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文静在穗上；那么轻易地，就煽动我的情思，撩开往事的帘子，让我坠入时间的年轮里。

　　在三十年前的那个刻度里，谷子给我幸福的底气。那时，在乡下，我们家除了耕种村里分给我们的几亩地之外，还主动接了别人的几亩地种。那几年，年年双抢，年年风调雨顺，年年谷子大丰收。望着满田金灿灿的谷子，父亲不止一次地说：等我们把谷子卖了，有了钱，就可以把我们的茅草房换成瓦屋，就可以给你们兄弟四个交上学的钱，甚至你们要学手艺，也有钱交。

　　谷子鼓满了父亲的憧憬，也鼓满了我的风帆。那时刚分田到户，作为四兄弟中的老大，我在外地上学，以一个农家子弟的身份，却没有整天从事农田劳作。我知道，是谷子给了我特权。只在放暑假了，我才与其他三个兄弟一起，仿佛远航的船只，回到农家子弟的港湾里来；与父母团聚，与谷子团聚。

　　谷子挺拔了农家的门楣，也挺拔了我的双肩。在所有农活里，我最怕的就是挑草头。所谓“草头”，就是收割了的带着谷穗的稻草捆。也许，北方人要叫它“稻草垛儿”。用一个类似扁担但两头尖尖的“冲担”，往“稻草垛”上使劲插下去，左右开弓，让 “冲担”两端各挑起一个稻草垛儿；人握着“冲担”中部，双臂托举，咬住一口气，让“冲担”落在一边的肩上；最后稳住脚跟，调整姿势，保持平稳，挑担上路。目的地是自家的禾场上。从田里到禾场，这一路有坡，空手都不太好走，何况是挑着重担！那时，我才十五六岁，因为是老大，必须带头，起模范作用。所以，那让我最怕的挑“稻草垛儿”活儿，我必须抢先干。汗水在背上欢滚，谷子在担上欢笑。那一路的沉甸甸，让我的双肩由稚嫩变得成熟。

　　谷子振奋了我的雄心，也振奋了我的美感。稻草垛挑到禾场后，就该脱粒，让谷子与稻草分离。这个活儿有个专名，叫“打谷”。因为没有机器，只能用人力加畜力；也就是一个人牵着一头牛，牛后拖着一个石磙，石磙下面铺着带着谷子的稻草。人牵着牛朝着一个方向，在铺好的稻草上，由内到外或由外到内，一圈圈地转。这活儿是牛出力，人只掌握方向，不费什么体力。石磙过处，谷子从稻穗上脱落，与稻草分离。不过，有的谷子舍不得马上离开稻穗，石磙转三四圈都不起作用。这时，就要吆喝牛专挑这些地方，多转几圈。月亮底下，牵着牛儿，吹着清风，闻着稻草的香味，听着石磙有节奏地转动，感觉谷子在石磙下很有质地地窃笑，便觉得特别美，特别享受。

　　谷子亲密了我的记忆，也亲密了我的乡村。一天劳作结束，已是傍晚。一家人围坐的，不是饭桌，而是一张竹凉床，竹凉床很大，我们兄弟四个盘腿一坐，还有空间放菜钵。所谓菜钵，比碗大，比盆小，那是用来盛带汤汁的菜的。我们吃到的汤菜中，总有一盘炖“团鱼”。那是我们在田里收割谷子时捡来的。农忙时节，哪有功夫弄菜？最省时最省力的便是清炖。因为每天都可捡到团鱼，所以不稀罕，母亲便把它像鸡一样地炖了，给我们吃。劳累一天过后，那盘团鱼便显得特别好吃，连那团鱼汤都显得特别香。那时候，哪知道“团鱼”的学名叫“鳖”呢？哪会料到三十年后的“野生鳖”会卖到上千元一斤的身价呢？回头想想那时整个屋里屋外都弥漫着的原生态的“团鱼汤”味，觉得好奢侈！好豪华！可是在当时，那不过是农家极普通的一盘菜，而且因为忙，没功夫弄别的菜，所以一连好几天，都得吃它。纯朴的乡村，没有虚高的物价，所以能产生最淳朴的品质。

　　谷子滋养了我的身体，也滋养了我的灵魂。我是谷子喂大的，我是谷子家族的一员。谷子以穗的形式出场，却以粒的方式生存。我活在历史的年轮里，时代是我寄生的穗。我若能以一粒粮食的姿态生存，给人营养，让人强壮，那该是我多大的荣幸！

　　我若是谷子，也会文静在穗上。

　　（通联：市龙泉中学）

（摘自《都市假日》2012年10月7日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