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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妻归

时间:2010-06-01 00:00     来源:     作者:楚 良    点击:


接龙桥宛如一具恐龙化石骨架架在运河上。攀龙附风的雕栏被日月风雨磨钝了棱角。几株野桑艾蒿扎根在骨缝间无视古城伸出的庞大触角卷去桑田蚕房的趋势,在黄昏晚风中韵着那桑女蚕娘的江南小调。吴语越歌伴着那乌篷船的橹声,仍是宋曲元调。桥东是古代著名的烟花柳巷。桥西一截小街名“宿舟河下”。再往西是长征桥。这一截是大运河的一支小汊。20年前两岸是桑园菜地水稻田。墨汁般的臭水边尚有两三丛芦苇,芦花上裹满工业降尘。

阿毛是宿舟河下的老户,几十几代以来种桑卖菜,在河岸边的小屋里钻进钻出忙忙碌碌永无休止。他生得又矮又黑像废墟里的一截石柱。

这条百五十米的窄巷既是城市又是农村。被吞噬的郊区交出了他们的土地,户口册的那道栅仍将他们卡在城外。随着土地被征阿毛的长子和儿媳也被征入国家工人行列。阿毛早超过了征用的年龄加之他一无所长。小儿子阿强长得比他还糟,又矮又瘦,外号“僵佬”。他到了够征的年龄,政策紧了,征去也不成料。老父弱子仍是农民——没有片土的农民。在城市包围农村的持久战中,他们成了缴械的战俘,过着优待俘虏的生活。无忧无虑,无所事事。从无产阶级变成有产阶级。当地农村利用国家征用土地的资金和祖宗遗留下的地皮,每户都盖起了远远超过市长住房标准几倍的小洋楼。有几个儿子就盖几幢。最无能的阿毛也拥有两幢小洋楼和一间旧屋。这决不是某个人的本领而是时代的造化。

房产出租也够他吃穿无虑还有剩余。城市居民住房日益紧张而阿毛们楼上楼下空着愁没房客?51路电车站就在巷头,每5分钟一趟。

你说阿毛伯日子怎么过?他不会下棋,也不会钓鱼,不识字,不看电影(看不懂),什么都不会,打扑克也不会。只会种菜却没有地了。巷里十有九家除了出租房产都去做生意发财。阿毛不会。只会成天的摸他的房子,抱抱孙子。

他没有妻子,不,他有妻子,妻子没跟他离婚,应该说他有妻子。他有两个儿子还有孙子就足以证明他有妻子。

他的妻子而且还长得不错。也是个厚道的女人。许多女人都想嫁一个忠厚老实的丈夫,生孩子居家过日子。阿毛绝对是忠厚老实的丈夫,把妻子当圣人的那号男人。宁愿为她累死,替她死也在所不惜的男人。他没有脾气,连骂人也不会,只会干活。搬砖弄瓦耕田刨地。

23年前他们的劳累只能换写在账本上的工分。在连自留地也被割掉的公有化生产中,阿毛除了会在地上种瓜秧子的本领外就只会在妻子肚子里种孩秧子。工分值三四毛,返销粮就那么几斤,会吃的口越来越多,会做的手就那么两双。阿毛怕官,见了队长连话也说不清,别说偷鸡摸狗似的拔几棵菜拔点豆类儿去城里卖。队长见他老实,也尽从老实人身上挤油。阿毛实在太想给妻子买一件人人都有的的确良衬衣。妻子太寒碜。有一夜轮到他守菜地,便放下泼天胆摘下一小筐瓜藏起来。偷运到城里去卖被抓住了。阿毛不会撤谎,被送回大队。处罚是扣半月的口粮。阿毛只会哭,像受了委屈的小孩那种哭法,没词,也不敢放声。妻子骂了他一顿。下半月日子怎么过?

阿毛跟妻子生活了8年。8年零5天,阿毛伯除了老实和偷一次瓜(这在别的社员是常事,几乎是一项收入)再也没别的财富了。而且晚上有人抠她的房门,阿毛吓得比妻子更厉害。他知道外面是谁却不敢张声,怕得罪人家遭报复。阿毛不傻,人间的事他都懂。

他饿着肚子去浇地。他知道家里只有一餐的米。他不回家吃午饭,饿。他不知道明天怎么过。

傍晚下工蔫蔫地沿着运河走回家。钻进屋。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菜做好了摆在桌上。大强刚放学回来,二妞坐在门槛上看小河里来来去去的船。小强不满周岁,乖乖地睡在破摇篮里,看来已吃足了奶。他进房去叫妻子,房里空空无人。破旧的被子洗得干干净净,破旧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连蚊帐也洗过,破洞也补好了。他好诧异。默默地等妻子回家吃晚饭。天黑了,实在等不得才问大强:“你娘呢?”“不知道。”问二妞,“不知道。”他跑遍全村,不知道,跑到岳丈家,不知道。

他的妻子走了。妻子的衣物不见了。

河下有许多小木船来来去去。

妻子留给他3个孩子、一件忘了带走的内裤和一张结婚时的照片,一面破镜子。

妻子已从这屋里消逝。他这次却没有哭泣。“她实在太苦了,跟着我太无希望。走吧,我是个无用的人,太穷了,永远不会富有,没有资格娶妻。”他默默地祝愿她找个能比他富的人去过日子。他也不怨妻子扔下孩子。孩子是他的,跟他受苦吧。谁能否认女人比男人多一条生活之路呢?一个女人嫁错了人并不是一个不能改的错误啊!他把想给妻子扯件的确良衬衣的心思永远埋葬在心里。好好地抚养孩子来报答她给他8年的夫妻生活。他甚至为妻子而庆幸。他本不打算去寻找。他充分地估计到是跟门前常常停泊的乌篷船上的汉子跑了。那些山里汉子常常荡来乌篷船,船舱装些笋干或鲜笋到城里来卖。有一只船常常泊在他的门前,把缆绳系在他门前水边的苦楝树上。运河里的水20多年前就不能食用了,那汉子偶尔到他家讨一桶自来水。时而给妻子一两斤笋。偶尔给大强二妞买两支棒冰之类。他从来没跟他讲过一句话。他少言寡语,极不善交际。那汉子比他略年轻一点,长得比他强。能到省城来挣钱的男人肯定比自己行。他很放心。他舍不得也只得舍了。

妻子的出走倒改变了他的困境,全村人都同情起他来。生产队不仅免了处罚反给了救济。邻里街坊,东家一碗西家一瓢相助。大队为此事不平,邻居和舅家也骂妻子不仁不义弃夫抛子。公家出钱,由大队长经办在省日报上登了一则《寻妻启示》并配登照片。其言词凄婉动人,意在呼唤那女人回心转意,告知世人某某是有夫之妇。他却没有为大队帮他寻妻提供任何线索。他穷,自己受罢。

一个性格内向懦弱的男人,23年含辛茹苦,勤扒苦做,除了姐姐抽空帮助料理一下孩子们的衣裳之外,全是他当爹做娘。小强缺奶,无娘。二妞带小强,大强也上不了学,8岁学做饭。小强营养不良自然就僵住不长了。他从不打孩子也不骂一句,只怨自己无能,连累儿女失去母亲。他更爱儿女。孩子们终于熬大了,连小强这棵僵芽也终于长到1米56。而且上完了小学。女儿也嫁了。大强居然出息得当了两年民兵排长,会谈恋爱而且娶妻了。

儿女们很敬重他。他们知道父亲就是母亲,早把母亲忘了。

可阿毛从妻子出走的那天起,没有哪一天忘记过妻子,口里却从来不念,当着孩子们连“娘”字也不提,仿佛孩子是他一个人所生。

他收起了妻子的那面小镜子。把报纸上的《寻妻启示》剪下来嵌在镜子里,放在自己枕头下的垫絮里,夜深人静时拿出来瞧瞧。放在腮边与她同眠。难熬的漫长的冬夜,他才取出妻子遗漏下来的那件红花内裤,把它放在被子里捂得发热。那上面留下妻子的体味。他从不敢洗它,但常常偷偷地晒。

常常泊在他门前宿夜的那只乌篷船再也没有来过。那苦楝树根上换了别的船家的缆绳,偶尔也有船家上岸来讨一桶自来水。

他常常望着河上,尤其是傍晚,那些进城卖笋卖鱼卖其他农副产品的小划子越来越多,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他看了数万只小船。有时苦楝树上同时系两只。他渴望有一个黄昏或者月下,某一条船上的席篷掀开,露出一张妻子的脸。他失望了5000次1万次仍在盼1万零1次。他绝望了10年又希望了10年。后10年他渐渐地富起来。他卖菜、打零工,队里分钱分地皮,直到盖楼房。盖房当然是大强谋划,但一砖一瓦一木一钉都是他过了手的。院子里种了葡萄栽了花。

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不依别人的事。坚决住靠河边苦楝树的那一间,而且执拗地在靠河的一方开了个大窗。这点与别家不同。儿子也只得依他了,虽然破坏了房子的外观美。

他不用出屋就能看河下的乌篷小舟。他从不生病也不出外,23年没间断过一天。他坚信有一天(千万别出在他没看的那一天),妻子的小船出现在河下。那熟悉的脸探出来瞅一瞅。她毕竟有儿女在这岸上啊!城里早已比山里好,她也许该回来度晚年了。他总觉得妻子是昨天走的。该回来了,这儿女、这楼房都是她的。

妻子3年前就回来过了。那是一个楼房落成不久的下午。妻子早在10年前就常常进城卖笋。她只是不走宿舟河下。她见到原来的农村变成城市,电车通向宿舟河下。一切她都看到了,只是没看到丈夫和孩子。她偶尔也碰到村里的人,便急忙逃躲。她老了,估计村里的人也难以认出她来才怯生生地走进这条小巷,小巷也变了。那株苦楝树长得很粗。那旧房仍在,那旧房檐下的自来水龙头依然。就是在这水龙头旁她与他相识有了交往,跟他去了过上了温饱日子又生了一男一女,直到他去年不幸死去,留下那只旧得穿孔、堵了又漏漏了又堵的乌篷划子。他的儿女也大了,而且很出息。她仍习惯进城来卖笋。每月两次。她越来越渴望看看阿毛看看大强二妞,不知小强活下来没有,还是因她弃他们而去全都死亡。她越来越觉得负罪严重。她没想到宿舟河下会变成这样子。假若那天熬过去,如今不也是这里的主人?女人啊女人,就熬不过那一阵子。与其说抛弃别人倒不如说抛弃自己?有什么脸再在这小巷里抬头见人?她用斗笠把脸遮住,用头巾包住。她认识许多人,人们不认识她了。

她连续来了3次,一切清楚了。她更愧于进门。她看到扔下的小强僵僵的终于长大。那是放在摇篮里的孩子吗?他悠闲地在听录音哼流行歌曲。阿毛穿着整洁,款式虽老料子很好。一切像发生在昨天。她去了23年回家来了。她羞愧得不敢举步。退出院子。但这个家诱惑力太大了。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她终于在夜半人静时将乌篷船泊在河下,把缆绳系到苦楝树根上。盖好席篷,与阿毛一窗之隔,连咳一声也听得清楚。她一夜未睡。她到了家,睡在门外。孙子要尿尿,大强的声音,小强的声音,阿毛起来开窗,他到楼下厕所去……家的夜晚的音响一丁一点敲得她难眠。她无颜上岸。当初是从这苦楝树旁下河的……那一步迈出多么勇敢多么容易,这回去上岸的一步多么沉重多么艰难。她怕阿毛发现她,天没亮就摇着小舟回山里去了,但心留在宿舟河下。她欠了他们的。5天后她又来了,她发觉自己已无法在山里过下去。儿女对她不错。她不欠他们的。儿子结了婚,女儿要嫁了。她多余。她觉得在朋友家住了23年,该回去了。她在城里滞留了10天,小舟孤棹在运河里徘徊,在宿舟河下夜泊。

中午时分,她把船摇到家门口。停下桨,望着窗口。阿毛出现在窗口。他在晾晒那件花内裤。晾得那样认真,那样诚笃,搓一搓抚一抚闻一闻。

妻子看得真切。好痴的男人啊!她的心寒心酸心疼心绞痛。她记起了那件内裤。那时她还年轻。她泪如雨注。

黄昏后,她又摇回宿舟河下。她想试一试胆量上岸去。果真上了岸,走进院子。

阿毛一家人在吃晚饭,客厅里的大彩电正播放喜剧小品,一家人边吃边看,乐不可支。她拎着塑料桶站在门外。在没有灯光的墙边踯躅。她发觉自己没有勇气迈上台阶。她只好去水龙头边,拧开龙头。好熟悉呀!这龙头她拧过8年,拧坏了又换,换了又拧。

“谁呀!”阿毛闻声而出。

她提起半桶水就走。她心慌意乱不能对答。

“你这人,讨水嘛也得说一声,干嘛偷呢?”阿毛见是一个老女人,也没重斥。黑暗里也看不清面目。他也没追上前,任她下河去。

她心绞肠断百感交加,“偷水”我偷自家的水?这不是我的家?这明明是我的丈夫和儿女。

她拎着半桶水,艰难地爬上了乌篷船,钻进棺材似的船舱,将黑色的席篷盖上,藏了进去。她已是一天没有吃喝,再也无力解开缆绳把船摇开。又是一夜……半夜,人静后她起来喝了几口凉水,听到丈夫那熟悉的鼾声。

天不亮她把船摇走,卖掉了全部笋干。吃不下,一碗面只咽了一半。胃里全是苦涩的胆液。她进不了这个家门也回不了山里的那个家。

晚上,她又鼓起勇气把船摇到宿舟河下,咬着牙上了岸。没有养也都是我生的,他为我鳏居了23年。没忘记我,他们会认我的。

她终于走上台阶。

彩电的荧屏上刚好在播放一则《寻母启示》。

姓名年龄照片全是她。她呆住了。

“……妈妈,请您看到电视后火速回家,儿女们万分焦急。有知其下落者请速告××县××乡××村×××,一定重谢。”

阿毛对着荧屏也呆了。

儿媳们却开玩笑:“这老太婆,疯啦?50多了找老头,跟人跑哪!”

她退下了台阶……

她病倒在乌篷船里,发起高烧来。她无力解缆。死吧!是这只船带走我又把我载回来。无颜见人哪。她心安理得:死在门外总算回了家,丈夫和儿女是会给她收尸的。

“阿毛——阿毛——大强——大强——二妞——小强——”她神智不清,喃喃呼唤着……

阿毛被唤醒。起来听,走到窗口听,走出屋听,走到苦楝树下听,扒在乌篷船上听,掀开篷听……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他将电筒光照在她脸上:“啊——你回来了。”用手抚摸她的额头,烙铁般的烫:他抱起她!

“大强,小强,快,你妈回来哪!”

这是阿毛有生以来在宿舟河下最响亮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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