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宝区栗溪镇财政所

   “谷种，谷种，粘谷糯谷粘谷糯谷种，粘谷糯谷粘谷糯谷种；粘谷糯谷粘谷糯谷种……
    坐夜的丧鼓哭起来。农人们用“谷种”翻译的鼓韵，饱含着对耕耘和种籽的膜拜。他们巴望生命生生不息，也把死亡看作一种快乐。回环往复的鼓点，缓时如布谷催春，急时如塞上琵琶。祭悼的夜歌穿插在鼓点里，嘶哑苍凉，如泣如诉。
    原野浓黑。守夜的篝火小得如同一粒火种，明明灭灭。丧客们袖着手，不言不语，呵欠连天。
    秋寡妇穿一袭新衣，睡在黑洞洞的棺椁里。先前她紧咬的牙口被我爷爷掰开，自然地闭合着。脸上地表情算得上安详了。给她穿寿衣的老婆子说，她睡着了做着梦呢，梦见二愣子（我爷爷）娶她做新娘呢！
    小队长小泉纯二郎带着五个鬼子兵守在村口，与搭着蓬布的灵场没隔几步路。村子不大，五个日本兵开进来，就将它把守了，村子里的人先是紧张一阵，然后平静下来。人们对日本兵很寡淡，过自己的日子，种自己的地，不惹他们，也不怕它们。有什么红白喜事，鬼子们馋着嘴，挎着三八大盖来硬吃硬喝，人们啥都不说，只当是错喂了邻家几只鸡。——这五个小鬼子刚从丧宴上下来，嘴里流着油，带着几分醉，回味着我爷爷给他们斟的酒，一幅自在安闲的样子。
    我爷爷那时才二十多岁，长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除了不识文断字，啥样活路都顶得上天。村子里人家杀年猪，他一个人躺胛喂刀子，猪顶多哼哼一声；收庄稼挑谷籽，他双肩不空，一边一挑子，气不喘腰不弯，照样吆喝声喊破天；喝起烧酒来，仰脖子五海碗不醉。只可惜命苦，一岁上就死了我太爷太婆。在村子里，他吃着百家饭，七长八长就长成了一条汉子。孤汉子可怜啊，秋寡妇没当寡妇时就拿眼神暸他，当了寡妇就如黄昏的鸟儿归了我爷爷的林子。村上人都知道秋寡妇和我爷爷好，但谁也不说啥，就如自家稻田里的稗子，认了。
    是狼总改不掉吃人的本性。小泉五个鬼子在村子呆了些时候就露出了狐狸尾巴。前天晌晚，趁我爷爷外出，他们摸进秋寡妇屋里，轮番糟蹋了她，可怜的秋寡妇喊我爷爷喊哑了嗓子。昨天，我爷爷回来，秋寡妇死活也不让我爷爷挨她的身子。她气啊羞啊，今儿早鸡没穿裤子，她吞了大把砒霜，去阎王那申冤去了。
   “粘谷种，糯谷种，粘谷种，糯谷种……”
    我爷爷操持了秋寡妇的葬礼。杀猪待客，置棺装殓，守灵坐夜，祭魂开歌，一则一则安排过来，没乱半点方寸。才二十多的汉子，平静得像经历了八辈子沧桑的老头。他很少开口说话，要办的事，呶一呶嘴，眨一眨眼，就有村子里的人替他办了。
五个鬼子挤在火堆边，单调苍凉的夜歌先是让他们悚然一阵子，见没只啥动静，就浑浑沌沌睡着了。小泉纯二郎的口角流着涎水，像饿狼吐着舌头。他们的枪头挨头架在一起，枪刺在火堆的映照下闪着幽幽红光。
“谷种，谷种，种，种，种……”
    长夜漫漫。在一遍又一遍的丧鼓声中，我爷爷一循一循地给守夜人递烟，倒茶。然后在秋寡妇的灵位前跪下来，磕头，点酒，再磕头。动作规范到位，神色凝重，脸上没有一点悲苦之色。几个老头子对我爷爷的老炼频频点头。
    “转——阳——罗——”突然有人喊。
    一时间，唢呐呜呜咽咽，锣鼓哐哐当当，鞭炮哔哔叭叭。公鸡们惊慌失措地打起鸣来，老牛哞哞地大叫，狗叫声此起彼落。村子闹腾开了。
    “正月里，什么花，人人所爱？
    什么人，手挽手，同下山来？”
   “正月里，灯笼花，人人所爱，
    梁山伯与祝英台，手挽手，同下山来” ……
    所有的丧客同声和唱起来。高亢的转阳曲把葬礼推向高潮。
牛尾粗的缆绳撬紧了秋寡妇的棺材，八个汉子抬起它，就像抬一顶花轿，抬秋寡妇嫁到阴间去。
   “二愣子呢”？有人问。村子送葬的规距，转阳时分，是要用一只公鸡的血，来为亡者祭酒归路的。秋寡妇没养儿子，这些都该由我爷爷来完成。
   “来了来了”！有人喊。
    只见我爷爷拨开人群，满身是血，站到棺材前。抖开一件黄军衣。小泉纯二郎的头咕碌碌滚下来，浓血溅出一条长线。接着四个鬼子的头也滚出来，挤在一起，拼成一朵血色梅花。
    三日圆了烟，我爷爷在秋寡妇坟前磕了五个响头，拉了枪栓朝天打了一阵子枪。然后，带了五个后生，找抗日队伍去了。后来村子里的后生一拨儿一拨儿走了我爷爷的路。我爷爷成了抗日的种籽。解放后的一年清明，我爷爷回村子一趟，秋寡妇的坟头盛开一簇簇灯笼花，红彤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