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庸质疑，油菜是大地最繁茂的植物，亦是我最挚爱的植物，在我心中，她的盛开是这个世界最绚烂的花海。
    我时常这样想，世界上恐怕不会有第二种植物花的盛开会比这遍地金黄的油菜花更朴素更普通更有气势了。
我不是农民，不事稼穑，而我却熟悉农村，亲近农民。我的祖辈除父亲之外都是土地的耕耘者，都是庄稼的守望者。我们每一个人都与农村与农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没有谁能否认自己的祖辈不曾是农民，他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对油菜花的挚爱，是我血脉流淌的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什么植物会比油菜花更能象征农民淳朴的品性，会比油菜花更能象征农民。
    只要是在春天，闲暇时，我有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就是总爱走出街市，蚕蛹破茧般，抖落一身负累与俗务到大自然里去，到春天的深处，孩子般地穿行在田地、阡陌，感知春天里那些欲望的事物是怎样自由的伸展与呼吸。听鸟儿对答，看麦苗拔节，油菜花在风中泛泛招摇。这并非是一种矫情的行走。小径的深处那不甚遥远的地方有我的故乡。眼前跳跃的、灿烂得迷离的花海有一条通往故乡的路。那起伏的美丽，汹涌的气势是我对故乡记忆的一种最好的依托。梦断相思树，遥忆杏花村。我的故乡不生长杏树，却有铺天盖地的油菜花主宰着春天的色彩。
    故乡总是蛰伏在记忆深处，充满金黄的颜色。有河流月牙形环绕，驻足片刻，河水会继续蜿蜒开去。农舍，或独户，或群处，在春天静默。晨昏里，总有炊烟袅袅而起，有宿鸟的翅翼扇动暮色。房前屋后，一畦畦、一垅垅的油菜花连缀成的景致把春天铺展得辽远、深邃，而又漫无边际。阳光是煦暖的，亦是多情的，它无拘无束地播撒，甚而铺张。花香升腾，疑是阳光本也有了香甜的味道。蛙声处处，时急、时缓；时单弦、时合鸣，原野里，这最美妙的情歌,把个原本静谧的乡村炒得沸沸扬扬。
    这么多年来，我很少回故乡去，适逢油菜花开的时节自然是少得可怜。而那满目的芳菲，金黄的歌吟却不时在心里弥散，在耳际萦绕。只要举目远眺，她均会自远方涌来，直至铺呈在眼前。我看到了自己迷失在花丛中的童年、少年，正以一种朴拙的模样朝我闪着眼睛。一大群孩子，行走在花丛里，灿烂的笑声溅起朵朵金黄。还有梅，向我甜甜地笑，却又转身给了我一个冰凉的背影，瞬间连背影也隐去了。
    油菜花，这最易见的作物，走近你，想看看你浪涛一样涌动的气势，聆听你那金黄的歌吟，待真正走近你，心里却又有了不能承受之重。梅就是在那个油菜花纷开的季节，决然地走向了村落旁的那片油菜地，她的生命倒伏在了菜花深处，凄艳了一地菜花。
    梅与我同一村落同一个湾，并且我们年纪相仿，只是我稍长她几天。我们有着同一段时光的童年。上个世纪中后期，乡村的童年虽然清贫，却也快活。那时我们还不懂得什么是富有，我们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之中。田地、河流、竹林成了我们足迹无所不至的乐园。童年，似那扦插在河畔的杨柳枝，随时随地，自由自在地生长。数度花落花开，当我们走进油菜地，不再被那金黄所淹没，当我们的童贞随小河淌去，当童年和我们一道串高，一起长大，我们发现，童年就再也不是童年了。我们成了懵懂少年。
    乡下的孩子似乎生来就不懂得什么是烦恼，大家疯也似的，一同来去，一同上学。脸上的笑容稚气而灿烂。在学校里，梅与我同一个班级，是班上的文娱委员，有着小白灵一样的嗓音，每天上课前，均要由她起歌大家唱。学校开大会前，各班常赛赛歌，我们班级总是抢先在前。她的起歌总是大胆而高昂。她的超强组织能力颇得老师喜爱。
    上五年级时的那个春天格外有深意。野外的油菜花妍妍地开着，沁人的馨香不时扑入教室。学生们课桌上的崭新教科书取代了先前一贯的油印资料，浓郁的书香弥漫。为了迎接区里组织的首次升学统一考试，学校上行下效，像区上的学校一样开起夜自习课。教室里没有电灯，学习照明全靠学生自带油灯。往往两节自习下来，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均被熏成乌黑的颜色。
    为了大家夜自习来去路上的安全，梅是我们这一组的组长，负责十余名学生。上夜自习时，我们必须集合后一同去，下课后一同回，这样，可以在没有星月的晚上，大家依偎一起，相互壮胆。梅还起歌大家唱。开始时，你嘻，他哈，而后嘻嘻哈哈。梅拿出当文娱委员的威风，大家严肃起来：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      
    一群乡村少年，此时大抵知道了乡村之外，在那遥远的地方还会有呼伦贝尔大草原。他们心里寻思，草原上的草大概如乡村的油菜花一样繁茂，一样有气势吧。他们开始有了梦想，他们的梦想有了青草的葱翠，有了油菜的金黄。
    乡村入睡得早，晚上十点钟就很沉寂了。一群孩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两旁是灿烂的油菜花地，手里的煤油灯在暗夜摇曳，照耀着他们前行的路，这是多么美妙的景致，这是多么生动的细节。多年之后，当我自认为羽毛渐丰，当心中冲涌着一种表达欲望的时候，我写下的第一篇文章，即是一首诗歌。诗行里的夜晚，跳动着那摇曳的灯光，也有油菜丛里那稚气的歌唱。
    一切都过去了，当年的少年，有的乘着梦的翅膀远走，而大多数的梦没有去远翔，遗落在那片油菜地里，成了那片土地最忠实的伺奉者。油菜花是他们春天里一种最朴实的期冀，他们的日子是那片土地承载的。面朝菜花，他们的笑容是恬静而憨实的。他们不会再有梦想，只是盼望籽收季节回报他们的是一个丰收的年景。他们不会有什么奢求，也不指望这片油菜花能够生长什么锦衣玉食的灿烂生活，只要能满足衣食住行就成。他们感知，油菜是一种心性朴实的作物，即使她鲜艳，香浓，津甜，播下籽儿，很少要求农人去施肥去灌溉，却能适时适地茂长。而我自己却成了那片土地的背离者。少年时我就离开了那个村落，去了另一片土地谋求生活。渐渐地，少了故乡春天的消息，自然也少知了梅的一些情况。梦里，总也要放飞思绪，宛如故乡天幕下飘飞的纸鸢，让那片金黄作它的背景。
    那年高考后，我回到故乡和梅见过一面，那时她已辍了学业。不过，那年月能踏进中学门槛已是好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了。而梅说她想继续读书，去书里寻找她少年的梦想，现实又击碎了她的梦想。她的足迹，她的身影终未能离开那片土地。她的青春之花美丽地盛开，在那片油菜地里绽放成最夺目的一朵。只不过，她不再是如初那个快乐无忧的女孩了，她的生命里有了思考，有了眷顾，以至有了叹息。而后，从故乡传来了关于梅的惊人讯息，她将生命交付给了那片油菜地。一瓶农药凋落了她十八岁的芳华。痛惜深深攫住了我，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磨蚀了她最起码的生活信心。后来听他人讲起我方明白，梅是为了固守自己的爱情与幸福，而抗争父母为她撮合的一桩婚事。她的心中有属于自己的那片圣甸，她有自己的幸福憧憬。只是我不明白她的抗争为何选择这种方式，也许我，还有所有的人都无法读懂梅深深的痛与绝望。只是她这种为玉而碎的情殇猛地袭击了我，留给我，留给她亲人们的悲哀无以复加。
这个春天，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举办了一次油菜花的盛大庆典。这最朴实的作物，成了这座城市，这个春天的主题。油菜花不仅在广袤的原野盛开，也盛开在了城市的大街小巷。随便走进哪一条街巷，都可以欣赏到她的身影。那些高擎的巨幅宣传栏，那些栩栩如生的街道壁画，让这座城市满溢油菜的芬芳。匆匆奔走的人们，在城市里就可领略田园风情，就可嗅到油菜花的清香。从政府首脑到村夫妇孺均在赴这场油菜花的盛典，跻身油菜花丛，与油菜花亲密接触与对话，一同展望生态农业美好的明天。
    最让人感到饶有情趣和创意的是，数十对年轻人在这场盛典里同时也步入了自己的婚姻庆典，走向了他们幸福的归宿。在现场，电视台节目主持人为他们主持了婚礼。他们在人山花海里接受众人的祝福。春日融融，花香起伏，气氛和谐而热烈。那一袭袭婚纱在油菜地里款步行走，媒体的摄影记者如影追随，报道这个盛典的集体婚礼。那些新娘，我不知怎样来形容她们此时的心情，来形容她们心中的幸福。也许她们心里装着整个春天。
那个走在人群中间，婚纱曳地，手捧一大束油菜花的新娘是你吗？——梅。在接受众人祝福的时候，为答谢大家，她满足了现场观众的强烈要求，为大家献上了一支歌。她的歌在金色的油菜地里飘荡。啊，啊！怎么会是你呢，不会了，属于你的那一朵早在那个春天就谢了，而我又多么希望就是你啊，在这烂漫的春天，能和她们一样走进自己的圣甸，同会有这么幸福的归宿。
    在这种如潮涌动的花海里，我的视线延伸开去，这辽远的油菜地的另一端连着我的故乡。故乡天幕下，今年的油菜花是否也如这般的金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