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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 泪 痣

时间:2005-12-09 00:00     来源:     作者:李修文    点击:

            ::::: ::(目录)阅读::::::::::

第一章·花火

第二·起初

第三·心乱

第四·迷离

第五·卧雪
第六·水妖

第七·短信

第八·樱时


第九
·
空无

第十·
刹那

第十一·惊鸟     
第十二·莫愁
第十三·首都


第十四
·
上坟

第十五章·
渔樵

第十六章·再见

 


 

   

第一章花火(1)

    一只画眉,一丛石竹,一朵烟花,它们,都是有来生的吗?短暂光阴如白驹过隙,今天晚上,我又来到了这里,走了远路,坐了汽车,又换了通宵火车,终于来到了这里,被烟火 照亮得如同白昼的新宿御苑。在我耳边,有烟花升上夜空后清脆的爆炸声,有孩子兴奋的跺脚声,还有癫狂的醉鬼将啤酒罐踢上半空的声音,但是,扣子,蓝扣子,没有了你的声音,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我是摸黑进来的,进来之后,也不想和众人挤在一起凑热闹,就想找个幽僻的地方坐下来,抽支烟,喝完手里的啤酒,再和被我抱在怀里的你随意谈着些什么,可是,御苑里的人太多了,不久前又下过雨,草地上太潮湿,我怕你着凉,正在茫然四顾之际,看见了一棵低矮但堪称粗大的樱树,计上心来,便干脆抱着你爬了上去,坐下来,继而躺下去--即便此时也没忘记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扣子,如果你还活着,一定又会厉声呵斥我是恶霸地主转世了吧?

  可惜你已经不会再说一句话了。

  你已经死了,化为一堆粉末,装进一个方形盒子,被我抱在怀里了。

  躺在冠盖如云的树丛里,喝下一口啤酒,我就难免猜想起你会怎样训斥我,想着想着就不敢再往下想。

  可是,扣子,我还是想问,我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呢?我明明记得自己是要去秋叶原,而不是这里,实在想不通,我的脚怎么会把我带到这里来。上午九点,在新宿警视厅,我从一个年轻警察手里接过了装着你的那个方形盒子,抱着,我便上了山手线电车,满东京乱转,什么也不想,只看着车窗外的东京发呆。终了,临近十二点,我又在新宿站南口下车,在光天化日之下闭着眼睛往前走,全然不怕满街疾驶的汽车。那一刻之间,我真正是对世间万物都不管不顾了。扣子,我不敢睁眼睛,原因你自然知道:我闭目走过之地,即是你灰飞烟灭之处。

  我的手里还一直攥着一张落款为新宿警视厅的信纸,都已经快揉烂了:

  本年度八月二日,新宿车站南口发生车祸,一不明身份女子当场死亡。遗物为一只亚麻布背包,包中计有手持电话一只、现金三百五十元、卫生棉一袋。因该女子手持电话中储存有阁下电话号码,特致函阁下核实该名女子身份,热忱期待阁下回音。

  扣子,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此刻我竟想大睡一觉--不如此,就有一股看不见的魔力逼迫我回头,好好去看一看你灰飞烟灭的地方,那地方离我不过两百米而已。可是,我根本就不敢看!

  如此一来,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竟真的抱着你睡着了。

  现在想起来,莫不是我睡着的时候你托了我的梦--你从那个最阴冷最孤单的地方偷空跑出来,来到新宿车站的南口,把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边上:"还是到御苑里去看看吧。"于是我就来了。是这样吗,扣子?

  回答我吧,扣子。既然敢斗胆相问,我就不怕你的惩罚,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尽管抓住你可以随手抓住的所有东西朝我砸过来,我全然不在乎,反正我已经醉了。

  是啊,我醉了,而你也已经死了。

  有梦不觉夜长,躺在树冠里的我没有梦,但是也没觉得夜就多么短。扣子,我抱着你,懒洋洋地打量着漫天的花火,懒洋洋地打量着那些被漫天花火照亮的脸,渐渐地,突然发现花火会已经行将结束了,意犹未尽的人们正在陆续退场,漫天的花火也在不被我注意的时候由繁华转为了寂寥。那么,我又该去往何处呢?

  --自然是继续在东京城里游荡下去,一直到给你找到下葬的地方为止。

  也只有到了此刻,我才在朦胧中意识到今天似乎是一个节日,对了,假如我没猜错,今天应该是日本人的"月见节",大致和我们的中秋节差不多。总之是别人的节日。在茫茫东京,世间万物大概都是属于别人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惟有我们的身体。

  不要训斥我,我的这个说法一点错都没有:无论你如何糟蹋自己的身体,它也属于我。我无法不想起我们初来新宿御苑,曾经在这里捡了一个摆地摊的人遗落的手铐。并不是一般的手铐,而是摆在情趣用品店里那种专供闺房之用的情趣手铐,裹着一圈皮毛。那天还下着大雪,你倒是什么也不管,被我的三言两语惹恼之后,干脆就用那只手铐将我铐在了樱树林边的长条椅上,铐了我一个下午。

  在表参道的婚纱店里,一天晚上,这只手铐再次派上过用场。此前几天,也是在新宿,在那家名叫"松花江上"的歌厅里,你刚刚用刀子刺伤了一个人的脸。尽管隐约知道刺伤这个人的脸会让我们接受多么严重的后果,但是那天晚上,我们将不快和隐忧全都抛掷在脑后。摆完地摊,回到我们的寄身之地婚纱店,我们做爱了。

  还是在突然之间,你从地铺上站起身来,赤裸着身体跑到样品室里去。我只能听见你在翻箱倒柜,就闭上眼睛等着。一小会之后,你拿着一个手铐跑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我铐在旁边的博古架上,之后,你坐到我身上,我们开始做爱,我使出全身力气配合你,你也同样,嘴巴里一直在喊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我们流出的汗很快就打湿了已经变得皱巴巴了的床单。后来,每次起落之间,你问我:"爱我?"

   "是的。"

  "再说一次。"

  "是的,我爱你。我爱蓝扣子。"

    "是我一个人的?"

  "是的,我是蓝扣子一个人的。"

  每逢此时,我的心里都会涌起一股如此致命之感:我越把你搂得紧,就会感到你离我越远。

  必须承认,我无时不在希望有一个人来帮帮我,挡住你的去路,果有此人,他就是我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扣子,已经是后半夜了,新宿御苑总有关门的时候,我也已经从御苑里的樱树树冠里下来,出了门,走在此前从未踏足过的一条小巷子里了。

  下起了雨,我倒是仍然走得不紧不慢。我希望一出这条巷子就能给你找到一个下葬的地方,但是我也知道,不会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不要紧,扣子,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你也有的是时间,再也不用工作,再也不用害怕追捕你的那些人了,你大可以心安理得。那么,我们就一路走一路聊着吧,累了就找地方坐下来歇一歇。对了,你要是不想听我说了,就干脆闭上眼睛睡觉,怎么样?

  不过,暂时我还不想歇一歇,也不想让你睡觉,我还想和你说说画眉,对,你没听错,是画眉。

  现在我的眼前就有一只画眉。一只使我竟至于全身颤栗的画眉。

  无论何时,我相信自己都不会忘记记忆里的一只画眉--

  那大概是在我们搬去秋叶原之后不久,一天晚上,扣子郁郁寡欢,我就逼着她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屏幕上的唐伯虎被关进柴禾房之后,秋香偷偷前去探望,就像今天的记者采访般问唐伯虎:"作为江南四大才子之首,你是否经常会感到很大的压力?"就在我笑着看她的时候,她却收住笑转而问我:"这位客官,喜欢上一个婊子,你是否会经常感到很大的压力?"

  一下子,即便眼前并没有镜子,我也可以感觉出我脸上的笑意全都凝结住了。但是扣子却没有,她继续在哈哈大笑,笑得眼眶里流出了眼泪。我没有丝毫怪罪她,而是发疯般紧紧攥住了她的手,随即,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

  即便将她搂进怀里好一阵子之后,我仍然能感觉出她的身体在轻轻但却是激烈地颤抖。

  从电影院里出来,天上下起了小雨, "哎呀--"身边的扣子叫了起来。

  也就是在此时,我见到了永存于记忆中的那只画眉,它就蜷缩在扣子的肩膀上。似乎是从一棵榉树上飞来的。可是,实在奇怪,可供它停靠的地方那么多,它怎么就单单飞到扣子的肩膀上来呢?我暗自诧异着。扣子倒是立刻把它捧在了手里,对我兴奋地叫喊起来:"你快看呀,你快看呀!"

  她终于真正地高兴起来了。

  我心里一动,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染得黄黄的,在微光的衬照下,使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夏天原野上的麦穗。

  想起来,这都好像是昨天的事。

  这么长时间以来,当我偶尔想起这个下着小雨的晚上,就一定会先想起那只画眉,继而便是扣子黄黄的头发。我还记得,似乎在我们捧着画眉要去坐电车回家的时候,在我们的远处,从犬牙交错的摩天高楼之间升起了几朵烟花,兀自上升,兀自绽放,又兀自熄灭,似乎根本就没把小雨放在心上,也仿佛这短暂的过程就是它们的命运。

  今天,此刻,我又见到了一只画眉,它就站在我身边的一座自动售货机的顶端,蜷缩着,似乎是受了伤,再也飞不起来了。扣子,假如你在天有灵,能否告诉我,这一只是否就是永存于我记忆中的那一只?

  你总归是不说话了。

  呵呵,扣子是个哑巴,扣子是个哑巴。

  在秋叶原的那间公寓里,你曾经逼着我用油漆写满了整整一面墙--"蓝扣子是个哑巴"。

  那也是一只受伤的画眉。事实上,那天晚上,扣子捧着那只画眉刚刚往前走了几步,我们就一起发现它的左腿上正在淌着血,"呀!"扣子叫了一声,又对我说,"走,赶快去给它买药!"于是,我们一起急步朝前走。

  在电车上,扣子的脸紧紧贴在车窗玻璃上。玻璃、玻璃外面一闪而过的霓虹、玻璃上的水珠,还有扣子的脸,使我眼前一阵迷离,也许这就是"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吧。扣子在想什么呢,一句话也不说,倒是她手里的画眉,好像终于缓过劲来了,有了几分力气,便想跳出扣子的手掌心。也可能是因为恐惧,它挣了几下,就不挣了,安静了。

  "喂。"她叫了我一声。

  "怎么?"

  "凑近点。"

  我便朝她凑过去,近得不能再近了,她才一只手捧着画眉,一只手凑到我脸上,用一根手指定在我眼睛下面的那颗痣上,其实,这颗淡淡的痣不是很注意根本就无法清晰地辨认出来,她的脸上也同样有这样一颗。

  "我看过卦书了。"她说,"长我们这种痣的人,卦书上说得好干脆。"

  "怎么说的呢?"我的脑子里不再有不相干的画面了。

  "只有十四个字。"她抬起头,喝完最后一口啤酒,告诉我,"一生流水,半世飘蓬,所谓孤星入命。"

  从秋叶原车站出来,穿过站口花坛里的一丛石竹,扣子突然停下了,眼睛直盯盯地看着那丛石竹,突然问了我一句话。

  我大概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句话了。

     "画眉,这些石竹,还有刚才那些烟花,都是有前世的吗?"停了停,她接着说,"要是真有个前世的话,我倒想看看自己上辈子到底犯了什么罪,这辈子才会混得这么惨,呵。"我也想问问你,扣子。我从来没忘记你问我的这句话。我没有回答你,也回答不出来。倒是今天晚上,我想问问你,我的问题有关我们的来生,只是你也同样不可能回答我了,你已经死了,而且,直到现在,你仍然死无葬身之地。扣子,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想笑,可是又不能笑,一笑就有眼泪涌出来。

  最后一班电车。雨虽然止住了,但寒意却在逐渐加深,地上也生起了弥天大雾,尽管还是八月的天气,夜深之后,如果不加衣服,也难免会打冷战。如果你还活着,看见我不加衣服,一定会呵斥我的吧。没办法,大千世界,茫茫东京,偏偏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再也没有人做出一副凶相来命令我加衣服了。

  就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冥冥之中安排着一切,昔日重现:今天晚上,我又捧着一只受伤的画眉坐上了最后一班电车,只是你再也不坐在我的身边了,而是化为一堆粉末被我捧在了手里。

  扣子,我没死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不怕死。你已经躺在了那个地方,那么,你怕吗?你说假如我死了,你会给我找块好地方埋下去,我绝对相信,你总是比我有办法,可是,现在要去找块好地方的是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你找到一块好地方,我从北海道来到东京,为的就是要给你找这么一块好地方,无论如何,请你保佑我。

  扣子,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一只画眉,一丛石竹,一朵烟花,它们,都是有来生的吗?我不问它们的前世,我只问它们的来生。呵呵,你又要戳穿我的阴谋诡计了吧。是的,我其实是想问你和我的来生。在来生里,上天会安排我们在哪里见第一次面?是在中国,还是在日本;是在东京秋叶原电器街附近的那条巷子,还是在遥远的北海道富良野?

  上天还会让我们在来生里再见面吗? 

 

    第二章    起 初

    除了眼角上的滴泪痣,我的左手上还有一道清晰的断掌纹,在中国繁多的卦书宝典里,无一例外,它们都被认定为不祥之兆。很凑巧,这两种不祥之兆竟集聚在我一人之身,那么,关于我从来没见过亲生父母这件事情,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我的确倒是有父亲的,我年仅八岁就知道他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经常把我最希望得到的玩具藏在我最想不到的地方,然后不动声色地吩咐我去做一件事情,当我跑到他吩咐的地方,往往第一眼就看见了我最希望得到的玩具。当然,这些玩具无非是他自己用纸叠成的风车、用木头削成的陀螺之类。那时候,他还很穷,他自己根本就无法想像后来的他会有那么多钱,最终,因为这些钱,他也被送了命。

  有一次,那大概是我和他悠乎不见好几年之后的一天,他来我的学校看我,带我去一家不错的餐厅吃饭。在餐厅门口,我们看见了一个乞丐,他盯着那个乞丐看了好久之后,突然就哭了,除了留下吃饭的钱之外,他把其余的钱都给了那个年轻的失去双腿的乞丐。

  他是一个经常泪流满面的走私犯。

  在我快要从戏曲学校毕业之前的一天,有个人到学校来找我,告诉我,我的养父已经死了,这时我才知道,他其实一直在南方走私汽车。不久之前的一个晚上,他们的船在海上被缉私队拦截了,他在仓皇中跳进了海水,但是他根本就不会游泳,于是就死了。自从他去南方之后,几年里便与我一直疏于联络,其实是他不想让他的事情有朝一日连累到我。

  来找我的人从包里掏出一张存折递给我,"这上面的钱是他用你的名字存的。"

  这张存折上的钱,假如我仍然呆在这座城市哪儿也不去,足够我充裕地活上十年。

  然后,我一个人去缉私队领回了他的骨灰盒,把骨灰盒带回了我最初和他相遇的城市,安葬在郊区的公墓里。我不认识公墓的人,付了钱后,只好听凭他们把他埋在一块水洼边。水洼旁边是一座土丘,正好将他的墓遮掩了,不仔细就不容易找到它。不过,这样也好,我想,经常有鸟飞到水洼边来喝水,葬在这里他毕竟可以经常听见鸟叫声。

  三个月后,当我背着两包简单的行李从北京出发,最终站到东京成田机场出口处那几扇巨大的玻璃门前时,我不禁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经常听见有人说"像做了一场梦一样",说的大概就是此刻如我般的情形。

  我被安排在东京市郊吉祥寺地区的一处破落的庄园里住下。关于我住的房子,实际上是一位中产业主在七十年代盖来专门出租给学生的。时至今日,这座取名为"梅雨庄"的庄园虽说已经破败,倒还不失小巧和精致,内有小楼六幢,每幢小楼分为三层,每层各有一间寝室、一间厨房和一间盥洗间,我就住在离梅雨庄院门处不远的一幢小楼的第一层。我的同屋,是一个和我一样来自中国的硕士生,名叫阿不都西提,新疆人,却自幼生活在天津,从来没去过新疆。

  这个从小生长在天津、东京大学在读的农林硕士有一排洁白得足以耀眼的牙齿。在机场班车上,想起以后与阿不都西提同居一室,我不由感到高兴。我马上就喜欢上了他。

  如此这般,我就算在梅雨庄这个"沙家浜"住下来了,每天早上坐电车去学校上课,下午回家看书听音乐,当然只能听电台里的音乐,每周三和周六的晚上则要坐电车去品川,给一个刚上大学名叫安崎杏奈的女孩子教中文。我的日语当然不够好,或者说,我根本就没好好念过日语,也不知道为什么,真的到了日本,我学日语的愿望反倒不怎么强烈了。

  在日本,我甚至想写小说了。小说,当我还是戏曲学校的学生时,曾经写过一些,后来渐渐疏淡下来,现在,在东京,写小说的欲望倒是时而强烈起来,非常强烈。

  关于我的学生,那个名叫安崎杏奈的日本女孩子,我必须承认她的可爱。当听说我的学生是一个妙龄少女之后,阿不都西提对杏奈抱以了强烈的好奇,

  阿不都西提,这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有着别人难以想像的天真,他瘦削的身材、古波斯人的脸孔和一排浓密的胸毛,正好是我最欣赏的男人的那种美,我想女人对这种男人的感觉也大抵差不多吧,可是很奇怪--"我还是个童男子。"他对我说。

  看着阿不都西提,我经常会想起遥远的唐朝。在一片无垠的沙漠中,一位年轻而英俊的使节率领一支庞大的马队行走在烈日之下,虽说风沙弥漫,但他的一袭白袍却一尘不染。他坐在汗血宝马上,一边行走,一边往嘴巴里灌下鲜红而甘醇的葡萄酒,在他身后的马匹上,端坐着他送给大唐君王的礼物:堆积成小小山丘的奇珍异宝和丰满妖娆的鲜衣胡姬。

  每当我眼前出现这一幕,我都能很快地确认,那位年轻而英俊的使节就是长着一张阿不都西提这样的脸。只能是想像。阿不都西提的真实情况却是:除了身为东京大学在读的农林硕士之外,他还是三份短工的拥有者--建筑工地上的油漆工、一家私立医院的守夜人和他导师急需资料时的助手,后一份工作还时有时无,毕竟他的导师也不总是急需资料。

  他每天早出晚归,所以,我们能坐在一起交谈一下的时候,差不多都是夜里十二点都快过了的时候。

      "去年冬天的时候,我生了场肺炎,很严重,觉得自己好像就要死了,突然特别想做爱,要不然死了后阴曹地府的阎王都有可能笑话我的吧,"阿不都西提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脸上隐约有一丝红晕:"我想。其实倒不是怕别人笑话,就是特别想做爱,于是就打电话找了应召女郎--"

  我注意地听他讲着自己的事情,没插嘴,不时喝两口啤酒

,我大概在这间屋子里等了一个小时。很奇怪,这一个小时我突然紧张得觉得天都快要塌下来了,摸摸这里,又摸摸那里,情绪还是没办法平静下来,我只好去冲个冷水澡。你想想,一个得了肺炎的人去冲冷水澡,不是不想活了吗?我一边冲一边对自己说,‘我就要做爱,死了也要做‘。后来,冲完澡,我终于觉得好过了一些,心里也没那么慌张了,可是,当我坐在榻榻米上,我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这时候,门铃响了,门外想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对不起,打扰了。‘那个女孩子一边按门铃一边说,是标准的日本式礼节,也是标准日本女孩子的语气。可是,你猜,我听到这个女孩子的声音之后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呢?"


 

  "我跑了,从盥洗间的窗子里翻出去了。"说到这里,阿不都西提从榻榻米上站起来,走到窗子前,推开窗户,把我也叫过去,指着窗外的一排市内电车铁轨说,"看到这排铁轨了吧。当时,我就站在那排铁轨里面紧张地朝房子这边望,耳朵还能听见那个女孩子按门铃的声音,也能继续听见她还在说着‘对不起,打扰了‘。过了一刻钟吧,那个女孩子从梅雨庄里走了出来,不过,她好像并没有多么懊恼,大概这种事情她也见得多了。她看上去怎么也无法和我想像中的应召女郎对上号,一点也不妖冶,还可以算得上清纯,年纪并不大,嘴巴里嚼着口香糖,耳朵里塞着随身听的耳机,一边走,脑袋和身体还一边随着随身听里的音乐节拍有节奏地动着

  "我跟住了她,我想看看她到底是谁,过着怎样的生活。说起来。真有点鬼使神差对吗?她像是住得离我并不远,因为路过车站的时候她没有上车,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应召公司才派她来。就这样,我一边跟着她往前走,一边猜测着她的性格啊内衣的颜色啊什么的。她的性格应该是有些暴躁的,一些随意的小动作就可以看出来:有人撞着她了,她会很生气地瞪一眼撞她的人,还有沿街的前一夜醉鬼们留下的空啤酒罐,当她经过它们,会一脚把它们踢上半空,她对怎么把它们踢得更高仿佛很有心得,反正无一落空。

  "不过,更有意思、让我吃了一惊的事情还在后面。你应该还记得,那段时间正流行着周星驰的电影《大话西游》,里面有一句台词,周星驰扮演的那个古代山大王对自己的同伙说‘靠,真是I服了You‘,这个你一定还记得吧,当时,这部片子在日本也可以轻易从音像店里出租到。接着往下说,我跟着这个女孩子走到一个自动售货机旁边时,她像是要买点什么东西,掏出一张纸币塞了进去,继续摇着脑袋往四下里看。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要买的东西从自动售货机底下滚出来,她和我一样都惊讶地盯着它。她又举起手猛拍了几下,根本没有反应,她就生气了,吐出口香糖,抬起脚就踢了上去。仍然没反应。于是,她在这边踢了几下之后,又换到另一边去猛踢了一脚,这一次,自动售货机像是睡醒了,非常听话地给她送出了一瓶柠檬汁。这个女孩子笑了起来,不是轻微的那种笑,而是突然一下子,像憋了很久之后再也忍不住了,她笑着对自动售货机说:‘靠,真是他妈的I服了You!‘

  "这下子我明白过来,她并不是日本人,而是和我一样的中国人,她说那句台词时的麻利,是日本女孩子无论如何也学不出来的。"

  "说起来,我已经跟着她走出去很远了,经过的很多小路我已经叫不出名字,终于,我跟着她走到了目的地,一幢街面上的三层小楼。假如我没猜错,她应该就住在这幢小楼上的某一间里。


    "但她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住,警觉地朝楼上张望,眼神里有点慌乱,慌乱里又含着满不在乎。顺着她的目光,我发现三楼上的一间房子前站着两个戴墨镜的男人,那间房子想来就应该是她的房间了。对了,忘记告诉你,那幢三层小楼并不是很显眼的那种,而是和梅雨庄差不多破旧,楼梯和走廊都是外置的,所以她和我都能轻易地看见那两个戴墨镜的男人。我意识到,她肯定是有什么麻烦了,那两个男人一眼看去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人。她倒不急,站在那里想了想,扭头进了一家冷饮店。我也想了想,跟着她进去了。

  "在冷饮店里,她不时走到门口朝自己的房子张望两眼,又买了张报纸回来耐心地翻着,似乎没什么事能让她放在心上。后来,天黑了,那两个男人失去了耐心,从冷饮店门口走过去,远远消失在了巷子口,她这才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跑去,我也随即起身。我跑出门,正好看见她已经踩着咣当响的铁皮楼梯上了三楼,刚准备掏钥匙开门,她又警觉地站住,趴在栏杆上往巷子口看了几眼,然后,竖起中指对着巷子口一晃,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Fuck You‘。像个美国黑人,对吧?

  "哦,这样啊。"我回应了他一句,脑子里却还在回想着他刚才跟我讲述的几幕场景--那个女孩子对自动售货机展开的拳打脚踢,拳打脚踢之后的那句"I服了You",以及竖起中指对着巷子口说的那句"Fuck You",想想这些,不禁让人顿生笑意。

  "说起来,这就算是我和女孩子最深入的接触了。"阿不都西提说,"其实,没过多久我就认识了她,从北京来的,在北京的时候是马戏团的演员,叫蓝扣子,你想不到吧?‘黑人‘,‘黑人‘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就是护照上的签证过期的人,要么就干脆没有护照--抓起来就要坐牢的,你肯定也会认识她的。

 碟仙呢。"阿不都西提补充了一句。

-扣子,这就是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第二次听见扣子的名字是在什么时候呢?我只记得那段时间我终日过得昏沉不堪,半夜里做梦的时候,经常看见我的养父:在黑茫茫的大海上,他沉默着来到了生和死的边缘,但他没有呼救,听任身体一点点往海水里下坠。这时候,我赶来了,死命往大海里跑去,我依稀看见他对我笑了一下,好像是在抱歉给我添了麻烦,但为时已晚,一个巨浪打来,他的踪影便消逝不见了。


   醒来后,我就从榻榻米上爬起来,端着罐啤酒,点上一支烟,走到窗子前,掀开窗帘往外看。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大地一片黑暗,四下静寂无声。

  在这期间,我越来越多听说了蓝扣子这个名字。在我听到的各种关于她的传言里,许多事情越传越玄乎,有人说她能把真正的碟仙请来回答你提出的所有问题,有一次甚至把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博士吓得心脏病都发了;也有人说她债台高筑,经常为了躲债不敢回家;还有人说她床上功夫堪称游龙戏凤,各种高难度动作她都运用自如,把一个叫老夏的开画廊的中国人都弄得倾家荡产了。

开画廊的个传言里和蓝扣子瓜葛不断的中年男人,我没过多久之后就认识了他。


 

  老夏是上海人,是八十年代初第一批来日本的中国人,当过搬家公司的搬运工,在餐馆里刷过盘子,当然,也在一个三流大学里拿了个哲学学位,一切经历均属平常,和大多来日本的中国人并没什么不同。现在,他在浅草开了一家中国画廊,专卖中国古代山水真迹。当有人问起他店里的画到底是不是真迹时,他回答说:"叫我怎么回答你呢?都有,真的假的都有。"很认真,像是在和对方探讨一个哲学问题。


 

  老夏也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这种时候多半是因为我从来没碰过面的蓝扣子。有人问他:"老夏,听说蓝扣子为了提高床上功夫,还专门复印了一本《玉女心经》带在身上,她看得懂吗?"


 

  这时候,老夏就急了,双手在胸前胡乱摇晃,脸上也沁出了汗珠:"不好瞎讲的,千万不好瞎讲的,人家孩子可怜嘛,我不过是帮帮人家孩子,人家孩子可怜嘛!"


 

  我相信老夏的话,因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眼睛都不会说假话,老夏每次紧张地辩白的时候,眼睛里甚至有乞求之色,真正的乞求不是随意就能装扮出来的。


 

  有一次,我差点就要见到蓝扣子了,大家约好去池袋那边一家中国人开的歌厅去唱歌,阿不都西提对我说蓝扣子也要去,我便打算放学后直接从学校去池袋。但是还没放学,我的日本学生,安崎杏奈,给我打来了教室外走廊上的电话,说她正好有几天假期,大学里给一年级新生放了假,让他们去做社会调查,"希望能过来给我补补课,要是时间晚了的话,可以住下来无妨,正好父母都到巴西旅行去了。"杏奈在电话里用稍显生硬的汉语对我说。


 

  这么一来,我就错过了和蓝扣子见上一面的机会。


 

  说实话,我的确喜欢杏奈的家。那是一幢典型的日本式黑顶小楼,有一个算得上辽阔的院子,院子里有几座假山,几丛绿竹隐约其中,还有几道细小的水流从假山的山洞里流淌出来,院子里有两个不小的水池,一个作游泳池来用,一个则是纯粹的池塘,里面开满了紫色的睡莲。满眼看去,院子里的景致使人顿觉神清气爽,一如置身于中国魏晋时代的某处场景。


 

  我按响门铃,黑顶小楼的门打开了,门外绿油油的草坪被屋内散出的光映照得更加幽绿。杏奈赤着双足从门里出来,小跑着穿过假山边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来给我开院门。她像是刚洗过澡,身上有一股幽幽的香波味道。


 

  我已经和杏奈在一起呆了两天两夜,我们说好从咖啡馆出去后便分手,这家咖啡馆的主人显然是欧洲绒布的热爱者,将大量欧洲绒布缝制成了一只只可爱的动物玩偶,小至哈巴狗和迷你马,大至狮子和老虎,它们被最恰当地摆放在吧台上、樟木桌椅边和墙角里。在昏黄灯光的衬照下,使人几欲觉得自己置身于安徒生童话之中。这家咖啡馆的名字真是没有叫错--"Mother Goose"。

 我正要说话,却一眼看见了老夏,他正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走进店里来,像是热得快受不了了。不过刚入夏的天气,他却拿着份画报使劲对自己扇风,刚一进咖啡馆,就急着问店员是否可以把冷气打开。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胸前挂着一只小巧的手持电话,嘴巴里嚼着口香糖,一脸满不在乎地打量着店里的一切。其实我并不能看清她的脸,她的脸至少有一小半被染成淡黄色的长发遮掩住了,但是,有那么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却是长发遮掩不住的。说不清她脸上的神色是慵懒还是倦怠,无论看什么,她的目光都是轻轻地一触,不作过多停留。她的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大,我估计着,身材也非常出色,还有,她的脸上有种自然、明亮的光泽,我想,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孩子气了。

  老夏一落座就开始招呼这个女孩子和他坐到一起,她却没管,径直走向散落在各处的布娃娃和动物玩偶,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变热切了,还有脸上些微的笑意,即使头发再长也遮掩不住了。她径直坐在了布老虎和布斑马的中间,揪揪老虎的耳朵,又摸摸斑马的鼻子。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像是个成熟了的布娃娃。



 

  我的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大概就是蓝扣子了。


 

  我对杏奈说:"那边突然来了两个朋友,要不,我们就先在这里分手?"


 

  我和杏奈互相稍微欠了欠身算作鞠躬,她轻悄地转身,推门出去,像一朵清凉的莲花。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我便朝老夏他们走了过去。


 

  看到我突然出现,老夏的脸色骤然紧张,打量了我身后好一阵子,又认真地环顾了一遍咖啡馆,这才压低声音问我:"就你一个人吗?"


 

  "是啊。"我也有些被他问糊涂了。


 

  他这才像是放下了心,长舒一口气后瘫软在樟木椅子的靠背上。我注意到他的眼角上有几块淤青,嘴唇上也留有几丝血迹。他朝我苦笑了一声说:"唉,都是家里那只母老虎干的好事。"


 

  他想起了什么,对着端坐在布老虎和布斑马之间的女孩子叫了一声,"快过来认识认识我的朋友吧,也是中国人。"


 

  "你坐啊。"正叫着她,老夏看见我还站着,又忙不迭招呼我,"快坐下快坐下。"


 

  我依言坐下,蓝扣子--我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肯定她就是蓝扣子了--也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依然是一脸的冷淡,一脸的不耐烦。老夏好像也不忍说她什么,只好朝我苦笑。


 

  "我可不想认识他。"蓝扣子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之后说。


 

  "怎么了?"老夏显然没想到她会冒出这句话来。


 

  "你没看见他脸上的滴泪痣?我脸上也有一颗。两个长滴泪痣的人碰在一起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她也算对得起老夏了,还向他说明了不想认识我的原因。


 

  "哟,你还这么迷信呐?"见她开了金口,老夏也想开个玩笑,好活跃一下气氛。


 

  "不是迷信不迷信的问题,而是我的原则,我难道就不配有原则呀?"她定定地看着老夏,眼睛一动不动。


 

  "配,你当然配,我们的扣子都不配的话,谁还配呀?"老夏连忙说,一边说,还一边朝我看,脸上分明有歉意,好像他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他当然没有,扣子,哦不,是蓝扣子,她也一样没有,我一点也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有时候我甚至想:这么多年下来,不管遇见什么事情,为什么我总是没有受伤害的感觉?总是感觉不到自己受伤害,其实绝对不能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但是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由它去吧。


 

  不过,她要是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她脸上也有一颗滴泪痣,也难怪,她的头发很长,披散下来后几乎遮住了半边脸。反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干脆就盯着她脸上的那颗痣看。说起来,这就是我和扣子的第一次相识了,我的脸第一次真正对准了她的脸。


 

  才刚刚看呢,她就对我横眉冷对了:"看什么看,有那么好看吗?"


 

  "好看,脸和痣都好看。"我笑着回答她,这就算是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了。


 

  "那就再看看,看仔细点。"说着,她离开自己的座位,凑到我身边,撩起头发,直视着我。我也终于看清了她眼睛下的那颗痣,只是细小而微红的一颗,其实还真不容易看出来。一小会儿之后,她回到了她的座位上,仍然直视着我,问我:"全都看清楚了?"

 "全都看清楚了。"


 

  "有什么感觉?"

 "还是好看,脸和痣都好看,除了说好看,呵呵,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老夏显然有点被我们弄糊涂了,看看我,再看看她,突然,他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问我:"能不能让扣子上你那住两天?"


  "我才不去呢。"我还没开口,她倒先发话了,"谁说要和他住一起了?两颗长滴泪痣的人住在一起要折寿,他不怕我还怕呢。"

  下面发生的事情就更加让可怜的老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咖啡馆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一对中年男女叫嚷着走了进来,两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气愤,而且全是衣冠不整的样子,和老夏一样,似乎都是才经历过一场规模争斗。看他们愤怒地朝我们走来,我不禁有些迷惑,好在很快他们就将谜底揭晓了。中年男子用手一指老夏,对中年女人气咻咻地说:"姐,你看,我没说错吧,我亲眼看到他和这个小妖精进到这里来了。"说完,他的手又顺带着指了指蓝扣子。

  "说谁呢说谁呢!"蓝扣子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也伸出手来一指中年男子,"你妈才是小妖精!"

  我即使再愚笨,也可以看出来这对中年男女就是老夏的妻子和他的小舅子了。

  "哟?"老夏的小舅子受了一点惊吓,他显然不会想到蓝扣子会这样来对待他,他肯定以为她是不敢还嘴的。他愣了愣,又挺了挺脖子,重新找到了他觉得应该找回来的样子,厉声说道:"说的就是你,小婊子你能把我怎么样?你不就是出来卖的吗!""

  蓝扣子却笑了起来,笑完了,她慢悠悠地朝吧台那边走了过去,走过去后,小声地在用日语和吧台里的店员说着什么。吧台上有个放冰块用的小冰箱,说小也不小,大概总有一只小型微波炉那么大。在场的人不禁感到奇怪,她轻松的神色看上去就像已经忘记了刚才的那场争吵。甚至连店员们也感到奇怪:刚才还在大声争吵着,现在却没了声音。

  过了一分多钟,她,蓝扣子,抱着那只小冰箱走了回来,打开后,先放了一只冰块在嘴巴里咂着,然后又给我、她自己还有老夏的杯子里各加了几只冰块。在给我加冰块的时候,她问我:"今天晚上我可以住到你那里?"

  "行啊,没问题。"我回答她。

  "那就好。"她又笑了,"好歹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话音还未落下,她突然抱起那只小冰箱朝老夏小舅子的脑袋上砸去。我怀疑她使出了能使出的所有力气。老实说,这转瞬之间发生的一幕,除了她自己,谁还能想得到呢?小冰箱准确地击中了老夏小舅子的脑袋,又掉落在地,亮晶晶的冰块从冰箱里滑落出来,撒了一地,也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还有另外一种声响也在我们耳边响了起来:老夏小舅子的惨叫声。


  每个人都在发着呆的时候,扣子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又一指老夏,脸却对着老夏的妻子:"看在他的面子上,今天我放你一马  我靠,她冷静得简直像个女王。


  接着,她一转身,斜着眼睛对我一努嘴巴:"走啊,发什么呆呀!"

  这是一口标准的北京话。

晚上六点多钟的样子,天上下起了雨,下得倒不大,透过淡淡的雨雾和薄薄的云层,甚至仍然可以感受到夕阳的微光,这样,大地上所有的景物都披上了一层神奇的红晕,一切看上去就像一幅疏淡有致的水彩画。

  尽管如此,在银针般的雨丝的悄悄浸染下,梅雨庄里的楼房、草地和墙角里的花丛也还是湿漉漉的了,置身于如此静谧而有生机的环境之中,难怪我也会觉得自己和那些楼房、草
地和花丛一样--比如我的眼睛、肺和耳朵--全身上下都透明而轻盈,都是湿漉漉的感觉。


  在屋子里,扣子似乎早把咖啡馆里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了,而且,对于挖地雷游戏的落后程度,她也没放在心上,好像确实没什么事情值得她放在心上一样。坐在那里,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嚼着口香糖,一边在几十秒钟之内就将游戏里的地雷迅速挖完了。


  一切都回归了寂静,其中的转换倒也自然,至少我并没觉得有什么突兀和尴尬的地方。过了一会儿,窗外的天色逐渐昏暝下来,同时,一片雨丝也飘进了窗户。扣子不再挖地雷了,坐到榻榻米上来对我说:"要不,我们干脆去院子里坐坐?"


  "好啊。"我十分赞同。


  往屋外的草地上搬椅子的时候,她像是在想着件什么事情,一脸的若有所思,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其实,想一想,你这个人倒也真是奇怪。"


  "怎么呢?"


  "你就这样把我带回家,也不怕引火烧身?"


  "你既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赶考书生,怕什么?难道你是白蛇转世,喝点黄酒就会显露原形?"


  "不是白蛇,是蜘蛛。"说着,她哈哈一笑,伸出双手比画着,脸上也故意做出某种可怖的神色,"专门吸人脑髓的蜘蛛精。怕了吧?"


  在院子里坐下之后,我一边被院子墙角里的一丛月季所吸引--尽管已经没有了花朵,但只要是能开出花朵的植物,总能使我心醉神迷;一边想起了几部恐怖电影,大概是因为她刚才故意做出的可怖的神色,我才会突然想起这个来。


  "你喜欢看恐怖片吗?"我随意问了她一句。总要找到话来说吧。


  "喜欢呀!"没想到扣子的反应倒是很热烈,"我最喜欢的就是恐怖片了。你也喜欢?教你一个方法。"扣子说,"看恐怖片的时候含一只冰块,这样,你会觉得身体里有湿气,就会觉得更恐怖。"


  这我就更想不到了,竟然还有这样的女孩子:在本身就已经够恐怖了的气氛中,她还觉得不够,还在想办法加深自己的恐怖,我不禁又朝她多看了两眼。她又坐回了椅子上,缩在椅子里,像一只猫。她的眼睛微微闭着,脸也仰着,细密的雨丝使她脸上的胭脂洇开了,显得非常动人。她的脸上是动人的白和动人的红--肌肤的白又是胭脂的红无法掩饰的。


  这样,我也就不再说话,和她一样闭上眼睛,使劲用鼻子搜寻满院植物在雨水里散发出的清香。因为正是黄昏,时间流逝得特别迅速,等我睁开眼,发现周遭的天色已由昏暝逐渐转为了黑暗。梅雨庄院门处那盏从树枝里探出来的路灯也亮了,院子里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银针般的雨丝在路灯的照耀下更加夺目了。


  "哎呀!"扣子突然叫了一声,就在我笑着去接她递过来的啤酒的时候。


  "怎么了?"我问她。


  "我真是受不了你!"她说,"你看看,你不光脸上有滴泪痣,手上还有断掌纹,这辈子你算是死定了。"


  "是吗?"我接过啤酒,拉掉易拉扣,大大地往嘴巴里灌了一口,这才对她说,"哦,这个呀,那你说说我为什么会死定了?"


  "大凶之兆。"她回答我,"谁都知道。你可别说你从来就不知道哦。"


  尽管路灯有些昏暗,但我手掌上的那道断掌纹还能清晰看见,我就边喝啤酒边端详着它。在此之前,尽管也有不少人对这道神秘的掌纹表示过惊讶,多少都会对它说上一句什么,但是我也的确从来就没把他们说什么放在心上,今天倒是比往常看得仔细些。看着看着,一些古怪的场景就出现在了脑子里:唐朝的马嵬坡,唐玄宗正在凄惨地和杨贵妃相拥而泣,在他们的身边,是怒目而视着正要拔刀而出的三军将士;在遥远的曼谷,一个年轻的人妖正在疲倦地卸妆,她的双腿上躺着一只熟睡的猫;在一片神秘的江湖上,一个俊美的侠客正目睹他的仇人在侮辱自己的新娘,而他自己的身体上已经遍布了仇人送给他的八十八处刀伤。


  真要命,我又走神了。


  "喂!"扣子把我从胡思乱想中叫醒了,"叫你呢。"


  "嗯?"

  "你呀,我真受不了你,和你在一起的人都要倒霉的。"她对我做了个鬼脸,"看来我得离你远点。"

  "好啊。"我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过那也要等你从麻烦中解脱出来之后才可以吧?现在,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

  我们去了一家寿司店,各自吃了一份青花鱼寿司,后来又各自加了一份海苔卷,没说话,因为店里柜台上的电视机里在放着《东京爱情故事》,扣子一直看得很入神。从寿司店里出来,我们在街上随意闲逛着。"要不我们去租个恐怖片,回去放在电脑上看?"扣子提议说。我当然同意,于是就去了一家音像出租店。可是很不幸,这里没有一部片子够得上我和扣子喜欢的标准。

走出音像出租店,她突然对我说:"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要多少呢?"


 

  话出口后,我意识到自己可能问的不妥,就拿出钱包,掏出钱包里所有的钱给她递过去:"暂时只有这些,你先拿着吧。"



 

  她也没有推辞,接过去了。


 

  再往前走。霓虹改变了黑夜的颜色,使暗中的一切变得明晰起来,缓缓行驶的汽车像遥远的太空里沉默着移动的小星球,我发现扣子的脸上被街灯的光亮笼罩了一层疏淡的格子状的光晕,我的脸上大概也差不多吧。由于日本国民性格的关系,东京的街灯,还有大小店铺前照明用的灯笼,除了新宿和银座这些被称为"不夜城"的地方,其实还透露着几分落寞和暗淡。


 

  当我洗完澡出来,扣子已经不见了。榻榻米上留了一张她给我的字条:我走了,你这个家伙,我可不敢和你住在一起。要当心哦,当心别的女人也不敢和你住在一起。我笑着把字条拿在手里,踱到窗子前,掀开窗帘往外面看了看,雨还在下,比先前要下得大些了。我想,她的动作倒是真够快的。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我突然想和扣子见一见,就干脆对阿不都西提说:"想不想去一趟新宿,我们把她找出来喝啤酒?"


 

  "现在?"他吓了一跳。


 

  "对,就现在。"


 

  很遗憾,我和阿不都西提在歌舞伎町一条街上游荡了一个晚上,也没能找到扣子。到头来,我们只好坐最后一班电车回吉祥寺,我依稀记得,在站台上,阿不都西提看着远处一面巨大的电视墙对我说:"我这个新疆人,说起来还没骑过一次马呢。"那时候,电视墙里正在播放着一部关于池袋赛马场的广告。


 

  说来也怪,刚一到家,电话铃就响了,我拿起话筒,里面传来的竟然是扣子的声音。


 

  "你最近干吗呢?"她问我。


 

  "当然还是老样子了,倒是你呢?"


 

  "我现在在秋田县。"


 

  "是吗,怎么会去那里呢?"


 

  "小白菜,地里黄,算了算了,还是不说这个了。"


 

  "像是经历了很多事情--这段时间?"


 

  "一个字:要命。"


 

  "嗳,打电话给你,不是对你说那些晦气的事情,是有东西给你听的。"她可能在想我是不是走神了,所以提高了声音。


 

  "什么东西呀?"我问。


 

  "你是不是聋子啊!"她训斥了我一句,"这么大的声音你都听不见?"


 

  这时我才听清话筒里除了她的说话声和鼻息声之外,的确还有什么别的声音,可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既像一支神秘的部队在夜行军,间歇还有马蹄声,又像是一台庞大的机器正在进行野外工作,轰鸣声忽远忽近。


 

  "喂,想什么呢?"扣子又在那边喊了一声,"我就知道你又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告诉你吧,是瀑布。"


 

  竟然是瀑布?这我可真是没有想到。


 

  轰鸣声里,似乎还有一丝风声在其间穿过,从听筒里抵达了东京,我眼前立刻出现了这样一幕:沙滩上燃烧着小小的一堆篝火,距沙滩不远的地方,是白练一般的瀑布,扣子就赤着双足站在篝火边给我打电话,说不定,她脚下还有只在夜晚里才会从海水中爬上岸的海龟和螃蟹呢。


  倒也不错。我想。

  我本来想告诉她,我今晚到新宿找她去了,终于还是没有说,便随口问她:"怎么会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呢?"

 "想起你来了呗。怎么,给你打电话还要小太监通报?"她笑声小了些,转而说,"喂,上次跟你说过的日光江户村,还记得吗?明天下午,我请你去那儿玩。"

  "好啊,那什么时候碰面?"

  "下午一点吧。我们在鬼怒川车站门口见。至于现在嘛,我就挂电话了。"

  "那么,好吧。"我想了想,又对她说了一句,"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沙滩上走着,真的不害怕?"

  "真是奇怪了,有什么好怕的?那么多恐怖片你难道白看了呀。哎,不过,依我现在的状况,倒是特别合适从瀑布后面走出一个吸血僵尸来。哈哈,好了好了,不说了,我挂电话了。"

  话筒里传来的顿时变成了一阵忙音。 第二天下午,我从学校里出来,在快餐店里吃了一份快餐,就坐上了去鬼怒川的电车。一出鬼怒川车站,我就看见了扣子,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并没什么两样:嘴巴里嚼着口香糖,脖子上挂着一只贴着樱桃小丸子头像的手持电话,与上次不同的是,她身边有一只硕大的、鼓鼓囊囊的旅行袋。

  "这么大的旅行袋干什么用啊?"我问她。

  "等会你就知道了。"她对我一笑,心情似乎不错。

  她的头发有些乱,天蓝色的短裙多少也有些皱了,另外,在她的胸口处似乎还沾着几粒沙子,太阳一晒,沙子便闪烁出金色的光泽,于是我问她:"你是直接从秋田县到这里来的?"

  步行了几分钟,我们就走到了日光江户村的门口。这里可真是一处堪称辽阔的地方:清一色的江户时代建筑,青砖铺就的小路两侧还隐约现着连绵不断的竹丛和树林。怪异得很,这些日常里司空见惯的东西,在此刻的光天化日之下竟活生生渗出了一股阴森的气氛。

别走错了路,这里可到处都是迷宫。"进村之后,扣子提醒了我一句。

我有点心不在焉,眼睛被散落在身边的一幢幢不祥的房屋所吸引了。这些江户风格的房屋,清一色的青砖黑顶,窗子上全都挂着一面黑窗帘。正是这些黑窗帘一点点加重着我的不祥之感,使我感觉一下子就和村外的世界隔绝了,仿佛置身在了遥远朝代里的某座古老凶宅里,顿时就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凉了下来,真不愧是闻名东京的主题乐园。

  我抬头看了看,发现天空也暗了下来,与其说是暗,还不如说是近似天刚刚亮的样子。
远处的树林里似乎有人在活动,也有轻轻的咳嗽声传来,间歇还传来一声乌鸦的啼叫,像一声冷笑。我的心里不由骤然一紧。


  尽管我也知道这里毕竟只是个主题乐园,但紧张感怎样也无法消退,不仅如此,接下来我还会更紧张,因为按照这里的规则,游戏开始之后,只能由每个人独立完成,主要任务就是由装扮成忍者的游戏者去这庞大庄园的某处解救一个人,一路上,要经过密室、暗器和武士的伏击才能最终完成任务。我们正往前走着,迎面从雾气里走来了两个人。"总算还碰见人影了。"我心里想着,也稍稍缓解了一点紧张感。可是,当他们真的从我们身边走过时,我倒真的宁愿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身着青袍,戴高冠,一副古代公差的样子;女人则身着红裙,头上顶着一个高高的贵妃式发髻,红裙上锈着一条眼睛里泛出几许古怪之光的白蛇。他们都没有说话,女人还不时低下头去。我紧盯着她,发现她低头是为了涂指甲油。当他们从我和扣子身边经过时,那个女人对我们妖媚地笑了一下,而我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发现,她给自己的指甲涂上去的根本就不是指甲油,而是猫的血,那个公差般的男人手里正抓着一只淌血的猫。


  我接过了长袍和头盔。长袍散发着一股檀香,但这檀香并没能让我的头脑清晰一点,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给我们送衣服和头盔的人渐渐走远,慢慢消失在一片影影绰绰的竹丛里。


  游戏,这就算是开始了。


  我和扣子分别换好衣服,戴上头盔,各自走进了挂着黑窗帘的房子里。我进去的这间好像是座佛堂,一推门就可以看见一尊正朝我微笑着的泥塑大佛。佛像下面是一只长长的供桌,桌上红烛高烧,红烛边堆满了献给大佛的贡果,供桌之下的地面上躺着一支泛着寒光的剑。看到这支剑,我才想起自己的手上还没有任何武器,那么,这支剑可能就正是我的武器吧。我正要上前去拿,扣子戴着头盔的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哎,忘记告诉你,你是第一次来,只要能从出口里逃出去就行了,不必去救什么人。不过,真要逃出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哦。"说罢,她看了看我,又看看供桌下的那支剑,嘻嘻一笑,不见了。


  我正要去拿那支剑,突然却想起了扣子的笑,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就留了心,先蹲下来,再取下头盔,用它去触动那支剑。我真是没有做错:头顶上那尊微笑的大佛突然一分为二,分成两半的身体赫然袒露出一个幽深的黑洞,一簇短箭,以闪电般的速度从黑洞里飞奔出来,像长了眼睛一样齐刷刷地刺进了对面的窗棂上,假如我不是蹲着,而是径直躬腰去取那支剑,那么,它们就会毫无疑问地刺在我身上。这时我才看清了机关所在,这支剑的剑柄上系着一根琴弦般的金属丝,而这根金属丝的另一端又系在佛像的底部上,哪怕就那么轻轻一触,机关也还是会被牵动的。我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使劲盯着刚刚换上的那身长袍。我可以确信,它肯定是用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否则就很难抵御住刚才那簇短箭的攻击。


  我手持长剑戴上头盔后茫然四顾,发现整个房间只有一条通道,那就是佛像一分为二后出现的黑洞。除了这个黑洞,找不出第二条路可走,我能怎么办呢?只好擦了一把汗,脚踩供桌,爬进了那个黑洞。


  好半天之后,我终于来到了一片勉强能算得上宽阔的地方,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厅。厅的四周悬挂着从天而降的布幔,布幔背后有微弱的烛光,烛光背后是摇曳的人影,我定睛一看,发现那竟然是几个武士正在打斗。和中国的武士不同,日本的武士好像不会那些飞檐走壁的功夫,我的耳朵边间歇会传来刀剑的撞击声和他们粗重的喘息声,气氛简直令人窒息。一会儿,武士们全都消失了,微弱的烛光突然熄灭。在临要熄灭的一刹那,我清楚地看见从天而降的布幔被溅上了层层血迹,血迹溅上去以后,顺着布幔,一滴滴掉落在地上。


  我索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管了,绝望地想,闭上眼睛往前走吧,走到哪算哪。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从齐腰深的水里上了岸,全身竟然冷得哆嗦起来,我隐隐感到,前方有一丝白光,我便再也把持不住,在几近癫狂的兴奋中睁开了眼睛。我注定要为自己睁开眼睛后悔:在齐腰深的水里,在我刚刚经过的地方,十几条鳄鱼正呆在那里和我沉默地对视着。

  事情却没到结束的时候,我的心脏注定还要再次狂跳不已:我的脖子上突然多出了一样凉飕飕的东西,假如我没猜错,那应该是一把刀。

  在这一刻,我敢发誓我的确已经忘记了自己是置身在一场游戏之中,而是以为来到了属于自己的穷途末路,更何况,用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人还冷冰冰地对我说了一声:"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见我没有反应,这个冷冰冰的声音一瞬间转为了笑声:"早知道你的胆子都被吓破了,特意来救你的,傻瓜!"

  这下子,我知道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了。


 

  我发疯般地转过身去,又发疯般地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我还想亲她的头发、她的嘴唇,但是终于没有。


 

  "缓过"扣子神色自如,咂着冰淇淋对我说,"没缓过来也得赶紧缓啊,呆会儿还要靠你帮忙呢。"

 

  "帮什么忙?"我有气无力。

 

  "卖东西。我从秋田县那边进了一批小杂货,招财布猫啊小钟表啊什么的,一大堆,装了满满一袋子,呆会儿我卖的时候你帮我收钱。"

,这样啊。"我这才知道她的那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

"实话告诉你吧。"她压低了声音,嘴巴里只剩下一根冰淇淋的竹签,"我在这里有仇人,你的眼睛得放亮一点,碰到他们你和我都完了。一会儿你要是看到什么不对劲的人了,一定记得马上告诉我。"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卖呢?" 

  "生意好啊--真是问得新鲜!"

 

  没容我多想,扣子已经从小店里取出了旅行袋,见我发着呆,就朝我一努嘴巴:"我发现你这人怎么这么差劲呀,一点都不绅士,有看着一个女人提这么重的东西也不搭把手的男人吗?"我慌忙把旅行袋接过来,跟着她走到鬼怒川车站出口处,她先从旅行袋里找出一块蓝色格子布铺在地上,随后就把旅行袋里所有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花样的确不少:除了招财布猫和小钟表,还有钥匙圈啊银饰啊超人气偶像的海报啊什么的。


  一拨人群刚刚散去,另外一拨人就围了上来。扣子突然对我喊了一声:"完了,快跑!"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已经发足狂奔起来了。我下意识地感到大事不好,想追随她一起往前跑,但脑子里一作闪念之后决定往与她相反的地方跑,也许这样可以使追她的人少一些,她也就能侥幸跑脱了。不过还是晚了,还没跑两步,我的身体被一脚踹翻在了地上。我踉跄着爬起来继续往前跑,也回头看了一眼,扣子已经消失不见,应该跑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吧,我想。


 

  我的心放安了一些,我的步子也放慢了一些。


 

  我干脆站住了:不就是挨打吗?那么,来吧。


 

  刚刚站住,一支木棍就朝我的脑袋上砸来,我下意识地一躲闪,也没躲闪过去,木棍还是砸在了我的胸口上。疼痛感如此巨大,还来不及承受,好几只拳头便紧随着朝我脸上猛击过来,我仰面倒在地上,嘴角也尝到了一丝咸腥的味道,我知道,那是血。


 

  我躺着,两只手紧紧抱住脑袋,其余的地方再也管不了,索性也不再管,脸贴在地面上,喘着粗气,我想,打吧,不管打到什么时候,也总是会结束的吧。


 

  是啊,总有个结束的时候。这一刻来了之后,我喘着粗气走到她身边,想了想,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这时候才看见她的衣服上留下了几个清晰的鞋印--她和我一样都没能逃脱挨打。

   她在哭,她捧住脸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见。

 我的手,从她的肩膀上慢慢来到了她的头发上,她的身体像是一震,哭泣声便大了起来,嘴巴也在不断地说着:"他妈的!他妈的!"

 我慢慢扶起了她的头,这下子,她的脸被霓虹照亮了,我终于能够看清楚,她其实已经鼻青脸肿了,除了鞋印,她的耳根处还在渗着血。我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她脸上的伤处,顿时,她疼得咬紧了嘴巴,眼泪伴随疼痛从眼眶里涌出来,滑落到嘴角,也和伤痕一起被霓虹照亮了。

  她打掉了我的手,把脸转往别处,看着远处的某个地方,不说话。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又把她的脸扶过来,对准我。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她仍然在抽泣着。

   看着看着,我们竟然笑了起来。我的笑是哈哈大笑,她的笑既不是嘻嘻地,也不是咯咯咯地,而是突然地扑哧一下。

   我笑着对她仰起手中仅有的几张纸币:"去喝啤酒?"

   "去喝啤酒!"

  她吸了几下鼻子,绕到我身后,红着眼睛,推着我往前走。

一天中午,风雨大作,我正在午睡,接到了阿不都西提的电话,他告诉我,梅雨庄的主人自杀了。尽管事出突然,但是我们怕也只能搬家了。因为还沉浸在睡梦之中,我并没怎么听进阿不都西提的话。等我再次醒过来,居然发现连电话都没挂好。醒来后,一种强烈的、说不清缘由的悔恨绞缠着我,我点了支烟,随便翻着本画报,翻着翻着,这才想起阿不都西提打来的电话,就再给他打回去。

  悔恨仍然在绞缠着我。

 我抽烟的时候,我在悔恨;我洗澡的时候,我在悔恨;当我坐在酒吧里给啤酒里加上一只冰块,悔恨在冰块落入水中后迅速绽开的气泡里;当我百无聊赖地在铁轨上散步,悔恨在电车扑面而来时迅速生成的风里游荡着。


 它明明在,我却看不见。

 我到底在悔恨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它具体万分,却又消散于无形,我想抚摸它,可注定了抚摸它就像抚摸从手指处缭绕升起的烟雾一样虚妄。我猜想:一直到死我都会这样了吧?

 那就搬走吧,接完电话后,我边翻着画报边想。

窗子外面真算得上风雨大作,阴郁的天空被大雨拉近了和地面的距离,生硬地挤压在城市的上空,似乎从某幢高楼上脚踩一只梯子就可以上到黑压压的云层里去。还有闪电,它穿透云层,从高楼与高楼之间当空而下,从树杈与树杈之间当空而下,发出了夺目的光芒。

  我感到焦躁不安,这种情形对于我倒是一直少有,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难道焦躁感一直在我的血管里流淌着,我却没有发现,只是今天被阴郁的天气唤醒了?


 

  此刻我希望身边有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我和他说不说话,只要他坐在一边,我就会感到心安。原来,我也是这样喜欢凑热闹的人啊。


 

  我突然想见一个人,扣子。


 

  那么,今天,现在,她还是在那家脱衣舞酒吧里打工吗?到底是哪一家呢?我想见见她,想见见她像个小阿姨般训斥我的样子。是的,很想见。


 

  我得去新宿找她。


 

  已经是入秋的天气,加上窗子外的风雨越来越大,但是我不想管这些了,套上一件薄薄的毛衣,我便推门而出。一出门,才知道风雨大得超出了我在屋子里的想像。尽管也打着伞,但是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等我好不容易坐上电车,全身上下已经几乎全湿透了。好在车上的人特别多,我倒是没觉得有多冷,可能是因为雨太大之后人们都不愿意开车的关系,车厢里竟然想找个落足的地方都很困难。我站在车厢中部,也没有吊环可抓,就摇摇晃晃地看着电车外的景致发呆:秋天的确到来了,一闪而过的街心花园里正在开放着的已经不是夏天的花朵,而是金黄色的波斯菊,还有暗红色的百日草。


 

  我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反正,一种湿润的情绪正在慢慢浸湿我,我觉得自己孤单,哪怕身边站满了人。这种感觉,可以说是伤感吗?


 

  在纪伊国屋书店,我只怕消磨了有两三个小时。从书店里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买了一本香港出的中文杂志,一边随意翻着一边往歌舞伎町一条街走过去。此时天已经快黑了,街上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东京这地方就是这样,尤其是新宿一带,夜越深人就越多。这样怪异的城市,全亚洲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悲哀地发现,一种占据了我全身的阴影,可能是伤感,可能是焦虑,可能是虚无,仍然没有从我身上消退--"它的影子遮满了山,枝子像香柏树;它发出枝子,长出大海,发出蔓子,延到大河"。假如我没记错,《旧约全书》的《诗篇》里似乎有这样一段话。


 

  从CD店里飘来一阵歌声,只是短暂的一瞬,但我还是清晰地听见这正是吉本斯的圣歌,可能是顾客正在试音吧,连一支圣歌都没放完就戛然而止了,我却被击中了。在人头攒动的夜新宿,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年轻男子站在CD店前发呆,他们也许更不会知道,刚才从店里飘出的那支圣歌正是最著名的教堂赞美诗之一:《这是约翰所记》。


 

  我又走神了,想起了如下场景:在阴郁而泥泞的十八世纪欧洲乡村,一群孩子正屏息静声地倾听一位长袍神甫的祈祷,在他们身后,是堆积如山的垂危的伤兵;更遥远的中世纪,一位来自埃及的新娘正站在英吉利海峡的岸边对着满天大雨发愁,她要赶到海峡对岸去举行婚礼,却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已经死在了前一夜的火灾中;在我的祖国,明朝,一个雏妓正蹲在一条河流边目送自己叠的纸船顺水漂流而去。


 

  雨仍然在下,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了扣子的样子,只是无论我怎样想把她想得更清楚一些,她的样子就愈加模糊难辨。

 扣子,今天晚上,我还能见到你吗?

  在电车上,我还在想着扣子的样子,想着想着,一种空落之感便又回到了我身上,每一处骨髓。看着窗外的黑暗,我想:我和扣子,大概是一片大海上的两只帆船吧,在海面上越走越远之后,岸上的人看它们就像两个小黑点,还以为他们是同伴,实际上他们却并不是,尽管他们也互相知晓了茫茫大海上对方的存在。窗外的黑暗中,偶尔会有一幢高高的大楼出现在我视线里,我想,它大约也是孤单的吧。刚有这个念头,这幢大楼在我的想像中就变成了太空来的陨石,此刻正站在都市里沉默地回忆着它的前世;也会有一只电线杆被我看见,我仍想,它还是孤单的吧,马上,它在我的想像中就变成了上世纪的一艘沉船上的桅杆,当然,它有可能早就忘了自己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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