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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往返返的几条路

时间:2006-12-09 00:00     来源:     作者:刘南陔    点击:



             上学的路


  我家在荆门城南的柴家集。13岁时到沙洋去读初中,上学时走楝树店、范家店、三家店、蔡李集、倒垱港、卷桥,回家时走卷桥、倒垱港、蔡李集、三家店、范家店、楝树店,全程70华里,从1954年到1960年,我一走就是6年。每一道岗,每一条沟,我都是那样熟悉。不过这些只是停留在记忆里,如今的沟沟岗岗全变了。
这么远的路,这么小的年纪,没有家人送,没有同伴陪,是不能走的。父亲送过我一次,那是上学报名。他借来一匹马,驮着准备卖到粮行里换票子给我交学费的稻谷。我走不动了,可以爬上去骑上一两里路,然后父亲再把我搂下来。别人的马,承载重了,归还时腿跛了怎么办?父亲右臂不能转弯,据说是年轻时玩龙灯耍狮子切方桌跌断了的。一只手又要牵马,又要扶我上下,也难呀!送到沙洋后,在父亲的朋友、我的干爹谢老大的酒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到学校报名。完了父亲要回家,我抓住他的长衫衣襟不放,硬要跟着回去。我太小了,七十里外的口音与柴集完全不同呀。
  从那天起,我唯一的熟人就是前湾的王景森了。他与我同时考取了初中,又被分在同一个班级。我们俩同铺,公用一只他带来的铜盆——我家也有一只铜盆的,比这只大,土改时作浮财分掉了。打这后,我们一同上学、回家,一个一个地数着上面的店名,一步一步地向目的地挪动。
   三家店是这70里路的中点。不管是上学还是回家,我们都急切地盼望早点到这儿来。如果太阳当顶时能到中点站,那么到家不会摸夜路,上学不会误晚自习。到了三家店,我们会歇歇脚,高年级的同学还会到日本人留下的工事边去扒子弹壳。三家店是日本人侵占襄西时建立的一个大据点,战壕痕迹还在,毕竟抗战才过去9年。日本鬼子在这里杀了好多人,扒不到子弹壳,扒出人骨头来反而倒霉。我们那所学校曾是日本人的医院,星期天经常有同学干出这种蠢事来。
   上学时,走过卷桥就上了公路,车多了,人也多了。卷桥那边的陈家山是劳改农场的大本营。漫山遍野都有劳改在田间劳作,他们衣服前后都有“劳改”二字,枪兵在田头看守。后来我才知道,投入这儿劳改的层次挺高,国庆十周年大赦时,许多高级战犯就在其中。有一次,我们走到了陈家山,天还早,虽然学校近在咫尺,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来歇息。王景森一屁股坐下来,咣当一声,把他母亲给他准备的一个学期的菜肴——猪油罐子打破了!我与他像吃西瓜一样,吃了猪油,扔了瓦片。肚子可能太空虚,竟然全部接受了,要是现在恐怕要申报吉尼斯世界记录了。
   这么远的路,一年当然只能往返一两次。但也有例外,这就是在每个星期六总务处公布了“停伙”名单之后。如果“停伙”榜上有名,且次数太多,班主任又不能担保,那就只得有劳自己回家了。我家是扫地出门的地主,家里一贫如洗,学校给我每月5元的人民助学金。当时每月伙食费是7元5角,尚欠2元5角。我也曾只身一人回家去拿过钱。家里没有,就求亲戚告邻里去借,那种滋味,相信大多数人都经历过,无须多说。当然,大多数时候,王景森会从他棉衣内层的口袋里摸出一两块银元来,助我肠辘之急。对于这样一位好同学,我终生感激,然而却无法报答了——他在四十年前也就是在那场大浩劫中含怨自缢了,他与我同庚,那年才26岁。永别了,我的相依为命的伙伴。
   1958年前后吧,从柴集到沙洋总算修了一条土公路,最先开进来的是河南老乡的板车队,板车可以载12麻包稻谷。后来柴集供销社也成立了板车队,机会好,碰上熟人,搭上十里八里挺舒服的,即使坐上拉生猪的板车,又脏又臭,也远比步行强。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万里长征才走完第一步”这两句古今箴言,我是从小就有深刻领悟的。一生中我总时时想起我的上学之路来,不知是为了纪念,还是为了从中获得一点什么。

上班的路


担任农村学校教师以后,我很长时间都在本地的许岗、马坪两个管理区教书,工作单位在公社的东南角,而家在公社的西北角,相距三四十里,上班回家要斜穿人民公社的中轴线。路当然也是横冲过岭的土路,照样只能步行。三四十里地,星期六放学后动身走,摸一两个小时夜路准能到家。
敢在黑夜里潜行就是在那时练得的一点本领。路途中要经过白冢凹。白冢下面埋葬着楚国大夫、楚平王之孙白公胜,白公胜是在杀父之仇未报、入郢迎王未成时自缢身亡的,墓地也显得阴森恐怖。这地方特孤野,七八里地没人家,要在天黑前通过才放心,就有那么几次,偏偏来到白冢凹时天就黑了。山凹越来越深,天空越来越小,松林越来越近,偶尔一两声归鸟的啼鸣会让人毛骨悚然。我大声地咳嗽,实际上是没痰的清嗓子,为自己壮胆;或者哼着什么曲调,向莫须有的鬼怪野兽示威。白冢凹子走完了,到了蔡庙,看见了星星点点的店铺灯火,才发现自己的衬衫全湿了。多年后,外孙子随我回老家,是夜晚到达的,一下车,禾场上黑呼呼的,两岁的外孙刚会说话,他问:爷爷,这里是不是都是黑夜?说得我潸地流下眼泪。
   我在许岗、马坪一扎就是八、九年,上班或回家时很少有遇上同路人,即便有也是老人或着老人带着小孩。仅有一次碰到过一位年青女子,一个农村妇女干部模样的人。她很健谈,目光也多情,还要我陪她多走一段路。那时很少讲“邂逅相遇”“一见钟情”这些词语的,但凭我的直觉,我是不能与她谈得太多走得太远的,况且联想到校内几位“摘帽右派”同事们的子女已经蒙受或将要蒙受的痛苦与不幸,那“一失足竟成千古恨”的告诫就是自己应时刻牢记的信条。我没陪她走,在岔路口分道扬镳了。
   已经是成年人了,不像上学时那样走路脚容易打泡,腿容易发酸,毕竟我早已练就了步行基本功。但成年人也有成年人的苦恼,上班路上的惶恐与不安又袭上心头。上周的生活会开到了10点多钟,校长曾宣布本周继续进行,不知政治学习又有什么新安排。生活会上常用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说得滴水不漏:别人提的意见你有得接受,没有也得接受,特别是对出身不由己的可教育好子女而言。本周同志们在开展批评与自我教育以后,我又该怎样表态呢?
   回家时的心情也好不了多少。快到家了,总有一点“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味道。父母都是50岁以上的人,惶恐的心情倒不是来自他们的生灾害病,也不是来自低矮草房的漏雨上浸,而是担心父母在家没认真守法,又要我帮助写反省书、守法公约之类。我惶恐得不知所措:帮四类分子写守法公约吧,立场有问题;不帮四类分子写守法公约吧,立场也有问题。好在每学期回来不了几次,但逢年过节是飞不脱的呀,而年这正是阶级斗争的弦松不得的时候。也是多年后,我向学生们讲形式逻辑课,举出这一相悖律的例子,学生们也替我费难。
我先是在许岗后调到更远一点的马坪去的。上班回家都要经过原来工作的地方。头两次同事们还称“刘老师回来了”,让我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次数多了,别人招呼不来,我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再说,那个年月人人谨小慎微,接触多了,说不定又会生出什么麻烦,增添什么烦恼。时间总是医治心理疾病的灵丹妙药,三、四十里路程,四、五个小时的跋涉,什么都会变得淡薄。不过,至今我仍然记得那条上班之路。

进城之路


   我家离县城也是70华里,不过那是向北行走。
   进城的路有好多条,最早一次进城我走的是山路。那是1956年,叔父由劳改队转为新人,可以随队带家属,写信回来要父亲帮忙把婶娘的户口迁去。父亲不准乱说乱动,出门要打报告的。他安排伯父与我去城里办户口。伯父不认字,我走不好路,我们的配合犹如哑巴与瞎子一样默契。我们从家里出发,一路经过横店、官堰角、上五里、下五里、杨树港、十里牌,然后到达县城。只是那时年纪小,又有父命在身,记住这些地名就不错了。后来,进城集训(集中整训),与同事们结伴也走了好几次。其实,这一路风光挺不错的。官堰角因周培公而名,周培公是康熙年间的参议道台,荆门在清朝出的最大的大官,至今还保存着周母的坟茔。上五里、下五里的高岗风光堪称十里画廊。只是后来又听说,这条道是旧时县衙门差役押送囚犯的必经之地,就像林冲经过的野猪林一样,是实实在在的响马强盗出没的地方。
   往返城里次数最多的时候是扒大汽车,就像吉晋赛人的大篷车那样的,不过没像浪漫的吉晋赛人那样豪华的装饰。从柴集上荆门有三十多里土路,坑坑洼洼,颠颠簸簸,师傅们都不愿意去。于是有那么几个热心的老师傅,用大货车扎个篷就可以载客了。人站在车上,你拽着我,我拽着你,一阵摇晃,一阵惊叫。手要搬紧点,留心摔下车去,所以是名副其实的“班车”。这种大车篷还怕搭不上呢!一天两趟,要是赶上未班车进城就办不成事了。争上头班车的那劲儿堪与当年供销社门前排队购肥皂相媲美。老乡们急切的心情可以理解,他们大多是去为自己的孩子谋个好学校,或者为自己找个好工作,当然更多的是去做点小买卖。
又过了些年,车上有了座位。虽是本乡本土的,为座位却争得脸红脖子粗。有一年春节我们进城给亲戚拜年,车到团林,上来几个醉汉,硬要和一个女孩子同座。我说了几句公道话,妻拦住我少管嫌事。谁知醉汉下车时,一块砖头扔过来,砸在妻的膝盖上。当时,我请了一辆摩托车,才把妻送到亲戚家。现在膝盖一发疼,她就拿我出气。
   现在车多了而人却少了,车主们为揽客经常抢道争客闹出一些事端来。坐车也要看风行事,否则,挨宰被蒙是少不了的。真是人多有人多的害处,车多有车多的难处。
   最惬意的还是自个儿骑自行车走第三条路——那是沿漳河三干渠走。漳河水库建成后,水渠从城关修到了柴集,这下家乡可水陆两通了。七十年代末,我侥幸进城当了一名小办事员。我所在的股室一没钱二没权,等了好几年才配上一辆别人淘汰的自行车。股长骑不好,这下可成了我的坐骑。周末骑上它,四个小时可以到家,还来得及帮半边户的妻子插秧打场。星期天也可忙上一阵子下午再去,应了当年打水利工的一句话:“去要两天半,回来一夜战。”在家拼命干两天农活,星期一上班再恢复恢复。再说,我的举动也是全力支持联产承包,全力支持农业,比“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混半天”要好。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发福了,想再骑自行车回老家恐怕是天方夜谈了。我始终没混上个头头脑脑,也没挣到大钱,要回趟老家还是只有去搭乘那大篷车的第二代产品——中巴车了。
                (载《散文》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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