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窑的旧址淹没在齐腰的荒草丛中，秋草里蓬雀啁啾，斜坡上金菊艳黄。拨开杂草，脚下一堆堆带有花纹图案的瓦砾片，在秋阳下依旧铮亮如新。当年轮车吱吱转响的制坯房已是片瓦不留，只剩几堵残垣兀立着。三十米见方的梨木栅栏围起的大货院，早已不见踪迹，一只野猫突兀地从荒草丛里窜出，委实把我吓了一跳。舂禾由的大石碾还在，一只黑狗卧于其上，陌生地盯着我。

　　当年，龙窑的四周可谓古木垂荫：有冠大荫浓的皂荚树，有冠倒如伞的楝树，有叶片阔大的橡子树，还有一片片的篁篁修竹。

　　我特别喜欢橡树。环绕龙窑四周的还有很多土坯厢房。这些厢房大多掩映在一片片茂密的竹林里。厢房均坐北朝南，有北房、东厢房、西厢房、天井和南门楼。厢房多是布纹瓦盖顶，屋脊东西两端有雕刻的屋顶瑞兽，可镇宅避邪，招财纳福。

　　龙窑始建于五三农场开荒建场初期，位于五三农场何集分场西湖水库边的一个丘陵岗子上。龙窑依坡而建，为东西走向，由下自上，长达五十余米，势如乌龙探渊。龙窑结构分为窑头堡、窑身、窑尾。窑头堡上有个人字形的预热瓦棚，窑尾设置了很矮的烟囱；窑身两侧均匀地排列着用来填柴看火的鳞眼洞。窑中烈火，千度成陶。陶品多为日用品：酒缸、酱缸、水缸、炒米坛、泡菜坛、酒壶、油壶……龙窑的四栋制坯房依山岗而建，布瓦盖顶，错落有致；每栋制坯房内安有六台手摇式制坯轮车，一台轮车一个陶工；每栋坯房前都设有一个直径十多米的圆形踩泥场，场边立着两口盛满水的大缸。古木参天，轮车转响，远离尘嚣；晾坯舂禾由，挑坯入窑，古风犹存。这里的人们以陶为业，他们在连绵不灭的窑火中，创造了一个千姿百态的陶器世界；而这座历经沧桑的龙窑，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制陶高手。在龙形窑道里，窑工们在承袭祖辈制陶经验的同时，也不断地积累着新的智慧。每年四月底或五月初的开窑酒，是陶工们十分虔诚的一种必行仪式，通常只有陶工参加。开窑酒要热闹，开窑酒闹得好，这一年的龙窑才能烧得好。闹酒时只许七分醉，人人留得三分醒；开窑酒上，他们最忌讳酒后失态而打破酒缸、酒坛、酒碗。十二月底的封窑酒，则是庆贺这一年的窑运。陶工们泥封窑门，高举浊酒，庆贺这一年的龙窑火运，送窑神盼来年。从掌控窑火的大掌柜师傅、轮车师傅，到踩泥工、禾由工，以及他们的家属子女，人人都来参加这一体现着淳厚民风的封窑酒。这里真像一个与世隔绝、清寂静幽的“桃花源”。

　　那时，我是陶器厂的收发员。陶品出窑后，大掌柜要对窑产品逐一划分等级。我通常跟着大掌柜做统计：入窑陶坯是多少，出窑正品有多少。正品划分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后，这一窑的产值也就清楚了。接着青工们就把验过级的陶品挑入陶货院，劣品次品在陶货院外就地砸掉。龙窑每月平均出6窑，这6天我很忙，余下的日子就十分清闲。此外，我还负责整个陶货院的陶品销售。有人来提货，我就打开货院门，任其精挑细选，直至买家满意；无人提货，我就呆在陶货院里的那棵橡子树下读书。紧邻陶货院，有一间专属于我的房子。白天，青工们常进来续茶、抽烟、聊天；夜晚，这里就成了我一个人的清静世界。冬季是我最惬意的日子。陶坯忌冻，一冻就成了废品，所以每年进入霜冻季节后，陶工们就不再制坯了。封窑后，陶器厂也就进入了“冬眠”期。这时节，一厂的人都很清闲，我要做的就是守着陶货院，有人提货，就招呼一下；无人提货，就呆在院外的房子里。有时一连好几天不见一个顾客的人影。

　　在寂静的冬夜，一盆炭火，炭火上吊个铜水壶，炭火边烤着两个红薯，一本期刊，一包“常德”烟，这些都是伴我度过一个个漫长冬夜的朋友。读书读累了，我就推开房门，立在黑夜里看一眼寒冷高远的月亮，听一听远处幽幽的狗吠和橡子落地的脆响。饿了，吃一个烤得焦香的红薯；困了，倚着梨木椅打盹，有时一“盹”就盹到了天亮。

　　老一代的窑工相继退休，他们的后人又大多不愿继承这门古老的手艺，龙窑的烟火渐渐熄灭了。当年把持大龙窑的窑工们来自黄陂和麻城两地，如今大多谢世，还有四位老窑工均已八十高龄，已届垂暮之年。和他们聊起龙窑时，从他们混浊的目光里，我依然可以感受到他们对过往岁月的怀念，对当年龙窑生活的缅怀。二十年后重回龙窑，我心里涌起无尽的感慨。

　　萦绕在童年耳畔的轮车转响声，叮当清脆的舂禾由声，挑坯入窑时楠竹扁担的吱呀声，都已随风而去；坯棚下开窑酒的陶碗碰响，封窑酒的喜庆喧闹，似乎都已渗入脚下的这片废墟里。再也无法带着敬仰的目光注视橡树那华美的身影了，那些含蕴着岁月年轮的一棵棵古橡树，都被砍伐掉了；篁篁修竹中古色古香的土坯厢房已灰飞烟灭，只留存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在这荒芜寂静的秋草里，沉睡着一段辉煌的制陶历史；在这沧海桑田的变迁中，尘封着一份不太久远的窑火记忆。

（摘自《荆门日报》2012年7月15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