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她很喜欢向我询问她小时侯的事情。同一件事情，要反复问很多遍。比如，她怎么出生的。问到每个细节。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的表情，丰富夸张。她会大笑。会矫情地假装痛苦。会鬼脸模仿我叙述的情景。小小的年纪，已经陶醉在自己的往事中。

    后来，我发现外表活泼的女儿其实是有忧郁气质的。

    “妈妈，我想吃点开心果。”

    “为什么？”

    “因为我不开心，所以想吃开心果。”

     ——没有比这更名正言顺的理由了，是吧？我心悦诚服地帮她拧开了密封食物的盖子。

    余下的事情，经验让我不再追问她为何不开心。她会趁机大摆苦瓜宴、大倒黄连水——忆往事春暖花开、悲如今冰天雪地，追昔日花好月圆、叹今朝落花流水，而且没完没了——怀念小时候（其实是婴幼儿时期）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喜欢出生地（漳河水库）的青山绿水、松散闲适，讨厌现居城市（荆门市区）的嘈杂污染、学业繁重，反感我和她爹双剑合一顺应现行教育体制装模作样地管教……我曾恼怒地回敬她，你怎么断定小时候就是自由无忧如行云野鹤的？如果真是这样，你为啥每日每夜哭嚎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硬是在满月后折腾你娘枯瘦如柴到体重73斤的孤绝境地？那时候你连蹒跚学步直立行走都不会，何谈自由自在？你只看到城市的阴影拥挤看不到它的文明方便快捷，你只虚构一个过去的好，来放大今天的不如意。你根本不知道生活的本质，那就是：生活就是由喜怒哀乐组成的，就像我们的菜肴必须有酸甜苦辣的味道一样！

    我心想，等你老了，有的是大把的黄昏供你怀旧。那时候随你怎么悲秋伤春的去，但现在你最好抓紧眼下短暂的童年时光好好地幼稚欢快。女儿当时可能被我来势汹涌、排山倒海的气势给唬住了，撅起嘴巴不作声。好在还是听进去了我声色俱厉的话。证据就是，当某次我心灰意冷，将自己一个人关在黑暗的房间里流泪，她像一只轻巧的猫一样推门闪了进来，帮我擦着眼泪说：妈妈，生活就是有喜怒哀乐，曲曲折折的。伤心的事情总会过去，你想想那些残疾人，街上流浪的讨饭的人，多不幸啊，他们都没哭。咱们有家有吃的，有手有脚的，妈妈，你就别伤心了。当时我一下子就紧紧地抱住了她。女儿这种从我这里汲取又反哺给我的朴素又强大的生活哲学，刹那间照亮了我。怀抱里暖暖的小身子，让我更深地理解了相依为命这个柔韧的词。于是，生活，重新开始。我，雨过天晴。

    我知道，亲情和友谊也不能阻挡成长的寂寞。女儿这种莫须有的“不开心”，其实是成长的寂寞。尽管我一再放低身段，以平行的视角看她，以生命对等的样式来欣喜地感知她，以朋友的方式熨贴她，但我不能卸掉我作为母亲的身份。因为我和所有的母亲一样，有扶养她在现世长大成人、自立自强的义务，就像母虎对幼虎，就像母狼对狼崽，母鸡对小鸡。我愿意看孩子她一日千里地身强体壮，哪怕老娘我江河日下地瘦骨嶙峋。我在日常中处心积虑地想要让她明白，不要这样一味任性。干净而理性，快乐才具有透明、灿烂的可贵品质。只是我还不想过早地让她知道，淡，才是时光的本质。因为她还年轻，她生命的某个阶段还需要热闹，需要浓墨重彩，需要像河流一样左冲右突，找寻一条峰回路转通往花好月圆的航道。她的生命意识才刚刚苏醒。在这些历程中，该她感受的，我就顺其自然，原样还给她，让她感知，承受，历练。正如一朵花的开放，需要风吹过来，需要阳光在花蕾边歌唱，需要蜜蜂送来甜蜜的信件，需要青草和赞美，需要尘土和嘲笑，需要鸟儿飞过树梢荡下几片落叶，需要种种细节都来衬托。

    平常光景，一个女子，在下午的房间里擦地板，只听见客厅里，孩子在电视机前搜索动画片频道。沿途经过，有沐浴露广告，彩铃下载，突然听见，戏曲频道里，戏文在唱，小姐和书生在花园问答。我竖起耳朵，听出是黄梅戏。心里一喜，然而，很快地跳过去了，换作日本卡通片机智欢快的语调。而我，毫无疑义地拧着抹布，续着擦地板。没有心愿。

    时间和光影笼罩而来，剩下我在时间内部穿针引线从容赶路。这时候，如果先生走过来，拢一拢我散乱的头发，孩子跑过来递几瓣蜜橘，我就会更加热爱当下这平庸温暖而芬芳的俗世人生。

    迢递的时光里，没有一个女子，可以永远开成一树花，冬也凌寒，夏也烁烁。

    只是，我的孩子，当所有的海枯了，所有的石烂了，所有的人都远去了。

我仍然牵挂你。

    不管你最终长成个好孩子，还是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