隆吃亏。
隆隆一听，本欲再骂，可细一端详，那雍容夫人分明就是他的湄姨！他一下挣脱抓住他的人，就朝湄儿奔过来。他扑在湄儿脚下，拉了湄儿的衣裳，叫一声“湄姨”就嚎啕大哭起来。
张恩善有湄儿给他下了台阶，朗朗言道：“你是隆隆吧，抓你的人可是秉承了我的旨意去寻你来的，让你受惊吓了。”说完连忙吩咐家中仆人让座、倒茶，湄儿也见好就收欲拉了隆隆到厅堂屋里问话。
那日掳湄姨来张家抵过，隆隆是见了张恩善狗脸善变的情形的，他自不肯行动。湄儿屏退众人，便把自己来张家后的许多变化讲了，告诉他紫蝶来找过他，焦急得很。问他无故何以要离开母亲、离开家中。
“湄姨呀！”隆隆切切叫一声，把她离开后他为她打做红漆匣子、又因匣子而杀了家中大黑狗的事，讲了一遍。湄儿抚着他的头说了声“傻孩子”，就把他领到自己的寝房。隆隆不由睁大了眼睛：红漆雕花大凉床上花团锦簇，两个铄金帐钩挂着的蚊帐上还有一整幅的绣花帐幔，大立柜足有一人多高，大衣箱搁在上面气流非凡，两个红木架子椅中间放着一张四方小桌，三屉桌上一面菱化镜下赫然就是一个红漆梳妆匣子。湄姨拿了菱花镜放在桌上，又抱过匣子来打开，只见里面一层大大小小有好几个小暗格，胭脂水粉凝脂油，还有香囊荷包应有尽有；湄姨又用手在下面轻轻一抽，却原来还有一个暗格，里面放满了头钗耳珠和项链什么的。隆隆惊得呆了，这是多么奇妙的一个匣子呀，“哪个师父如此高明，比叔叔给张家三姨太做得那个还要好。”他心中感叹。
“怎么样？”湄姨关了匣子，又招呼呆站着的隆隆在红木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坐到另一张椅子上，接着说：“其实老爷本心并不十分恶劣，只是脾气躁些，对我倒颇忠厚。湄姨这什么都有，你不要为了我做傻事，杀了大黑狗，又还离开家，这叫人多担心哪。”
隆隆：“我离开家不是杀了大黑狗的原因。”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隆隆嗫嗫嚅嚅讲出了他在坟场看到母亲与和尚在一起的一幕。
“什么？隆隆。”湄儿激动得两眼发亮，她一下抓紧隆隆的手；“你是说少奶奶、与智明，他们在一起了？早该如此，早该如此啊。”她禁不住喜极而泣。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在隆隆的疑惑下，湄儿断断续续讲述了紫蝶和智明的故事，讲述了叶大公子的生前遗愿，还有和尚的期待、紫蝶的压抑以及他们一路走来的艰辛。只是她没有说明那和尚就是隆隆的亲父，她不想让隆隆再有更多的心理负担。她殷切地说：“你的母亲一生不易，小小年纪流离失所，卖笑青楼。总算跟了你父亲，偏生他是个短命的，丢下你母亲一个孤人。她如今除了智明再没有别的什么。你是他的儿子，你应该让她续了心愿才是。”
见隆隆低头不语，湄儿又开口劝道：“在我这儿住过几日，你就回家去，免得你娘牵挂。”
“不，湄姨。”隆隆抬起头，竟然满面是泪。他恳切地说：“请你不要告诉母亲说我在这儿，你若生生地要我回去，我便马上离开。我现时是不会回家去的，除非我把手艺学上了身。”
“你还是想做木匠啊？”
“嗯，叔叔死了，我要出去拜师。今日在你这里得了见识，我倒想拜那个给你做匣子的人为师，不知他肯不肯收我这个徒弟，我一心只想学做桥。”
“什么桥？”
“花桥哇，把汉陵跟河套连接起来，我还要在桥上雕刻花纹。”
湄儿沉吟一会，似有所悟，她决然道：“好，你真心要做桥，倒不一定拜师学艺，由我和老爷来安排帮你就是。”
隆隆心中欢喜，有湄姨的支持，他的愿望要不了多久就会实现。想到母亲艰难涉河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他的心里有一丝快慰，又有一丝丝的隐痛。
十四
紫蝶离了湄儿回家，又到处打听隆隆下落，终是没有结果，智明那儿也了无音信。转眼几月过去，不知儿子是死是活，吉凶难卜，她一下子急得病倒在床。
这日，她躺在床上暗自垂泪，就听外面妯娌高声叫喊着一下冲到房里：“稀奇事，稀奇事，有人在汉河上架了一座桥呢。”
“一座桥？”紫蝶支撑着爬起来坐在床沿上，看着隆隆的婶婶。
“可不是！”婶婶兴奋得满面红光，自叔叔离去，婶婶低落了几日，现时她是蓄养得愈来愈丰润饱满，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倒比她初嫁到叶家来时还轻灵活泛。她一双儿女大的已然过了九岁，跟在私塾学堂里读书习字，女儿娇娇也已七岁多了，长得天真烂漫煞是可爱。
婶婶在紫蝶旁边床上坐了，犹自亢然不已：“这可也真奇！前日晚上还光秃秃的，怎么过了一个夜就凭空架起一座桥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到底是谁做了这样的好事倒生怕别人知道似的。”
紫蝶也感蹊跷：“是呀，一座桥也不是说架就架起来的，是哪个有钱人发了大善心做这等积德事还不肯留个名姓，当真也奇了。”
婶婶：“架桥铺路积阴德，说不得哪家遇了什么遭孽事，必得要悄悄地做一回善事，让汉河两岸的人都讨了好去才得化解呢。”
紫蝶：“一座桥，那得要多少银子多少人哪。”
“嗨。”婶婶一拍腿，不以为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钱人拔根汗毛也比水牛的腰还粗，这一座桥又算个什么事呢？不算什么事。”婶婶自问自答，仿佛这桥架起来只她的实惠得的最大，开始尚不好意思接受，如此一说便释然了似的。
紫蝶挣起身，招呼婶婶：“你且带我去识见一下，到是怎么样的一座桥。”说罢，妯娌俩互相扶了往汉河岸边走去。
两人一路行来，紫蝶和婶婶都同时发现了还在汉河水中摇晃的舟船，婶婶她格外走到船前，熟练地拉了拉缆绳，说一声：“这船从此也不需再用了。”紫蝶心中感叹：“可不是没用了。”便继续往桥边走去。
河边桥上早已围满了两岸来看热闹的人，人声嘈杂鼎沸一般。汉陵的乡邻见紫蝶来了，远远地就有人与她招呼：“叶家少奶奶，你也来看桥了。”
“是啊，少奶奶，你可还记得你儿子学木匠时，最想做一座桥么？”
“嘿，这如今汉河上倒真有一座桥了呢！”
紫蝶冲乡邻们点头，算是作了回答。她放开婶婶的手走到桥上，几块木板相拚的桥面不宽，也没有护栏；只是木质甚好，可以经风沐雨若干年。她走到汉河对岸，开始从侧面仔细观察这座凌空而起的木桥。她发现这是一座呈“W”字形木架结构的桥，大柁、立柱、枕头垫木和斜撑俱皆采用木材，固定螺栓和保险螺栓在原木色中显得触目惊心，其大柁、立柱和斜撑向外的一面似乎镂刻了什么东西。她又绕到另外一面，果不然，她看见了许多情状各异的“眼睛”、还有一些似人非人似花非花的雕刻。
“花，桥上有花，这是一座花桥。”也有人发现了那些雕刻，并纷纷地议论起来。紫蝶感到奇怪，总觉得架这桥的人不会单纯只是为了做善事积德，他一定是有什么无法言传的话要说，那么是什么话使他非得要用这种形式表达不可呢？
紫蝶猜猜疑疑，猛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难道是他！儿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最想做一座桥！”“我要做桥，我要做一座桥嘛。”是什么让他有一个关于桥的情结？他出走这许多时都在哪里？做了些什么？“隆隆。”她禁不住大叫起来，可喧嚣的人群淹没了她微弱的声音，人头攒动中早已不见了儿子的容颜。“一定是他，我的儿子。”隆隆一十二岁跟着叔叔学做木匠，还在拜师礼上就口出惊人之语，如今这桥若不是他做的又还会有谁呢？只是那些“眼睛”、那些非人非花是什么意思？
“大娘，大娘。”就在紫蝶心神转念间，有人过来拉了她的衣袖，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叔叔的女儿娇娇。娇娇小脸绯红，天真无邪：“我看见大哥哥了，他说这次回家来再也不走了，大娘也回家去吧。”
紫蝶心中欢喜，病体骤愈：“娇娇此话当真，我们就回家吧。”她牵了侄女过桥，然后离了人群往家里走去。
一路上娇娇兴奋不已，小嘴巴奶声奶气的呱呱嗒嗒不住口：“大娘，有了这座桥我再也不怕过河了。你带我去河套白马寺玩吧，我喜欢那里的钟声。大娘，隆隆哥哥真了不起，做了这么大一座桥。”
紫蝶逗着她：“娇娇不乖净瞎说，你怎么知道这桥是隆隆哥哥做的呢？”
娇娇不服气：“知道、就知道，是隆隆哥哥做的，她们说是做给大娘你的，做给你和一个人的。”
“一个什么人？”
“嗯——一个和尚，是白马寺的，说有了桥你们再也不用渡船过河……”
“谁说的？”紫蝶一惊，不觉提高了声音，面容也变得异常可怕。娇娇被吓得大哭起来。
紫蝶蹲下身缓和了脸色，帮侄女擦着泪说：“娇娇别哭，告诉大娘是谁说的，还说了些什么？”
娇娇茫然无知地点点头，望着紫蝶抽抽咽咽说：“是那些大人说的，他们说你跟白马寺的和尚在一起好多年了，每次过河都是渡船，有一次还翻了船的。隆隆哥哥学做木匠就为了造桥。如今这一座桥造起了，隆隆哥哥也回来了，你也称了心愿了。”
“嘿嘿嘿嘿。”紫蝶忽然笑了起来，如果在刚听娇娇说这桥是为了她和和尚时，她还感到一震，那么此刻她觉得真正可笑。“那些大人”、“那些大人”哪，你们就是这样凭空往一个女人身上泼脏水的吗？
娇娇见紫蝶笑了，赶紧讨好似地说：“他们还说你原来是个婊子。大娘，婊子是什么？婊子很好吗？”
紫蝶望着孩子童真的脸庞不知如何回答，她噙着泪说：“娇娇长大后要做个好人，不要随便说别人的短长，特别是不要说女人。女人不容易，女人自己都不帮自己，就更无趣味了。”见侄女点头，她又接着说：“娇娇最乖了，娇娇现在回家去，大娘有事。你回家见了隆隆哥哥，就说大娘我好想他，我这一生最爱的就是他了。”
娇娇答应着离去，紫蝶一下子瘫软在地。人世的艰辛她已倍尝，而今更有恶毒的流言相向，活着的意趣在哪里？紫蝶来到河边，河水总也奔腾不息，而人的痛苦何时是尽期？往日舟船停靠的地方，船不断在水中摇晃，想到就在刚才婶婶还和她说过“这船从此也不需再用了”的话，紫蝶不由心中扯痛。她一共三次坐船，第一次是为了给叶家求个子嗣、也是为了图个自己安宁，果然智明让她有了隆隆。第二次说是为了给老爷祈福，其实最主要还是为了让智明和隆隆父子相见，若不是智明相救，他们母子、主仆几乎送掉性命。第三次是为了出走失踪的隆隆去找智明，她和智明头一次坐在船里说话。这么细细想来，紫蝶倒吃了一惊，可不是每次都有那个智明和尚吗？她这一生到真是怎么也没有摆脱得了他呀！
桥上的那些“眼睛”，还有那些非人非花，难道隆隆也是这么理解自己的？他为什么一心只要做一座桥，他的“眼睛”到底看见了什么？“唉。”紫蝶叹息一声，也没有了伤痛之感，她心想：“这船我而今且再最后用它一次吧。”转头望了望汉陵叶家坟场，她低声叫道：“大公子，我来也！”
十五
紫蝶死了，投水而死。她怕儿子找不到她，将绳子一端系于船头，一端身缚大石。隆隆找到她时，她正被卡在舟船的下面。
按照母亲的遗愿，隆隆将紫蝶和父亲合葬在一处。站在父母的合葬墓前，隆隆没有流泪，他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这天是母亲的“圆坟”之日，隆隆扫墓培坟、嗑头烧香，又供了茶点饮食。然后回家提了斧子，便快步过桥，往那白马寺里掳了智明和尚而来。
智明虽说长得健壮，被隆隆从寺中掳来，一路却不曾有丝毫反抗。他不知儿子何以如此对待自己，又始终不发一言。
隆隆将他丢置在母亲坟前，喝道：“跪下。”
智明不跪，只是问他：“为了什么？”
隆隆“哼”了一声，正色说：“为了祭奠我的母亲。”
“祭奠你母亲？”和尚一怔，看看新坟又看看隆隆；“你母亲不是好好的吗？”智明只差说出“昨晚我们还在一起”的话来。
隆隆一听，怒从心头起，他大骂道：“臭和尚，无情无义的秃驴。我母亲为你受尽多少艰辛，而今她含恨离去，你无动于衷，竟然还来饶舌。我只不和你多说，我且杀了你这个秃驴，祭奠我的母亲。”说罢，提起斧头，就要砍下……
“隆隆住手，隆隆停了。”恰在这时，婶婶惊慌奔来，她不管不顾地说道：“侄儿，和尚可是你的生身父亲哪，你不可胡来。”
与此同时，智明也开口道：“隆隆，你不要听她瞎说。”
婶婶白一眼和尚：“你这个和尚，难不成你真想死？”
和尚说：“若紫蝶已去，智明并不想独活。”
隆隆毫无思想准备，湄姨不久前曾告诉过他母亲与智明的一些故事，但她并没有说那和尚就是自己的亲父。他看看婶婶又看看和尚，愣在了那里。婶婶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来了个痛快，她把紫蝶和智明从小青梅竹马，为了逃婚他们一起出走，紫蝶如何沦落为妓，智明如何出家为僧，叶大公子如何娶了紫蝶做少奶奶，紫蝶又如何与智明重逢并有了隆隆的往事如数讲来，直听得和尚惊诧莫名，不知她是从哪里知道这许多的。
婶婶望着和尚的呆傻茫然，神秘地一笑，然后念道：“打猪草、过家家，找个女婿叫牛娃，牛娃牛娃好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他。”
智明惊惧，蓦地他指着婶婶大叫：“你、是你，都是你……昨晚也是你！”
隆隆不知和尚说的什么，他放下斧子，问那和尚：“我婶婶说的可是实话，你果真是我的生身父亲？”
和尚仿佛遭了巨大打击，他猛地跪下颓然垂头：“隆隆，我已不配做你的父亲。”
婶婶过来欲拉和尚，后者却如避瘟疫般躲过。婶婶也不计较，她快言快语地说：“今日你父子二人都在，又是在紫蝶的坟前，我也不瞒你们。与和尚偷情的乃是我，与紫蝶无干，她是枉死在流言蜚语里了。”
隆隆：“婶婶，你……”
婶婶并不理他，顾自接着说：“张恩善害了我男人，又将我打个要死，紫蝶照料我时，讲了她的故事，我便知道白马寺有个智明和尚对她始终不渝。那日隆隆杀狗离家，我让紫蝶去找和尚想法——是你的儿嘛，她回来后说她也要去找隆隆，我便答应帮她管家。晚上睡在她的屋子里，不料想你个和尚去了，又是敲门又是念歌句。我以为你们早有私情的，便也回了紫蝶的歌谣开门。黑暗中你闯进来就将我搂抱，我一个没了男人的女人、干柴烈火之身，早已是禁不住的软了……我这才知晓，你们俩除了白马寺那次‘借种’，从来都不曾在一起睡过！紫蝶她真是个贞洁的女人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叶家以前是大户，天知道叶家男人玩过多少女人，我那死鬼男人不就是为女人丢的命吗？我也犯不着为他守寡，我将错就错把身子给了你，如今我跟定你智明和尚了。你若不嫌弃我，隆隆就仿是我的亲生儿，我们一家好好地过日子去……”
“啊——”智明不待婶婶说完，疯了似地吼叫起来，他指着婶婶怒不可遏：“你个风骚的女人，你叫我无地自容。”他转身跪在紫蝶坟前，用手拚力拍打着泣不成声：“兰花，我的兰花，我为你相思断肠，满以为你回心转意，谁知却是遭了浪荡女人的暗算！你今既狠心离了我，我自苟活还有什么趣？你且等我，让我随了你去。”言犹未毕，他一把抢过隆隆手中的斧子，迅即举起朝自己猛砍。待婶婶和隆隆明白过来，他已倒在紫蝶坟头气绝而亡，颈中鲜血依然淋漓不止，染红了坟上的新土……
遇此突变，隆隆惊得呆了。婶婶则把智明和尚定定地看了半晌，忽然俯身用双手抓了大把的血土，向空中抛散，还一路笑叫着：“好哇——嘿嘿嘿嘿，好哇，好哇。”她边抛边叫着离开墓场，等隆隆出来拉时，她已行至木桥之上。朝着白马寺的方向，婶婶如履平地飘然而去，只有“好哇，好哇。”的声音在空中不断地回旋。
就在这天晚上，乡邻们听到了从汉河传来的一声巨响。翌日一早，两岸的人们都赶到汉河边，他们发现刚刚架起三天的花桥已断，断裂处木材突兀参差不齐，既像一只呲牙咧嘴的恶兽，又似一只高举着的狰狞可怖的手。
与此同时，汉陵的乡亲们还发现了惨死在紫蝶坟头的智明和尚，隆隆的斧子丢在现场，人却不见了踪影。乡邻们不明究里，纷纷议论，有的说：“和尚污辱了隆隆的母亲，隆隆在双亲坟头杀仇祭母，终于为父母报了仇，是一条烈性汉子。”有的则不以为然，说：“隆隆是个孝子，造桥是为了续母亲的心。杀和尚也是为了母亲——怕母亲在那边一个人忍受不了。至于说将桥炸断，那更是孝子之举——那是怕和尚的魂魄飘走回寺，让他永远在此岸陪伴隆隆的母亲。”
两种说法，莫衷一是，谁也不知道谁对。也许两种说法都对，也许两种说法都不对。也许只有前一种说法对，也许只有后一种说法对。是非只有失踪了的隆隆知道。
那座断了的桥有的人叫它“续心桥”，有的人叫它“孝子桥”，也有的人叫它“花桥”。
后来，新中国成立，人民政府派民工队起掉了断桥，就在老地方，重新修建了一座水泥桥。同时，拓宽了河道达百米宽，改汉河为人工河，河也取名为“桥河”。从此，桥河两岸的人民正式开始了通商经贸、文化交流，有的还开始通婚。两岸人民仰赖桥河，富裕发达繁衍生息，直到今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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