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龙衣锦还乡了。

    陈龙是我们同学中唯一考上大学的。人民大学！毕业后到日本留过学，现在在攀枝花钢铁公司工作。陈龙读书时人很憨，是一种大智若愚的憨。很憨的人都很有人缘。这不，他人回来还没坐热屁股，我们这些同学就七七八八地围到他家来了。在小镇上，我们这些同学基本上是一个圈子。那年头高中生少，我们毕业后大都找到了工作。在学校成绩好的当了教师，也有聘在镇政府机关里工作的；几个调皮捣蛋的开了煤窑，当了小老板，在镇上最牛逼烘烘。

    但那是个大圈子。社会向前发展，圈子也越分越细。教书的跟教书的打麻将。窑老板呢，自然扎在有钱人一堆。政府机关里当差的，跑跑送送，奔仕途“联纵”去了。圈里有圈，真正大规模聚会不多。陈龙是我们共同的同学，一回来。就成了大圈子的圆心，我们就紧密团结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同心圆，像有了王的蜜蜂粘作一团。镇上不像城里，同学聚会，无非是喝酒叙旧。陈龙在老家备了酒席,招待我们。二十年，陈龙发了福，肚腩正中部崛起。面色红润，约略看得出些赘肉。陈龙居然很腼腆，看得出来，性格没多大变化。除了口音带了点川味、身子明显重了些外，基本没什么生份感。

    我们开始了吃肉喝酒。陈龙老母亲弄出一桌家乡菜，并不太吸引我们。回忆同学往事，畅叙别后情谊，才是我们的正经大席。陈龙没有主人的客套和主动，倒是我们反客为主了。窑老板率先起头，倒了满满一杯酒，大声邀请陈龙，眨巴眨巴眼说：“陈龙啊，你小子发大了，为了我们的‘青纱帐’，喝一杯！”哈哈哈，有人就笑上了。上《青纱帐甘蔗林》课那几天，陈龙曾带领窑老板等几个同学到学校附近地里偷包谷，体验了一回“青纱帐”。点子是陈龙成出的，但挨霉的是窑老板他们几个小弟兄。陈龙一饮而尽：“哈哈，现在还闻得见烧包谷香呢！”有人举杯说：“陈龙，敢问你还记得你的绰号不？”“河猛（姆）渡！”同学们应声大喊。陈龙读高中还尿床，从上铺尿到下铺，像一条南方的河，在他自己的河里，他就是一个弄篙人。同学位便给他送了这个雅号。“记得记得！”陈龙毫不忌讳，爽声承认。一旬酒下肚，有人高歌猛进了，陈龙还是一幅波澜不兴的样子。桌上沉默一小会，那是从过去到现在的一个小过渡，我们都感到该陈龙讲他自己了。陈龙呷了一口酒，叹口气说：“一个人在外面奋斗，我孤独啊！”又呷了一口，陈龙脸上有些悲壮：“公司不错，这些年，我有钱了，年薪30万；有车了，宝马，公配的；有家了，老婆是漂亮的川妹子。但是我不快乐。我觉得，人生几十年，最真诚的是同学少年，最快乐的是同学时光！”我们纷纷感叹：是啊是啊，我们这不都来了？几个激动的女同学甚至开始抹眼泪了。陈龙突然把酒杯砸在桌上，大声说：“说老实话，这次回来，我根本没打算见你们！”什么什么？我们互相尴尬了一下。心想，陈龙喝得有点高了？桌上出现一阵带酸味儿的沉默，立马被陈龙打破了。陈龙说：“除了看父母，我是冲着黄老师回来的！”黄老师 ？就是那个矮矬个，熊猫眼，当班主任，教语文的?这会儿我们的思想转弯奇快，我们想起来了。几个教书的简介说：黄老师年过半百，现在已调到城区中学去了。

    陈龙一半清醒一半醉地讲起了黄老师的故事：“你们都知道的，黄老师那时还是半边户。师娘还在家种田，跟我家住一个村组。他家水田挨着我家的，是上丘，我们稻田放水必须从他田里经过。那年天旱，我爹急得不行，没经师娘同意，强行扒了她家水田的进水缺子，把他田里的水放到我家田里了。我爹那个人混账，黄老师去跟我爹理论，反被我爹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要讲狠动武。我无法想象黄老师秀才遇见兵的样子。你们知道，黄老师那时是我们的班主任，我成绩好，他是把我当一棵好苗子培养的。我心里过意不去，想替我爹赔个不是。有一天下课，我小心翼翼地问黄老师：‘……黄老师，我爹放了你……’。‘你说什么陈龙，我跟你爹，邻里邻居的，很好啊。’就这一句话，我记了半辈子。人啊，要懂得感恩。这次回来，我一定要看看黄老师，我有今天，跟他无私胸怀分不开啊……席上冷了一大会儿场。我们都沉浸在对黄老师的回忆里。“我提议，明天，我们陪陈龙一起去看望敬爱的黄老师！”教书的同学倡议说。“这主意好，我赞同！”立即有人附和。“窑老板出车,明天上午就去!”有人开始作出安排了。陈龙明显有些激动，他说：“好吧，一起去更好。明天到我家集合，你们只去人，礼品我来买。我们去给黄老师开个帕提。不见不散！”“不见不散！”“不见不散！”后来，我们又聊了些关于爱情的话题，几个女同学转弯抹角关心陈龙，为什么不带嫂夫人回来？陈龙说，有孩子了，要在家照顾孩子。

    再后来我们又一起感叹命运捉弄，让我们有着不同的生活和归宿，感叹像陈龙这样的太少，大多数人的命运只是平常等等等等。天下没不散的筵席，夜风吹来，我们酒意醒了一半，纷纷叫辞。陈龙再次提醒：明天我们看黄老师去，不见不散！“肯定！一定！当然！”我们斩钉截铁地答，然后鱼一样游进夜色里去。第二天，日头上了三竿。陈龙醒来，摇摇不灵醒的头。问娘：“我的同学们呢？”娘说：“你还没醒，张琦打电话来说，他有课，不能来。李跋说，他要陪领导下乡，去不了。还有刘芳芳说，她孩子病了，要去，改日……。都有事，一个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