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光，是乡村的月光。
    这个乡村，是与我日渐苍老的父母相依为命的、弥漫着青草和牛粪味道的乡村。城里的夜空是没有月光的，偶尔会有一块缺氧泛白的月亮黯淡在五彩霓虹的上空。城里的夜空更像一张摊开的手掌心，月亮站在其中，脆弱而暧昧。
    此时的月亮就象一朵素色的花，在我醒着的黑夜冰清玉洁地开放。我躺在床上，透过一侧的小窗，看着这轮嫣红的满月挂上了屋外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乡村的深夜多么寂静，月光敲开了我的门。她用大片的光芒切开了我的记忆。白杨树宽大的叶子停止了白天时候哗啦啦的躁动，在月亮的依偎下显得深沉而温柔。就在今天晚饭时候，远在广州的弟弟打回长途电话，问候年迈的父母，然后突然对我说：“小时候，我们一家五口经常在白杨树下吃早饭，知了在树上叫，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斜射下来，映在我们的饭桌上，感觉多么清新朴素和美好啊！”远在那个步履匆匆、压力重重的都市，他对我们共同的乡村记忆还如此明晰细腻，我心底的那些陈旧和温暖得到疯狂复制，瞬间也全部苏醒，从月亮下白杨树的黑影里奔涌了出来。
    就在这棵白杨树下，我第一次背上妈妈用花格子布做的书包，独自走1公里山路去上小学；我在长满杂草的学校操场上爱怜地拎起一只掉队的慌张的大头蚂蚁，然后再将它轻轻放在一棵开花的剑麻叶子上；放学归来，我们姐弟搬张小桌子到白杨树下做功课，看着父母和乡邻瘦削的身影在晚风中飘摇，夕阳照红了他们古铜色沧桑的脸庞；看着暮归的牛羊在土路上踩出时间的蹄印，淡蓝色的炊烟袅袅地在远处的村庄上空缭绕。事物的秩序在这样的黄昏不断地被消解或重建，生活的印记便开始一星一点地落在我们人生的开幕式上。
    月亮升上了白杨树的枝头，褪去了初升时候的那点嫣红，显得素白清冷。起风了，白杨叶轻轻晃动起来，发出簌簌的声响。霜一样的清辉透过窗棂，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爬上了我的床沿。孩子躺在我身边，睡得沉静香甜。抚摸着孩子细嫩微凉的小脸，忽然想起儿时也是在这样的月光里，那些仗剑走天涯的梦想。如今在这样的月光里，我看见了父母十二个月的五谷和泥土，还有额头上结满方言的皱纹。我们三姐弟一个个离开家后，站在村头眺望的父亲，眼里就长满了忧伤，象摇曳的青草。离家后的夜晚，我常常会在与月亮对视的间隙迷失，思绪若那些月光下的雾岚，缥缈，弥漫，不能聚集成一把清晰的记忆。如果说生命的构成元素是时间，那么精神的构成元素就是思想和情怀。又远又近的父母和他们的村庄，就像一声轻微的咳嗽，在我无眠的夜里，在如斯的月下，刀子一样捅开了我多年的苦修和伫望。这种情怀，又岂止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郑愁予曾说：“拥怀天地的人，有简单的寂寞。”我想对父母和村庄说，一个人的思想经历了悲悯，天空就清澈起来。
    能感觉到有月光的日子并不多，渴望把心灵一角挪出来熨晾的动机和冲动也不多。今夜，我在如此安宁的、接近自然和本质的地方，伴随不断瘦下去的月光，燃尽指尖清冷。深深呼吸，风和气清，云在青山月在天，天已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