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人说，这孩子是不是有问题啊，这么个大冷天每天起来在这泥巴路上跑来跑去的。
                                                                       ——何明华

1

讲述人：何明华
时间：2006年12月29日
地点：何军权家
采访人：泉溪

    这几天陪着老爷子聊军权的事，老爷子高兴得很。大概因为这是一个让他骄傲的话题，同时也可以消除他进城后的孤独和寂寞吧。于是，在这个冬天里，我们两人之间的谈话使大家感到了有种火一般的温馨的暖意，而那火源就是军权的故事。老爷子坐在那里，黑色的棉袄大衣，黑色的老式棉军帽，看上去像一座锈迹斑斑的铁塔。他说话中气很足，带着不太浓重的四川口音，言语之中也偶尔流露出一些本地方言和音韵。军权的母亲在我们面前来来往往，做着自己的事，最初的几天我好像从没听过她说一句话，再加上她的脚步很轻，像一片影子。后来我想，可能这就是中国女人的传统做派吧，她们觉得男人们做的都是大事，女人是不能打扰的。

    1994年的一天，一个邻居从场部回来，带来一封信，说放场部几天了。我打开一看，是个通知，说上面要选拔运动员，让军权去参加考试。可一看时间，已经过了一天——信在路上耽搁了。军权不死心，仍要去，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军权赶到市里。残联的领导说，选拔的教练们已经带着选上的队员走了。最后他们安慰说，等下一次吧。（旁批：真的是好事多磨吗？那时，军权父子却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希望再一次与他擦肩而过。）1995年的4月，正是清明节。市残联托人带信来，让军权赶快到荆门城去，省队选队员。第二天，我带着军权一早就赶去了。地点在市体育场。领头的那个教练让所有应试的人围着体育场跑两圈，一群十六七岁的残疾孩子们就在体育场内的跑道上使劲地跑，有男有女。那些省里来的专家就站在一边看。军权没有膀子，平衡不好，跑得慢。有个教练对军权说，小伙子，你身材条件不错，但腿部力量差，回去好好锻炼一下，明年我们再来一定把你选上。军权问：怎么锻炼呢？教练说，早上起来跑跑步，腿上绑个沙袋，练弹跳，增强腿脚的弹力。我们回来后，军权来了干劲，每天早上天没亮就起来跑步，跑三公里，沿着我们屋边的那条乡村土路跑，一个大下坡，然后一个大上坡。坑坑洼洼，一跑一阵灰。他天天如此。刚开始村里的人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们那地方还从来没有人搞过什么体育锻炼，都觉得奇怪。村子里的人说，这孩子是不是有问题啊，这么个大冷天每天起来在这泥巴路上跑来跑去的。（图片说明：何军权守候过的小泵站。编号：6）
    1995年，我们家承包了场里守水库泵站的事。泵站离我家有几十分钟的路程，一间小屋子修在水库边，旁边长着小树和杂草。抽水机在房子里，油菜收了之后就抽水沃田插秧。我年纪大了，一般都是军权在那里守。12月份的一天，市残联的领导专门开车到屋里来，通知军权明天到市体育场报到，要开始训练了。我问训练了做么事？残联的领导说，明年元月份省里要开残疾人运动会。原来，湖北省残疾人田径游泳乒乓球举重射击运动会要在武汉举行。荆门以前的老运动员都退役了，市残联的领导很着急，到处找运动员。不晓得哪个提醒了一句，说，我们把何军权弄来试试，总比没有人参赛好吧。于是，他们就找上了门来。军权回来吃饭时，他妈对他说，市残联的领导来找你了，要你去参加比赛。听了他妈的话，军权好高兴。那天下午，我到泵站换他回家吃饭，见他一个人坐在泵房边的水库堤上想心事。我问，想么事啊？他说，想比赛的事。晚上，他妈专门给他做了几样好菜，猪肉啊什么的。他从小就喜欢吃肉。我就到村里一个有车的人家去，他家有一辆东风车，每天跑荆门。我请他明天早上出车时带上军权。那个乡亲高兴地答应了。晚上吃过晚饭军权就去睡了，可是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着，很兴奋。第二天天没亮他一个人就先起来了，然后全家人也都起来了，送他。一会儿，车来了，他搭上乡亲的东风车就往荆门赶。（旁批：对于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机会的军权来说，他要紧紧扼住命运之神的喉管。冬天的晨风很冷，但升起在天边的冬天的太阳却很红很美很温暖。那就是希望！）那是冬天，路上打了霜，全都是白的，风吹着像刀子在脸上割。

    窗外，建材市场上响彻着嘈杂的人声和机械的轰鸣声，而室内则是一个十分宁静、温暖的空间。讲述进行了三个多小时，老爷子越讲兴致越高，甚至还讲到了他五十年代在西藏当兵的一些故事：藏地与内地那些不同的生活方式。他反复说军权的性格像他，倔强而直爽。但现在我在老爷子身上一点也看不到那个敢与生产队里的领导“抬枯杠”的“犟牛”的影子了，我眼前的是一个和善的，开口带笑的老头儿。同时在与军权有限的接触中，我也没发现他性格是如何犟，好像从没听到谁说他跟哪个领导或队友过不去过。他待人处世很理性。要说犟，唯一的表现可能就是他对事业“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追求吧。
军权母亲过来，对他父亲说，扯这么远做么事？陈锅巴烂谷子的。老爷子说，人家要给军权写书，我这才刚刚开了个头哩！老爷子说完呵呵笑着，十分得意。

2

讲述人：何军权
时间：2007年12月20日
地点：何军权家
采访人：张洪

    那天，我搭那个叔叔的车进城。到了向东桥他停下车，对我说，你直接往前走，走到街头上就到了。于是，我就一个人沿着街往头上走，走到头时果然就看见了市体育场。那时，天刚亮。市残联的领导对我很关照，专门安排一个姓唐的师傅照顾我穿衣服，上厕所这些事。我和队友们住在体育场看台上的房子里面，一共有十几个队员。这期间我爸来看过我一次，给我买了一个洋瓷缸子让我打饭喝水用。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父母也很担心的。训练很苦，好累，每天早上跑步，一直跑到肚子发痛。跑步是为了锻炼肺活量。那时候我的比赛项目确定下来了，是游泳。教练之所以给我定游泳一是当时荆门残疾人游泳队员少，只有三个队员；二是我的伤残级别比较高。竞争少，容易拿名次；再就是可能教练觉得我水感还好。
    先是练肺活量，练换气。袁先良教练给我们每个人弄了个洗脸盆子，放上水，那时是冬天，水冷，兑上点开水，练换气。把头放到水里将气吐完了，再将头偏过来换一口气。因为没联系好训练的池子，所以只能采取那个方法。后来，市残联多方联系，才借用到石化总厂一个宽3米，长6米的洗澡池。我们每天在澡池开放前练几个小时。训练了十几天，就一车将我们拉到武汉，直接参加在汉口举行的湖北省残疾人田径游泳射击举重锦标赛。1996年元月17日，比赛开始。当天我就拿了两块金牌。市残联理事长一听说我拿了两块金牌，特别地高兴，一下子就把我抱起来了。袁教练对理事长说，他的水感相当好，是我带过的学生中最好的（注：袁教练以前带健全人游泳运动员）。你们好好地培养，他将来有前途。

[作者手记]：
    袁先良，荆门市最早的专业游泳教练。1961年曾作为工作人员陪同毛泽东主席在武汉畅游长江。他是军权游泳的启蒙教练，曾将自己的一副心爱的脚蹼送给军权。在跟袁教练训练时，他曾亲手为军权脱换衣裤，打香皂洗澡。起步是关键。不幸的军权在他起步的时候就遇上了这么好的师长。因此，我说，军权是有福的。

    回来时，荆门正在下雪，市里的领导给我发了五百块钱奖金。我高兴坏了，一个人从荆门跑回家，一走进屋，屁股一趔，对我爸说，给。我爸说，么子？我说，钱。我把钱装在裤子口袋里。我爸问，好多？我说五百块。他拿出来一看只有四百。说，只四百么？我说，我用了一百块。我爸有疝气，因为没钱，所以一直拖着没治。我让他用这钱去做手术。我记得当时我爸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爸问，你得了个什么奖啊？我说，两块金牌。我爸说，快把金牌拿来我看看，我说，嘿，只说有金牌，没发。我爸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这样啊！（旁批：父亲何明华对这一情节同样记忆犹新，每当讲到这里时总忍不住嘿嘿直笑，十分开心。）
邻居啊乡亲啊还有我四伯，他们特别地高兴。过春节的时候，我们家买了很大一挂鞭，在门前“噼里叭拉”地放，特别地热闹。正月初二我去给我四伯拜年，一到我四伯家，我四伯就给我压岁钱。我不要。他说，今年这个压岁钱你一定要要。他说你马上又要出去训练去了，需要钱。我说，没听说啊？四伯说，通知寄到我这里来了。通知上说，正月初八去省队训练，备战全国第四届残疾人运动会。我一听，更高兴更激动了，做梦都没想到过会进入省队。四伯说，好好训练，以后拿更好的成绩。四伯一直为我今后的生活担忧，现在他觉得我终于有了能养活自己的一技之长。
正月初七我出门训练。离开家里上路的时候，我哥哥姐姐，还有我的左右邻居都来送我。堂哥堂姐给我钱，让我在外面训练时买点营养品。堂哥对我说：不要教练说你两句你就跟人家顶，别人踢你一脚你还要还别人，你的坏脾气要改。

[作者手记]：
    军权带着家人的希望踏上了征程。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让大家看到一个残疾孩子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了命运带给他的苦难。这也是军权找回他作为人的尊严与价值的唯一途径。虽没有风萧萧兮似的悲壮，但当他回望故乡的老屋和站在门前的亲人们时，一样地壮怀激烈。

    第二天早上，市残联就安排车将我送到武汉。在武汉过了一夜，第二天我就到了荆州，进了艾勇教练的游泳训练队（注：艾勇，男，国家高级游泳教练，现任国家残疾人游泳队教练）。市残联的领导走的时候特别来到我住的宿舍，对我同室的老队员说，军权不方便，请你们帮忙多关照一下。队友们都说，好！队长特别关照我，也特别喜欢我。去的时候，六个队员里只我一个新队员，我以前没参加过正规训练，成绩比老队员差一大截。我就下决心赶。那段时间训练得很苦很累，累的时候饭都不想吃。有一天，我游了八千多米，上楼梯时腰都直不起来，进了寝室倒床就睡了。做饭的师傅以为我病了，急得连忙去找艾教练。他说，何军权今天饭都没吃，你快去看看。艾教练一路小跑，赶到宿舍，摸了摸我的额头，问了问情况，才知道是累了的。一个月后，我的成绩从一分五十几秒提高到一分二十几秒。艾教练特别高兴。艾教练以前没接触过残疾人运动员，觉得我没有双手，却游得这么好，十分感动。两个月后，我的成绩提高到一分二十五秒，破了亚洲纪录。

[作者手记]：
    在非正式场合，军权总称艾教练为艾老师。他觉得这称呼更亲切，也透露出了两人不同寻常的关系。自从1996年军权与艾老师相遇后，这对师生就开始了他们长达12年的合作之旅。军权在艾老师的指导下一步一步走向他体育生涯的顶峰，艾老师通过军权实现着一个教练的梦想。他们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师生，也是体育事业的合作伙伴。

    有一天，游泳馆来了个日本人。由荆州市领导陪着来的，据说这人以前曾任过日本水上自卫队队长，特别喜欢游泳。这次他是来荆州进行投资考察的。交谈中，艾教练说，我们这里有个队员，他现在的成绩是亚洲残疾人的最好成绩。日本人一听来了兴趣，不知是不相信我的成绩还是想检验一下他自己的水平，他提出要跟我比赛。他的翻译问，可以吗？我很干脆，说，行！比赛在一个25米长的池子里进行，我游到头时，将他甩了一人远。他一游到边就把我抱起来了，又高兴又激动，连连对我竖大拇指。（旁批：呵呵，这算得上是军权的第一场“国际比赛”，在这场特殊的赛事中，他为他的祖国争得了荣誉！）
    那时候，我年纪也还小，生活和训练虽然很苦，也还忍得住。只是从来没离开过父母，就特别想家，想起爸妈就特别想哭。我跟队长住一个房间，有一天早上，天下着雨，我对队长说，我想家了。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他就跑去找艾教练，说，何军权想家了，今天是星期天，能不能放一天假，让我们也去荆门玩玩啊？那几天荆门有一场体育比赛，省里举办的。艾教练说，行。就给了队长五百元钱算是生活费路费。我们六个队员一起到了荆门。到荆门后，一下车他们去体育场看比赛，我就找去革集的车，然后坐车回家。一进家门，我妈、哥、嫂子都在家，看见我又惊又喜。我父亲在水库守泵房不在家。我就站在院子里与他们讲话，我妈问我在外面吃不吃得习惯，睡不睡得好，队友教练对我好不好。我说都好。就这样在院子里站着说了会话我就得往回赶了，不然就回不了荆州了。我搭车到荆门，在体育场找到队友一起去中心客运站，天就黑了。（旁批：对于一个想家的孩子来说，看到亲人后心里也就安定下来了。思念是一种情绪！）
    训练的两个多月里，我给家里写了三封信。我爸经常给我写信，他写信说，我听你妈说你瘦了黑了，在外面训练一是要取得好成绩，也要注意身体哦。
    那段时间虽然苦，但也有趣，好多事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我们六个队员，两个女生四个男生。只有一台电视机，电视机放在女生房间里，我们要看电视还得到女生房间里去。男生要看金庸武打电视，女生要看琼瑶言情电视。争来争去，两个女队员拿老队员没办法，就拿我这个新队员出气。那是夏天，都穿个短裤。她们动不动就掐我一下。我的皮肤嫩，腿上经常青一大块紫一大块。有一天教练坐在电视机前看比赛，不知怎么就看到了我的腿上。他问，你腿上怎么搞的啊？队长忙说，毛毛虫咬的。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傻呆在那里，不晓得该怎样说。队长见我不做声，又赶忙说，是的是的，是毛毛虫咬的。教练一看那情景，明白过来了，哈哈大笑起来。队长也蛮搞笑，虽然替两个女生渡过了“险情”让她们没被教练批评，但也觉得那两个女生做得有点过了，决定替我出口气。有一天过早，师傅给我们做的是饺子，六个人三斤，应该是很多的。男生吃饭早，先去的。到了食堂队长命令我们拼命吃，最后只剩了几个放在盆里留给女生。过了一会，两个女生来了，还一路HALOO着（旁批：呵呵，这些女孩子生活得可真阳光的，与健全人一样，充满着少女的活力与朝气。）。看她们一路张扬着的样子，队长索性将剩下的几个饺子捞了起来，又给我们每人分了几个，逼着大家吃下去。两个女生进来，一看饺子没有了，剩下的都是她们不喜欢吃的东西，就生气了。但也没办法，拿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不出话来。我们几个男生胀得坐都坐不下去了，挺着肚子抻在那里笑。女生在队里很霸气，一是因为女生少，教练总护着她们，二是因为她们在亚运会上拿过前三名的成绩，有些傲（旁批：与演艺界一样啊，谁的名气大谁得的奖多谁就最牛。）。训练二个月后，那个老是喜欢掐我的女生就游不赢我了，她也就不再掐我了。
    1996年5月，我们到大连参加第四届残疾人运动会，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全国比赛。训练时我200米仰泳最好成绩是三分十七秒。艾教练对我说，好点游，争取拿金牌，你只要拿了金牌，不管省残联奖你多少钱，我私人再奖你一千块钱。呵呵，艾教练可真够大方的，他就是这样豪爽的人。比赛时，我游了三分五秒，比训练成绩提高了十二秒，破了世界纪录。但仍只是第二，没拿到冠军，与第一名相差五秒。因为没有拿到金牌，艾教练的资金我也没得到。这次比赛，我拿了两块银牌，一块铜牌，破一项世界纪录。我在大连破了亚洲纪录后，那个曾喜欢掐我的女生特别地羡慕，老跟在我屁股后头，问，你怎么一下子提高了这么多成绩，你教我一下，是用的什么方法？ 蛮有意思的！
    从此之后，我就有了更大的目标，希望走向国际赛场。（旁批：山窝窝真的飞出金凤凰了。）

[作者手记]：
    听军权讲他在沙市训练的那段经历，我眼前浮现出那些男孩子女孩子在一起训练和嬉戏的情景。想到军权被那些女孩子“欺负”，我就仿佛看到军权那副很少言语，不大与别人“疯闹”的老实样子，但别人“疯闹”时他会很有兴趣地在一边看，嘴角常挂着笑容，同样容身于那种气氛中。进入少年时期后，军权没有了孩童时代的“土匪”气，整个人一下子安静下来，甚至还有了一些女孩子似的腼腆，虽然腼腆的背后“倔”与“强”仍是他生命的底色。这可能与他在童年与少年之交曾渡过一段孤独时期有关。那段时间，他没再上学，同伴们都去外地上中学了。他一个人放着牛羊，一个人扛着竹竿在革集那片丘陵地带的堰塘里钓鱼、游泳。他像一只孤雁独自飞来飞去。孤独让人思考。思考这个词用在少年军权身上可能大了一点，但却成就了他的早熟，

3

讲述人：何明华
时间：2006年12月29日
地点：何军权家
采访人：泉溪

    那以后，他的信心更大了。1996年5月，比赛完了之后，他在家呆了半年，帮我看泵房，一个人守在那里。再就是帮他妈做家务。每天早晨他还是一个人在乡路上跑步，乡亲们已经习惯了，不再怀疑他精神有毛病。没等立夏，水温稍稍上来了后，就在水库和堰塘里训练。12月份，水太冷了，他决定到沙市训练，给艾教练写了一封信。艾教练说，你这种情况，饮食起居怎么处理呢？不想收他这个残疾人。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坚持要去。我就给了他四百块钱让他去。到了沙市，艾教练还是不想要他，怕他生活不能自理是麻烦。他赖在那里训练了几天，艾教练看他人听话，又刻苦，成绩也提高得快，就留下了他，还给他优惠，让他只交生活费，水电和住宿费都不要他交。他就在那里练了一个月，交了150元生活费。又练了一个月，教练什么也不要了，住宿费、生活费、训练费、场地费都不要。艾教练说，没事，什么也别交了，你好好训练，其他的我包了。第三个月，军权不练了，跑回来了。我问他怎么不练了？他说，教练什么也不要，吃啊，住啊，一分钱也不收，我不好意思了。我一听，心想，我的孩子有志气，有骨气，也懂事。我很高兴。

    陈波讲，第一次参加比赛回来，军权就一门心思用在了体育锻炼上，他可能感觉到了这是唯一可以改变他命运的途径。有一天，陈波从学校回来去他家找他玩，他看见军权弄把椅子坐在他家院子里的那口水井边，将绳子头用脚丫子夹着，缠腿上，往上拉，把井里的水用水桶打起来，再倒进去，反反复复。陈波问，这是在做么子？军权说，这种方法可以锻炼腿力。

    春节完了后，他又到艾教练那里训练了一个多月。回来时已是1997年3月份。回来后他就一直在家放羊。我家买了6只羊。他平时放羊、钓鱼、守泵站，帮家里做家务。一到夏天就泡在水库堰塘里，自己训练。我怕他生病了，只让他中午下水，他还不满足。羊在他手里也越养越多，到1998年沃秧田的季节已有20多只了。
    1998年3月，中残联派人到各地视察选队员，准备到泰国去参加远南运动会。5月，他接到通知再次进入省队到沙市训练。两个多月后，长江里洪水来了。“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荆州市处在最危险的江段。于是训练就停了。涨水之后，他就再没机会参加训练。一直到赛前省里才又临时抱佛脚地组织他们训练了十天，然后直接到昆明的海埂基地参加选拔赛。这次他成绩不好，没选上，也就没有去泰国参加远南运动会（注：远南运动会全称为远东及南太平洋残疾人运动会。2001年在中国广州召开时，正式改名为残疾人亚运会。）。这是他第一次冲击国际性的赛事，但失败了，败得还蛮惨，连参赛的资格也没取得。（旁批：像所有的成功者一样，通往成功的路并非一帆风顺，他遇到了挫折。）但军权一点也没想过放弃，只是对于今后的困难有了更多的心理准备。他在家里仔细分析了一下，认为以前没受过很好的专业训练，如果认真训练成绩一定还会有很大的提高空间。他的成绩在全国来说是不错的，而且在湖北省残疾人游泳队里最年轻。他这样一分析，心中又鼓起了勇气。

4

讲述人：何军权
时间：2007年12月20日
地点：何军权家
采访人：张洪

[作者手记]：
    从1996年到2001年，闲时在家放羊，忙时外出训练，两种生活方式的交替构成了军权生活的全部内容，也成为了他两种生活状态的写照：一种是体育，这给他带来了荣誉与价值；一种是重回他那底层的、草根的、大多数残疾人正过着的生活——贫穷与苦难。这五年，军权随着命运的摇摆徘徊在这两种状态之间。是体育给了军权以机遇！我想，我们的社会是否应为那些残疾人创设更多的这样的机会？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将地球撬动；落水者说，给我一根稻草，让我爬上岸来！谁来给他们以点和稻草？这是社会应承担起来的责任。
    其实1998年的那次失败并非全是军权的责任，赛场如战场，一边是训练有素的有备之师；一边是临时上阵的应景之兵，真不可同日而语。这次失败对军权的意义在于：它告诉军权，成功的路并不平坦。

    1998年的远南运动会选拔赛失利后我又回到家里，继续放羊。（图片说明：放羊时常走过的小路。编号：7）
    1999年5月份，武钢因为要参加一项全国性的赛事，在随州聘了两名队员在沙市艾老师的游泳馆训练，准备代表武钢参加比赛。艾老师不想让我的成绩后退，通知我也过去一起训练，这样一是不用出生活费，二是大家在一起训练能够提高成绩。
    真如艾老师希望的那样，这次的训练为我们三人以后的成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们都拼命地训练，成绩提高得很快。训练累了，身上疼了，就用热水冲冲，躺在地上让队友按摩放松。有一天很晚了，艾老师看游泳池的灯还亮着，进来一看，我们刚从池子里起来，正相互用脚在按摩。后来，艾老师对我们说，他看见后非常感动，悄悄流下了泪水。现在每次提到那段事，艾老师总说我们之所以会有今天的成绩，正因为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训练都很投入，打好了底子。那段时间训练虽然很苦，但却过得非常快乐。我们三个人都没有手，性格脾气也都很投缘，休息的时候就疯啊、闹啊的。在沙市，我一直训练到8月底9月初，度过了一生中极为难忘的一段时光。9月份我接到通知，回来代表荆门市到武汉参加湖北省第五届残疾人运动会。回来后在石化训练了二十来天，仍是袁先良教练带我们。9月底我就参加了比赛。
    那个老是“欺负”我的女生后来总跟着我要我教他“绝招”，关系就变得很随和了。老队员老开玩笑，说，那个姑娘又来了，在到处找你玩哩，你怎么不去啊。他们一说我就脸红。在武汉，比赛结束后，有一天，我一个人在房间，电话响了。我一接，电话那头说，你好，请问你是何军权吗？我说，是啊。他说，门口有个小姑娘来找你，她正在等你，你马上出来吧。我电话一挂就跑出去了，在外面找了一圈没有人。最后我才知道是队友们在捉弄我。那个女孩子只有一只手，从手腕这儿没有了。她家庭条件很好，父母都是领导干部。
    这次我拿了三块金牌，荆门我是第一个拿三块金牌的，也是我第二次拿金牌。三块金牌分别是50米自由游、100米自由游、200米仰泳。比赛时，我心情特别好。有一次与队友们坐车去参加比赛，一个女队友将我的空袖管坐着了。我拉了拉，拉不起来。我说，完了完了，要打官司了。女队友很奇怪，问，打什么官司啊？我说你把我的膀子坐掉了。说完一车人都笑起来了。后来大家坐车回武汉，那个女队友说，何军权，你不要把手伸到外面去了啊，外面风大。一车人又笑了起来！
从武汉回来后，没有什么赛事，残联也没组织我们训练，于是我又开始在家放羊。

    我问：作为一个没有手的残疾人，他们以你的缺陷开玩笑，你不觉得让你难堪吗？
    他说：他们不是恶意的。当一个人很自信时，别人就再也不能用你的残疾打倒你了。
    我问：你为什么自信？
    他说：因为健全人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我并且做到了一些健全人没有做到的事，比如我曾打破过世界纪录，大部分健全人都做不到。
    我问：这是不是你一直有一个良好健康心态的原因？
    他说：是的。健康的心态是一个人走向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
    我问：你们是不是恋爱了？
    他说：不是。只是多少有点男孩子女孩子间的那种朦朦胧胧的好感而已。其实，残疾人特别是有着健康心态的残疾人都有着正常的心理和情感的需要。
    我说：听说那个女孩子经常给你写信，你也给人家写过信。为什么没有恋爱？
    他说：一方面可能是没有缘分吧，再就是性格原因。比如说她家经济条件好，用起钱来很大方，而我家很穷，我怕养不起她。我还是想找个小家碧玉型的女孩子好。

    2000年3月，我赴沙市参加训练，备战将在上海举行的全国第五届残疾人运动会。这次训练历时两个月。5月份，我到上海比赛。因为教练不允许到现场，只能到看台上看。艾老师说，在我游的时候，他站在看台上，他身边的一个北京教练与他的一个同伴说：这个游得好，这个游得好！100米游到一分十五秒没有问题。很多观众都为我的表现喝彩。
这次比赛，我拿了一块金牌、一块银牌。但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这次我认识了中国残奥中心游泳总教练张鸿鹘。他让我的体育生涯发生了又一次重大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