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一口气为姥爷生了八个女娃,俺娘数第八。
姥爷请人掐算过,料定第八个是带把儿的。都满一桌席了,该有个收酒壶的。生下来却还是个站灶台的。姥爷气急败坏,把俺娘偷偷送了人,做了童养媳。
所以,俺娘打小不认识爹娘;她的一串儿子,打小不知姥爷姥姥怎么叫。我问她要姥姥的时候,她眼神一黯:你姥早死了!
娘长得一双大脚,命也生得硬,心气也不软。干事风风火火的,在夫家很有地位。十七岁由女儿变做了媳妇,过了三个年头,她居然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她有些心里慌了,夫家也犯嘀咕:
“这女子,莫不是搭她娘的代,是个绝户吧!”
娘一星半点地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能生,就去死。她戴了两副银镯,跳了翠河。
父亲收犁回家,恍忽听到了扑通的跳水声。大脚的女人就成了我们的娘。
娘其实是一块肥沃的地,在父亲的耕种下,要为姥姥赶本似的,她一气生下了五个儿子。
娘不信多子多福那一套。一块地怎能就只产包谷不收芝麻呢?古言说:儿女双全,有儿有女才叫福!她也不信生不下女儿,但生到我时,计划生育了。
娘抱着我,走到女人堆里,顶着羡慕的目光叹息:“唉……”像祥林嫂叹息被狼叼去的儿子。
大兄长张罗对象,娘把她的镯子擦了又擦,把个黑瘦的女子看得玉人儿一般。一进门就搂着她说话儿,一出门就守着人影东张西望。那情形不是儿子谈对象,是她养女儿。
大兄长没看上,对象吹了。娘一下子软了下来,泪水涟涟的。她和父亲私下一合计,认那女子做了干女儿。出嫁时,娘把自己关在屋里,烧了一天香。
接下来儿子一个个娶进了媳妇。娘把她们的月子伺候得舒舒服服、抻抻展展。七八里庄户人感叹说:这生儿的娘,心里暖着呢!
媳妇们报答娘似的,齐刷刷生下了六孙女。娘手心手背、搂前背后的,疼得不行,脸上天天亮着一盏菊花灯。
轮到我媳妇进门,是在城里了。幺媳妇讲究多,说:娘你手糙!娘你脚重!娘你嘴浊!
娘一愣一愣使不上劲,歇下来就想:老了老了。
大前年,娘突然不辞而别。父亲轰我们去找,娘却回来了。从干女儿家回来。我们都记不清那个黑瘦的女子了。
去年秋天,娘离我们去了。我们把她葬在大青山。
三日圆烟那天,干女儿匆匆赶来,哭倒在坟上。
“呜——呜——弟妹们啊,娘疼你们哪!去年她到我那,说她活不长了,疼不到你们了。没想到她真就走了——”
干姐撕开一个红布包,那里面是银灿灿的五个指镯,别刻着五个字:菊、香、秀、兰、莉,是给五个媳妇的。干姐说:娘把三个手镯打成指镯,托我在她过世后交给你们,娘说你们妯娌就是她亲女儿,你们让她儿女双全……
每年给娘上坟,我都要一个人坐一坐。我想,地下的娘,肯定很小了,小得像一粒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