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年轻的时候，不但面貌极美，戏唱得也是一流的好。这常常让我羡慕不已。上帝似乎对漂亮的女人都有所偏爱，不但给了她倾国倾城的貌，还要赋她以婉转的歌喉。 

　　妈妈应该算那个时代标准的美人。当她脸庞丰满一些的时候，感觉像电影演员秦怡，也是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挺直的鼻子，白净的肤色，笑起来满脸春色，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现在想起来，年轻时候的妈妈真够美丽的，看过去的老照片，依然能深深地打动我。在十岁以前的记忆里，妈妈很少有开心的时候。当她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了，就会朝我们几个孩子大声发脾气。如果我们稍微顶嘴，就会迎来她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甚至会拿着扫帚满屋打人。我从不敢拿正眼瞧她，虽然村里人都说她如何如何地好看。 

　　记忆中，妈妈也有心情很好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四五岁了，有了一些对人事的记忆。那是个冬日的晚上，天井东侧的厨房里，妈妈在灶台前忙前忙后：烧水、煮菜、蒸饭……我趴在灶膛前，往灶膛里添柴禾，火剪一拨弄，灶膛里的火苗蹿得高高的，火旺旺的，映照在脸上暖烘烘的。锅里的蒸汽白雾似的，飘满了那间狭小低暗的厨屋，抬头看，妈妈的脸被蒸汽蒸得越发红润白皙，额头眉间有发丝滴水。这样的时候，屋内很暖和，是她最欢快的时候，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这个时候，她最爱唱戏了。她随手拿一双筷子或是一把锅铲比划，挺身、抬头、语音轻启，唱的是荆州花鼓戏《站花墙》，“风吹杨柳条条线，雨洒桃花朵朵鲜，春风不入朱帘里，美容何日转笑颜……”一字一腔，一板一眼，咿咿啊啊，啊啊咿咿，如燕子绕梁，三春乍现。反正我小，也听不懂，但是喜欢听她唱。这个时候她就是温柔的可人、慈爱的妈妈，我们瞅着眼色也能偷偷撒点娇，向她要些冰糖年糕之类的东西吃。她唱到动情处，手舞足蹈，珠泪暗垂。爸爸说，她是入戏了。以后很多这样的日子，妈妈是灶台前唱戏的戏子，我是她唯一的观众。也或许，她根本就是认为我不存在，一个人自说自唱，自悲自伤。 

　　后来长大一些了，才知道妈妈曾经是民间花鼓剧团的当家花旦。妈妈从小就喜欢听戏，也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十六岁，正是豆蔻年华，一次偶然的机会，妈妈漂亮的音质和扮相被一家花鼓剧团看中，开始正式学习荆州花鼓戏。荆州花鼓戏为地方剧种，为老百姓所喜爱。妈妈很快成为了台柱子，饰演花旦角色，师兄张伯伯演小生，剧团走乡串户为老百姓演出，很受欢迎。妈妈的名声也是越来越响，有荆州戏曲学校的老师专门到家里来邀请她去学习。我的外公，硬是不同意，他只一门心思想姑娘在家招赘，怕人大了心也大，最后管不住，死活都不再让妈妈唱戏了，让她回来择婿成婚。唱戏三年后，妈妈回乡务农，后来嫁给了爸爸。后来剧团慢慢开始走下坡路，最后解散，妈妈的歌唱梦想就此泯灭。 泯灭的可能是梦想，但不死的是心。在拖家带口的日子里，妈妈依然热爱着唱戏。她在灶膛前唱，在乡间地头里唱，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自己哼唱，寂寞又快乐。那时候，村里如果来了唱戏班，妈妈是怎么着也要放下手里头的活去看一场的。人家在台上唱，她在台下唱；人家在台上哭，她在台下哭。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去看人家唱戏了。有一年夏天，外村来了放电影的，是黄梅戏，好像讲的是隋炀帝杀妻的故事。到电影放映场要翻越几条沟渠，走过很多条田埂，夏天蚊虫叮咬，汗一层一层地流，天气热得要命。妈妈怀里揣着一岁多的妹妹，背上背着三岁的弟弟，手里牵着五岁的我，真的是汗流浃背。同村人一个个撒开腿子往前跑，而我们一家四口只能这样亦步亦趋地往前走。等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电影已经放了一半了。说是放映场，其实是粮库前的一块空地，当中扯一块大白布，放映机搁在场当中，白布上就开始出现人头像了。场地里，地上坐着的、蹲着的、站着的，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十里八村的乡人，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将场子围成铁桶一般。在圈外，隔远一点，才能看到白布上几个晃来晃去的人头像，隐约能听到几句剧中人物的台词。乡下人看电影也没个正形，电影里的女主角凄凄艾艾地唱，底下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男人们互相推搡着，大声嬉笑着，场上牛气哄哄的，剧中人到底在说什么，到最后一句也听不清楚。隔着远处，妈妈在草地上垫一块塑料布，放下我们几个孩子。妹妹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弟弟一会说要拉屎一会说要喝水，妈妈一吼，还哭哭啼啼个没完。好像屁股还没坐热，电影就散场了，然后又是一家人慢吞吞地往回赶。 

　　妈妈说，从那之后，就再也不看戏了。很多年之后，我再也没听过妈妈唱戏，她在灶膛前的那咿呀一唱，竟然成为我今生听过的最美的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