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巨鹤的五彩之颈

只能看见它们的五彩之颈
让阳光涂抹着奶油

旋挖钻机，几十米高的
白的颈，蓝的颈，绿的颈
黄的颈和橙的颈
列队站在可可西里南缘
头顶，轮轴的眼睛哗哗转动

不只是在眺望
它们探进大地的
细长细长的金刚之腿
它们的腿在旋转
在岩层上伸开力量的趾爪

小丘陵的背，草甸的厚羽
在微微颤动。它们的心思是要
齐心协力，带着高原飞起来

雪白的灰线勾勒出一道航线
鹤顶上，那风中抖擞的一点丹红

■我相信蒙德里安的蓝……

斜望过去
背景里只剩下了蒙德里安的蓝……
雪峰的尖顶已经匍匐到他们脚下

赭色的铁架  分割着
蒙德里安的蓝

那是橘红色的字母
叮叮当当——这是些活泼的字母
人和铁的字母
他们时而是R、X、I、T
它们时而是O、S、C、U、P
L、E、、V、Z、F……

而它们在他们的手中，铁
把铁攥得很紧。我相信
我相信橘红和蒙德里安的宁静之蓝
我相信它们中的每一位
我相信铁和肉体
我相信黄色的头盔
反射的那一点高光

■两个桥墩

下弦月
白天  板着面孔谁也不理谁
的两个壮汉
此刻  像失散重逢的姊妹
柔软若水
连影子都搂在了一起

■察尔汗盐湖

假如这里有树，有花草、亭榭、银屋
它们也必定是盐质的
假如脚下爬出一只蚂蚁，它也会通身洁白
懂得思考

那边，采盐船低声轰鸣
通过望远镜孔交叠的部分，它骨头中的蓝
因为盐，而洇出红锈
再远处，一列火车身旁
擦着黑车厢，往北，两个盐工越走越小
估计几分钟
他们就会走到盐里去

远处，察尔汗的空旷也是盐质的
浅棕色的波浪吮着湖岸
 “我们也是盐做的……”
揩着臂上的汗碱，同伴说

 “走，快走！快上车！”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再晚一会儿，几个人与这里原来的万物一样
可能会被盐一一化掉

回来的汽车里，大家有些后怕
不说话。望着天上的云垛发呆
我也想到了生活━━那不太清澈的水域
自己的一双鱼眼
常常看不到盐的存在

■露  珠

这是一颗露珠
上面还有一颗
这是一颗露珠
旁边还有一颗

露珠，在古露
与纳木错遥遥相对的地方
在人类，公元2007年
7月1日的晌午
在一条大路旁的草尖上

近似虚无。它们小
小得一会儿就化了
但它们精神饱满
抱着整个天空，整座雪山
也看不出费力

两根钢轨
一声汽笛
激动的露珠灰白闪亮
没有谁在意

只有神仙看见了
亿万年的露珠，在这个早晨
在乌亮的钢轨身旁
悄悄溶进了金属的品质

■假  如

假如  万一从脚手架上掉下来
我会告诫自己  不要急于哭喊

接着  我要利索地
从后腰抽出扳手  把自己拆开

（快点  不然就来不及了）
咸涩的血还给太阳
沙哑的嗓子送给汽笛
蹭满铁锈的头发赠了那面荒坡
疲惫而短浅的目光 
就放在轨顶上好了
螺丝一样的脚趾头 
一颗颗  拧到大地深处去

我看见自己  在空中一分为二
高尚轻盈的上升
卑琐沉浊的下坠
我自己动手
把碎骨拾到石砟堆里  我看见
天上的我返回大地
地上的我飞上天空

我看见无数个我
在这条路的每个地方
劳动、偷懒、奔跑
成为一个不再老去的隐士

■旷阔的河套里跑着一辆铲车

我是旷阔的河套里
一股莫名的烟尘
你细看，我原来是一辆铲车急急而行
远远看去，我的个头小于一只甲虫

着急，孤独。我要赶在天黑之前
赶回营地，否则，黑夜就可能
阻拦我，吞没我，融化我

你举起望远镜，就看清一辆进口的大马力铲车
你甚至看见了我身上的字母
还有那个铲车司机，上身微微前倾
全神贯注地注视前方，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珠

在这里，我先进的性能和大马力
都掩饰不住心虚
现在，我跑得越快说明我越是害怕
我跑得越快说明我越是不安

后来你想明白了
我不是城市里有恃无恐的铲车
我也不是工地上人多势众的铲车

■一个想象中的铁架

一个想象中的铁架
它的孤独
一定是谁也想象不到的

在这里，想象中的铁架
绝对意义中的一个异数
每个部件每颗螺丝
每道焊缝之中的孤独
以及孤独里面的东西
一定是谁也想象不到的

它特别像当年身披袈裟
第一个踏进高原的僧侣
（恰巧它的袈裟也是深红色的）
他的固执、坚定
也一定是谁都想象不到的

风暴中的铁架
被透明的利斧砍光了枝叶掠光了果实的树干
让我想起了埃利蒂斯的“疯了的石榴树
与多云的天空在较量”

哐当哐当哐当
那号子不是吼向天空
而是传向了地心
高处的鹰看见
方圆百里，一根针扎在这儿
龙卷风也拔不动它

想象中的一个铁架，近一点看
更像一截倔强的草梗
它的意义在于
它是孤军深入的第一个铁架
它的意义在于它不是草梗
也不是让风暴拔光羽毛的木头

夜里，铁架卸下了虚荣
任性地跟着一棵草
在大风中惊恐而快乐地晃动

■眺望冈仁波切

朝阳中的冈仁波切
转动着金字塔的尖顶，眺望
但它不是金子
也不是雪白的银两
站在这里，遐想雪峰
那令人惊异的圣洁
能不能移植到我的身上

包括无法全部看见的巨大阴影
腰间环立的石质罗汉
包括它远远派遣而来的风
那些好奇地正在周身搜查着我的每一道骨缝的风
翕动着的透明的翅膀

欣赏着石头的寂寞，风的顽强
我知道我挺得住
──即使让它吹成了筛子
我依然知道，再冷再硬的风
扫去的只能是些浮躁的尘灰
它拿不走胸中被拧紧的那团火苗
和已被火苗烤热的持久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