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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之伤

时间:2008-07-08 00:00     来源:     作者:董玉洁    点击:

 

    “六一”期间,市少工委举办“孩子们的微笑与眼泪”主题摄影展,三幅照片前我未敢久留,但这三件作品还是像子夜的闪电惊雷,直劈我浮泛无根的游梦。

      6岁的小男孩不愿学钢琴,为了逃避父母的软硬兼施,把手伸进旋转的电扇,右手四根手指被齐根削掉。照片中的手臂像被伐光枝叶的树杆,仅剩的拇指守墓人般胆怯地蜷缩在四座小疤坟旁。

      8岁的小女孩以环保志愿者的身份收拾路边垃圾时,双腿被一辆急驶的轿车带走。照片里,小女孩使用轮椅比同伴们的腿脚还要迅捷,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正得意地笑着,同伴们羡慕的眼神不服气地望着小女孩那饰有花穗的轮椅。

      9岁的小孩童(作者没有提及孩童的性别),出身富豪之家,遭人绑架,绑架者在如数拿到巨额赎金后还是要了孩子的性命。孩子在一栋烂尾楼里被发现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外伤,警方要求解剖尸体查明死因,但孩子的家人不答应,说什么也不答应,警方只好作罢。一床绣着金箔花的白丝绸下,清晰地现出幼童死因不明的轮廓。

     因为弱小,因为善良,童年容易受伤,往往伤得很深。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伤,但都有同样难以消解的痛。

                                    一


      小学二年级下学期一开学,有个消息抢在了春风的先前:姜平有个订书的东西,是他三叔从上海带回来的。那时,整个学校都没有订书的东西,装订一律靠大行针和线绳,订书机我们还未听说过。

      第三天上朝读时,姜平当着全班的面对几个玩得最贴的同学一一耳语:“中午一放学,我把订书的东西给你摸一下……”

巴望到放学,我们五个躲进校后松林里一个枯干的浸种池里,姜平解开裹着的灰布,露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灰色铁物件,神秘的物件从我们每个人手上依次传过。

      大贵说:“用一下、每个用一下!”

      姜平拗着脖子想了想,狠下心:“每个只能用一下,只能一下!弄坏了我达会把我屁股打烂的,我的针也不多!”姜平找个块规整些的石块垫在池沿上,铺上布,用指甲从火柴盒里掐出一枚订书针,小心地装进订书机槽心里,摇了摇,然后把订书机稳稳地安放到灰布上。

      华子递给姜平一个新本子,几双眼睛饿极了的盯着姜平的手里,姜平把本子伸进机口,整个身子压上去,咔嚓响过,银灰的一字嵌进本子,反面是一对笑成线的眼睛。只是订上的是本子的翻口,直到一学期快结束,华子实在没本子写了,才把这枚订书针拆开。我订的是算术本。

      双喜拿出的语文课本太厚,订书针吃进了未从背面透出牙,双喜说不算,抢过订书机想补订一次,可没针,针被拆散开,订一次就得安一枚。

      红幺和大贵没来不得及背上书包,红幺捡了几片树叶订成一小叠春秋。

大贵不喜欢树叶,大贵伸出左手,说:“就弄我手上!”

    “那会弄伤的!”

    “要流血的!”

    “好疼的!”

      都不赞成。

      可大贵顽强地挺着肉乎乎的小手掌。

      姜平不敢订,谁都不敢订。

      大贵说自己弄,他将右手压在订书机上,可好一会儿也没下得手。大贵请华子帮忙,说帮他弄了,就把自己的双皮弹弓借他玩三天。华子想双皮弹弓,说:“不许哭、不许怪我、不许跟老师说、不许跟大人说……”华子远远地伸过手慌乱地在订书机上拍了一下,钉书针只吃进一半,血涌了出来。华子蛇咬了似的缩回手,捏着自己的手掌哭起来。大贵自己使足劲一拳打在订书机上,闷闷地响过,订书针吃透肉从掌心里牢牢地回过头。

     红幺哭起来,我哭起来,姜平哭起来,都闭着眼咧嘴大哭。

     大贵扑扑落泪,但他笑着望着手掌里的订书针,说:“不疼,一点儿都不疼,真的不疼……”

岁月长个头长,大贵左掌里的针疤随着校园后的松树一起长,松树长成呼风唤雨的森林,针疤长成一道鲜活的小木栓,一拉开,出来的全是童年的碎片。



                                   二

      双喜伤在右脸颊上。

      一入夏,几个就在黑叔屋前屋后的树林里贼头贼脑地钻进钻出。花被望落了,纽儿被望大了,杏儿被望得青中泛黄闻得见甜香了,我们还是望不及了,一个个爬上屋后的杏树开吃起来,可杏儿还缺几个日头,酸得个个龇牙咧嘴,一脸的猴儿相。

      一声炸雷从树下响起:“小狗日们的,都跟老子滚下来、下来!”黑叔仰着黑黑的砧板大脸等着收拾。

赶紧溜下树,逃。

     “都不许跑,跟老子站好!”黑叔一手*腰一手抡着把铁锹。

      仓皇而下,衣服捋出肚脐,头发挂成鸡窝。

      黑叔突然伸手,从我手里抓过一颗杏儿喂嘴里咂了咂,“老子是说还没熟么,到门口大树上摘去,那才熟了,早上老子吃了的!”

      呼的,狼似的冲向门口,猴儿似的窜上枝桠。

      黑叔站在树下,扬起膀子拉了根果枝,仰头一口咬下颗杏儿,腮帮子一鼓,杏核冲我们喷出一丈多高。黑叔吼道:“不许撇老子的树胯子,哪个撇老子的树胯子老子就撇他小狗日的雀子!听到没有?”

     “听到啦!”树上一堆闷在杏肉里的应和。

      黑叔扛着铁锹走远了。我们在树上钻来荡去,大呼小叫,一吐偷食的贼气,吃得肚子溜圆了,疯得气喘不赢了,闹得整个树林里的知了都不敢作声了,才意犹未尽地下树。

      到了树下才发现双喜手上是血,胸前是血,脸上是血。伤在右脸,从下巴底到眉尾梢,长长一道冒血的口子。

      我们慌忙将手捧成小瓢接住双喜的尿给他洗伤口,然后从各自的口袋旮旯儿里摸出灰绒给他敷上。至今我仍不明白用尿洗、用脏兮兮的灰绒敷对止血和伤口愈合有无益处,但在家乡,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应付伤口的。

      医生在双喜的右脸上打了块吓人的药布巴子,医生说可惜了这么干净的一张脸,伤口很深,肯定会留道大疤的。

      谁也不敢回家,天黑了被找回时都挨了打。双喜伤得那么吓人,被他妈搂在怀里哭,他达上去就是一脚,一半踹在双喜的屁股上,一半踹在双喜妈的腿上,娘儿俩抱着哭。大贵当天还只是挨了顿骂,第二天他达听说双喜要破相,又把大贵饱饱地补打了一顿。

      都说双喜破了相,长大了会找不着媳妇,我们挨顿打也是罪有应得。可*子被打怕了,见他达去抽笤帚枝就逃命,他达扬着笤帚枝在后面追,追到村后竹林边,*子被竹根绊倒,左膝戳在尖利利的竹桩上。

      黑叔给双喜和*子每家送上10个鸡蛋、一筐黄熟杏儿,黑叔说事都是由他家的杏儿起的。

      十年后,双喜右脸上的伤疤风吃了似的已了无痕迹,倒是*子的左膝落下了残疾,走路微微有些踩。不过,他还是讨上了媳妇,是双喜的表妹。


                                  


      那时的学总是放得早,从来没有课外作业,一出校门一个个就成了出笼之鸟、入水之鱼。那时,上学完全可以不背书包,但个个天天背着,放牛也背着,不为防盗,只为标识身份,我们可不是放牛娃——只放牛的娃。

      夏秋放学后,有两件事是躲不脱的,一是放牛,二是下水捞猪菜。两件事,我们常常合并着做,把牛扔在堰埂上吃草,人下到水里捞猪菜,然后骑着牛驮着菜,披着暮色,迎着家人的呼唤,和鸡鸭一起回笼。

      在旱地里弄猪菜那是女孩子们的活汁,下到几人深的水里捞水草那才是男子汉的功夫。从春末到秋初,差不多每天我们都要在水里泡上一个多钟头,出水时除了头发、眼睛是黑的,整个人都泡得像发胀的咸水白萝卜。其实,捞猪菜只需临出水前的十多分钟就足够了,更多的时间供我们得鱼水之欢。

      每次我们都要比谁捞得快。根据自家大人交代的猪的口味好恶,各人寻笮草、寻片条草、寻菱角芜,找定位置,摆好架势,一个猛子扎下去,两只胳膊飞快地绾绞水草,绾成大纺锤了,两脚蹬底,将水草挣断后随人带起,然后逆向绾转胳膊,水面就浮荡起团团的水草。

      那年我9岁,欢子比我大半岁,大全比我大一岁,姜平比我小一岁,*子、双喜和我同年,大贵最大,过了11岁。

      我们常去的是五岔堰,五岔堰水深,平均有我们身高的3倍,最深处得把一个猛子扎完才刚能探到底。堰深水清,草的口味格外地甜猪舌头。

      那天是初秋,我们和邻村的同学打了通架后才回家,然后骑着各家的牛往五岔堰赶。七条小汉子赤条条地跳下水,各自寻到最佳位置后,欢子喊“一、二、三”,一起扎下去。两只胳膊在水下疯狂地绾,绾成纺锤,绾成大灯笼,然后两脚蹬地。然而,灯笼绾得太大太实,而我们的身体离真正的男子汉还差十多年,无法将那么厚实的水草挣断,只好拚命地撕解,气耗完了,开始呛水,两手拚命地撕拽缠在手臂上的草,双脚不断地蹬底。终于,晕晕乎乎拚出水面,双喜、大贵、姜平、*子、大全,一个个只露出小半张发紫的脸喘粗气。待有些气力后,慢慢划到水边,再攒些气力了才爬上岸。

      这才发现没见了欢子。六张小脸一起煞白,一起扑回水里,一起扎向欢子扎下去的地方。还好,欢子还在,还在碧绿如玉的水草里,像个充气的纸人一动不动地挂着,白得耀眼。欢子两只胳膊、两只脚都捆在灯笼里,他想手脚并用,他想争第一,他没能像我们那样在最后一刻撕开水草的挽留。我们六双小手疯狂地撕扯开水草,把欢子推上岸。

      欢子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躺在堰埂上。

      我们望着欢子,望着欢子紧闭的嘴巴和眼睛,我们掰欢子的眼皮,掰欢子的嘴巴,搔欢子的胳肢窝,搔欢子的脚板,掐欢子的小鸡鸡,我们使劲地喊:“欢子,你别装了,晓得你是装的,你想吓我们,你吓不到我们,你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你刚才还喊一二三了……”

      欢子的牛在旁边悠闲地吃草,尾巴甩成一对优美的大秤钩。

      远远近近的山,无动于衷地观望着。

      我们身上到处是水草割出的伤痕血道。冬天快来了,一眼能望见鸟脚山上的瞭望台了,伤痕血道才长好。

      第三天,欢子的座位上坐了一个新来的同学。不到一年,欢子的妈妈就生下了小欢子。

      欢子被埋在河西岸的坟场边,没留坟头。按家乡的说法,未满12岁的孩子是不能留坟头的,这样他第二年就可以操生转世。

不满12岁就不必被这世界记起。

      我只是想,欢子,那么多刺草缠着,你身上怎么就一道血痕都没有呢?


                                                                                           四


      大全的爷爷有腰腿疼的毛病,冬天每晚要喝上半盅酒驱寒。酒是自己用拣剩的红苕、地瓜、土豆根节蒂巴酿的,闻起来香,入口却苦辣苦辣的。下酒菜是颗卵石。鹌鹑蛋大小的卵石,洗净了,闷在火灰里烧得内心酥透,拈出来在碗沿上磕磕,沉辣酱罐里,哧哧冒着水气,卵石热胀后冷缩,辣酱水趁虚渗进石心,就可以作菜吮了味下酒。

     那年冬天冷得能冻住人的眼神。大全的爷爷把烧酥的卵石浸到酱罐里后就去退堂里倒酒,大全从外面回来,像饿牢里逃出来的,抓起筷子把滚烫的卵石扒进嘴里,卵石一入口就被呛了出来,但大全的舌根还是被烫伤了,舌头不敢伸直。都以为伤好了舌头就好了。一个月后,伤好了,可舌头再也伸不直了,说话嘴里像含了块热萝卜。不过全村的人都听得懂大全说什么。然而别村的就听不懂了,老师和别村的同学都听不懂。

      别村的同学都叫大全哑巴,为此,我们常与别村的同学打架。我们打时,大全就站在一旁抹泪。

      大全的爷爷此后再也没有沾过一滴酒。

      小学没毕业,大全放下书包回家放牛了。

     今年春节下了那个冬天最后一场雪,满世界虚白得像梦里端出来的一份松糕。我回老家,刚进村,见到了别后十五年的大全。瘦削的大全穿一件灰旧棉袄,虾着身子拖着一板车砖渣。我从暖和馨香的小车里出来,远远地伸过手。大全紧紧捧着我的手,望着我,眼泪直打转,嘴里叽哩咕哝地说着,可没敢出声。

      我说:“大全,我晓得你有好多话要说,你说,我听得懂!”

     “董局长,您这么大的官了还听得懂我个哑巴……”

      我的心被狠狠抽了一鞭,泪湿了一切:

      ——不、不,我的兄弟啊、我的那些伤啊……

 

 

选自弹舌音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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