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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儿,玲儿

时间:2007-05-10 00:00     来源:     作者:董玉洁    点击:

                                   一

老家的房子卖给云喜后,五年了,这是第一次回去。

落下玻璃,车缓缓驶进塆子,几条狗追上来围堵着叫。乡亲们认出是我,惊喜地呼着嚷着拥上来,一边喝叱着、踢打着各家的狗。我在塆子中间歇车,下车,伸出手让所有的人热切切地握过。

有小孩儿探着根手指想摸车,被大人一声断喝吓得缩回。

我把所有的车门打开,大器地一挥手:“整吧、掰吧,随你们折腾,只要不用导弹炸!”

云喜问车是什么牌子,我淡淡地说:“奥迪A6,不到一百万。”乡亲们瞠目结舌中,我随手把车钥匙丢在云喜破旧的矮木桌上。

晚上在邵平院子里吃大锅饭,十海碗农家荤素中一瓦盆老黄瓜煨鳝鱼筒憨憨地踞在方桌正中。

无意间瞥向空中,隐约觉得西方似乎少了什么:“好像……有棵皂荚树的吧?”

“还记得那棵树?砍了,砍了有四五年了,江全哥的瘫子姑娘死在树底下,他屋里的也死在树底下,那棵树不吉利,就砍了。”

“好像还有块青石板的吧。”

“你真没忘本,还记得那块石板!被江全哥扔下马河里了。喝酒喝酒!”乡亲们挤过来争着给我敬酒、给我挟鳝鱼筒。

很晚了,回到已属云喜名下的我的老房子里,还是我睡了18年的那间房,那扇木板床,云喜媳妇为我新铺的床单透着秋阳稔熟的醇香和甜丝丝的皂荚味儿。

斜躺在床上,听着夜的声响,在墙上的丝丝纹缝中搜寻着旧时痕迹。

“明伢!”一个嘶哑的声音在窗外低低地叫我乳名,“我是你苏大爷啊。”

我赳起身,准备去开门。

“不、不进去。”苏大爷从窗口递进一包东西,说:“还记得瘫子玲儿么?死了4年了,拆供销社仓库时翻出来的……”苏大爷一缩手,人就消失在窗外的夜色里,一个塑料包赫然摆在临窗的抽屉桌上。

小心地剥开塑料袋和报纸,飘出缕缕淡淡的焦糊味儿,露出一叠满是火烧残痕的学生作业本和半个日记本,都密密地写满了娟秀的字迹。

在桌前坐下,一片片揭开焦枯的纸页,那是玲儿的日记和文章。细细翻读,里面竟有相当的篇幅是写我的、写给我的。

童年的记忆中,太阳总是从玲儿家门口的皂荚树枝桠间落下。

玲儿家住塆子顶西头,门口有棵高大的皂荚树,树下有块怪模怪样的大青石板。玲儿比我小四岁,三岁那年得小儿麻痹症两腿瘫痪,从此就只能靠两只手拄一只小板凳在地上爬,每动一步都要先挪小板凳,然后用右手支住身子,用左手把左脚拿上前,接着两只手撑着小板凳,拖着右腿向前爬。双腿成了身体的累赘。

那时节,小板凳的敲击声一直在塆前塆后沓沓地响着。

塆前堰角上有棵大枣树,我们上树打枣儿,玲儿就在树下连滚带爬地捡。玲儿推着只细篾小篮儿,两手轻捷地忙碌着,咯咯地笑着。玲儿的笑脆生生亮晶晶一串串绽放,像溅在荷叶上的一挂雨珠,翻落在那个时代所特有的清水中。细篾小篮儿快捡到半腰,玲儿就喊:“下来、下来,够了、够了,别都打光了,还有下次呢!”她就拖着小篾篮儿爬到堰埠头上,将枣儿洗净,将水簸至半干,然后将小篾篮儿高高地擎过头顶,递给我们,一绺清水顺着她细细的胳臂往下淌。

我们在树上打枣儿嘴里不会闲,分枣儿时也偷嘴,但玲儿从不偷吃一颗,哪怕是虫的。分枣儿,依次每人从小篾篮儿里一颗一颗地挑,我们总是抢大的、饱的、红的,而玲儿永远只挑小的、虫的、青的。

玲儿吃枣儿很怜惜,含嘴里咂好一会儿还舍不得咬破,枣核也要吮上小半天。我们的枣儿吃光了,玲儿就把她的拿出来让我们重分。

中秋节后,枣儿被打得所剩无几,竹竿、石块儿、弹弓好一通吆喝才打下十几颗。玲儿忙着捡忙着洗,但分的时候就没她的份了。玲儿笑着望着我们吃:“甜么?慢些吃,莫连核也吞下去了。我不吃,我牙疼!”吃完枣儿我们就用枣核砸玲儿。玲儿咯咯笑着躲到皂荚树后,把我们砸过去的枣核捡起来,用沙子搓干净,做抓子游戏。玲儿长满厚茧的手很灵巧,枣核在她手背手心里翻飞,我们全塆的小孩儿都玩不过她。

玩不过就耍赖,我们抢过枣核撒进堰塘,然后一起冲玲儿喊:“瘫子瘫子,是个爬爬子,问她搞么事,她说寻钥匙……”喊得玲儿眼泪一出来我们就呼一下跑散,只剩她独自靠在青石板上发楞。

有时,我们会把玲儿的小板凳抢过来,在几个人手上抛来丢去。玲儿就在我们面前翻滚着讨要,最后筋疲力竭地坐在自己的残腿上,无助地望着我们。

玲儿就用一根绳子把小板凳系牢了套在脖子上。

我们再抢时,绳子把玲儿拽翻,两只胳臂被反压在身下,两条残腿耷在胸前,纤瘦的玲儿挣扎得满头大汗可就是翻不过身。我们几个就围着她跺脚拍手地叫:“瘫子玲儿乌龟爬……你翻啦、翻啦……”

云喜、邵平叫着:“叫我一声大爷就把你翻过来……”

玲儿挣着拚着,脸胀得通红,泪水湿遍了她青筋毕现的细脖子。玲儿苦苦地望着我的眼睛:“明哥,我怕!”

云喜、邵平捏着嗓子学她:“明哥,我怕……明哥,我怕……”

我略一迟疑,就讪笑道:“你怕什么?怕乌龟来咬你?”

我们哄笑着跑开,把小板凳挂到柳林里一棵树的半腰上,然后去掏鸟窝,再没理会玲儿会不会翻过来、能不能找到她的小板凳。

放学后,我们又聚到堰埂上玩,玲儿推着小板凳咯咯地笑着爬过来,似乎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从不问她是怎么翻过来的,是怎么找到小板凳的。

一次又斗起气来,我们唱喊“瘫子玲儿”时,玲儿爸爸挥着柳条从屋里冲出来,大家往四周散开,把玲儿和她爸爸围在中间,云喜、邵平伸胳膊缩腿学着乌龟的样子,我们一起乜着嗓子唱:“瘫子瘫子,是个爬爬子……

玲儿爸爸气得脸发乌嘴打颤,却什么话也骂不出。我们梗着脖子更加起劲地喊:“问她搞么事,她说寻钥匙……”

玲儿爸爸扔掉柳条,双膝砸地,跪落青石板上,连连扇打自己的耳光,嚎啕大哭。玲儿哭着滚着爬过去,抱住爸爸的胳臂。

我吓呆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目睹一个我父亲那样壮实的汉子像女人那样哭得声嘶力竭。

晚上,我在自家院子里逗小狗崽儿玩,父亲从田里回来,一声不吭地走近,冷地扬手一耳光重重地将我打翻在地。

第二天,玲儿用指肚轻柔地抚摸我脸颊上棱棱肿起的掌印,眼泪簌簌地落在小板凳上:“明哥,怪玲儿……”我清楚地闻到玲儿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皂荚青香。

不久,几个玩伴再抢玲儿的小板凳时,我把小板凳抢过来塞回玲儿。他们又抢过去,我冲上去以一敌众和他们拚抢。玲儿坐在地上紧捂着嘴干望着我们拚抢打斗,急得眼泪直滚。我拚尽蛮力夺过小板凳一把扔给玲儿,小板凳砸在玲儿的右额上,血一下涌出来,玩伴们顿时吓傻了。我扑上去一把抱住玲儿的头,血染红了我的胸襟。我哭了,玲儿却笑了,替我擦泪,说:“明哥,玲儿不疼,真的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玲儿的额头留下一记月芽儿形的疤痕。

后来,我曾抚摸着月芽儿说:“玲儿,我要考上大学,当医生,为你治好这疤。”

“不,明哥,玲儿要永远留下这疤,这是你留给玲儿的月芽儿!”

“我要治好你的腿,我要你站起来,我要和你跳舞,我要带你到城里去……”

因为长年在地上爬,玲儿的裤子膝盖烂得格外快,玲儿妈用帆布做成护膝给她套上,玲儿用线在帆布上绣出几朵花瓣。帆布硬,针很难扎进去,玲儿妈就把自己母亲陪嫁过来的一只金铜顶针送给了玲儿。玲儿从不在人前出示这枚金铜顶针,但她时常拿出来给我看。金铜顶针上精致地刻着一对胖乎乎的金童玉女,背景是喜鹊登梅。

“明哥,金童是你!”

“玲儿,玉女是你!”

“不、不、不许瞎说,我不是玉女,我是瘫子!”

上中学后,我们开始串个头变嗓子,渐渐不再搭理玲儿了。玲儿就和我表妹那一朝小孩儿玩。表妹们长大了,玲儿就很少出她家院子了,我8岁的外甥有时会过去听她讲故事。

再后,孩子少了,塆前塆后很少听到玲儿沓沓地爬动声,咯咯的笑声就更罕见了。

    十七岁我进城读书后,只有过年才回家,很少见到玲儿。参加工作后,过年也难得回家一趟。玲儿后来的事,就只能从她残存的日记中引述了。

         三

从一叠烧剩的作文本里找到玲儿八九年至九五年日记的部分残片:

“吃过中饭后,听见打长鼓要饭的从邵平哥那边过来,我赶忙从退堂里舀了一满杯子米,用碗装了一堆碗蒸红薯放到门墩上,我尽量让自己坐得直一些。小姑娘牵着双眼失明的老爷爷过来了,我把米和红薯递给他们,他们一连作了好多个揖、说了好多声谢谢。

不一会儿,下雨了,一直下到天黑。想起小女孩和看不见的老人,晚上他们睡哪儿?哪儿能有一捆干草、一床被子?”

“原以为我永远只是一个不幸的灰姑娘,一直在等白马王子来搭救,其实,我也可以是白马王子啊,也可以搭救一个灰姑娘呀。今天,我救了一只受伤的小鸟,小鸟翅膀伤了,掉到院子里,我就坐在她对面,慢慢挨近她,捧起她,她好象晓得是来救她的,一点儿也不逃,乖乖地望着我。我给她包扎好伤口,又喂了两条虫子。太阳下山的时候,她终于能动了,扑腾到树上。小鸟心里一定充满了感激!”

“明哥的画书、云喜的弹弓、邵平的木枪、林幺的纸板、红姐的花扣子、小珍的香脂盒,我都替你们收着。我收藏着你们的童年。”

“一连几个小时望着地上的蚂蚁,望着它们奔波忙碌。

我是一只爬散的蚂蚁!”

“明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说过带我出去的,你说过要治好我的腿的,你说过要让我站起来的!”

“我穿裙子一定也很好看吧。妈妈说我三岁以前成天穿裙子,是全塆最好看的……真想再穿一次裙子,可谁把我抱起来呢?妈妈越来越瘦,爸爸成天累得直不起腰。我开不了口。”

    “明哥回来了,他是塆里走得最远的人,塆里人都围着他,听他讲外面的事。我躲在皂荚树后面不敢出去。看见明哥的西服了,和书上一模一样的西服。明哥是那样英俊,那样高大!

明哥,你能当着塆里人叫我一声玲儿吗?就是叫瘫子玲儿我也高兴啊!明哥,你说过带玲儿出去的,带玲儿坐城里的车、爬高高的楼的!

明哥,玲儿在等你!”

“明哥,大学里读的是什么书?大学里肯定没有瘫子吧。”

“所有的一切都必须靠腿脚才能行走吗?灵魂呢?”

“今天,塆里开镰割谷了,老人孩子都忙了起来,我的任务是做饭。爸爸把板凳、椅子、桌子从矮到高排起来,我就可以从灶台上爬上爬下了。

晚上,做好饭就没力气爬下来了,是爸爸回来把我抱下来的,爸爸说:‘玲儿,你越来越瘦了!玲儿,今年收成好,你可以顿顿吃饱了……”

“萤火虫,夏夜的省略号,省去了月亮的心思。

做什么才不会辜负今晚的月色呢?”

“我像只最笨的爬虫,不停地爬着。

妈妈,您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世上来?”

“玲儿,你也太不争气了!想好了的,到明哥的窗前去,叫声明哥,把写的东西递给明哥的,可刚到明哥的窗前,明哥一站起身,你就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明哥,玲儿不敢让你看见。你是全村站得最直的人,玲儿是永远也站不起来的人!”

“明哥,终于又找到了一篇你的文章。明哥,你的文章写得真好!”

“明哥,昨夜我梦见你了,你把我抱上你的小轿车,把我抱上好高好高的楼,我穿着洁白的连衣裙从楼上的窗子里走出去,你牵着我的手,随风飘游,还有我的月芽儿……”

明哥,还记得玲儿额头上的月芽儿吗?还记得你对玲儿说过的话吗?你捧着玲儿的手说的那些话?你捂着胸口说的那些话? 你都忘了吗?

    明哥,玲儿知道你永远不会忘的,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晚上在云喜家里看见电视里一个人没有胳膊没有腿,只能坐在手推车里,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多么幸运啊!有人聋了,听不见鸟儿歌唱;有人瞎了,看不见天有多蓝、花有多美,那是多么不幸啊!”

“编了串风铃,挂的时候从板凳上摔了下来,好疼好疼,可我高兴,因为风铃在为我歌唱!”

“明哥,你到过北京吗?看到过天安门城楼的光芒吗?你坐过飞机吗?你伸手捉到过一片云彩吗?

明哥,听说你要结婚了,你的新娘一定有双好长的腿吧。玲儿为你祝福、为你的新娘祝福!

明哥,你听见了吗?”

“顶针很漂亮,像戒指。

下辈子会有人爱上我吗?会给我穿上洁白的婚纱吗?我会是谁的新娘?……要为他生好多好多儿子、好多好多女儿,他要多少我就生多少!

一个人起码有三次会成为人们热闹的中心,生的时候、死的时候、结婚的时候。

我呢?”

“妈说李厂长跟她说了,厂里生意不好,正式工都减了一多半,没有事给我做了。这样,家里每月要少二、三十块的收入。谁能帮我求求李厂长给点儿事做?我糊一个盒子只要1分钱,我一定会把盒子糊得最齐整、最标准!

李厂长,求您了!”

“如果能开个代销店让我守就好了,只要能养活自己就行了。给父母、姐姐姐夫添的麻烦太多了!”

    “手上的茧越长越快。今天削茧时把手削伤了,不知道自己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就那样任血流着,想看看血能流多少、能流到什么时候。”

“明哥,玲儿一直保存着你小时候吃的枣核。知道不是你靶子不准,而是你心眼好,从来就没想要砸中过我,不像云喜、邵平他们。

明哥,没有勇气把我写的东西给你看,我写得太差了!

明哥,你肯定已经是作家了吧。怎样才算是作家呢?

明哥,你说话呀?我要听你说话,要看你笑,看你右脸上的酒窝,看你眼里的光芒……”

“妈说爸爸已经攒到58块了,攒到100多块就可以给我买辆轮椅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姐姐姐夫盖房子欠下的好几千都没还啊!

哎……”

 

日记中九六年、九七年的部分已完全烧毁,九八年、九九年部分残存在一叠散开的数学本里:

“布谷鸟叫着‘栽秧割麦’,又是一年中最忙的季节。洗菜时,埠头上的木板脱开了,我滚到了堰里。从未下过水,今天才发现自己是属于水的,水里多么自由啊,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游、可以翻、可以滚,完全不用小板凳!水里非常安静,没有怪怪的眼神、没有嘲笑、没有捉弄。真的再不想从水里出来,就从这里游向下马河、游向南湖、游向襄河、游向长江、游向大海……

可是,可是我不能死在堰里,这是全塆人的吃水堰,不能弄脏了乡亲们的水!不能死,怎么能呢?这么忙,我死了会耽误全塆人的季节的……

如果我死了,塆里人会像葬刘大爷、陈婆婆那样郑重其事地葬我吗?

明哥,如果玲儿死了,你会回来看她一眼吗?”

 “在鸡笼上发现了半瓶‘1605’,把它藏了起来。可爸爸一回来就发现药不见了,向我要。就偷偷地倒了小半个糖浆瓶子藏了起来,可妈还是发现药少了。妈抱着我哭:‘玲儿,你千万莫做傻事啊……我和你爸拼死拼活把你拉扯这么大,你不能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妈也不活了,要死,我们娘儿俩一起死……我怎么把你生下来了呀,我害了你呀……’

我晓得我死不起!”

 “三天了,高烧还是不退,妈买回药来,我没吃。

病魔,你夺走了我的双腿,干脆把我整个生命都拿去!全部都给你!”

 “明哥,你在哪儿呀?

明哥,你也时常想起玲儿吗?想起你说过的那些话吗?

你会嫌玲儿的手太大、太硬、茧太厚吗?”

 “几个月没下雨了,亮瓦灰蒙蒙的,月亮好瘦好虚,和我一样奄奄一息。望着屋顶的亮瓦,成天地望着,有月亮的晚上就成夜成夜地望着。

一只黑色的鸟歇在亮瓦上,啄着树上落下的果子。

如果有来生,一定要做鸟,无论是天鹅还是麻雀,只要是鸟就行,没腿了还有翅膀。”

 

“永远仰视着所有的人和动物。牛、猪、狗,它们从来都不怕我,它们总是用怪怪的眼神俯视着我在地上爬。

老天啊,你能让我的腿站一天吗?只一天,只一个小时,我情愿用自己整个的生命来换取!

前世做了什么恶,今生罚我虫行于世?

明哥,你是塆里见识最广的人,请你告诉我:人真的有来生吗?真的早死早超生吗?”

 “并不是为了吃,孩子们毫无用场的抓青蛙,把它们摔死,有的还活生生的剥皮,剥了皮的青蛙浑身抽搐,两眼眨着,非常痛苦。同样是生命,同样是弱小者,孩子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青蛙呢?”

 “听说好多城里人都喝牛奶了,外国人都喝好几辈子了。

人类可能是地球上唯一吃别人奶的动物吧。

面对一种动物,人们总是问:咬不咬人?能不能吃?”

 “连侄女都有了身份证,可我没有。是啊,妈说得对,现在我还用不上,等要用的时候再给我办。

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有自己的身份证吗?

是不是城里人的身份证就大些、高贵些?

明哥,你的身份证一定是金色的吧。”

 “爸妈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到104块,可轮椅的价钱涨到了200多块!

我们永远也赶不上涨价的速度吗?”

 “整个下午,我一直盯着金铜顶针看,看上面的金童玉女、喜鹊登梅。

我明白了,梅花开的季节,喜鹊早飞走了……”

 “今天下午他又来了!

他伸手摸我的脸,我拚尽全力打开他的手,我把脸埋在板凳里,我怕别人听见,只能低声乞求他:‘放开、你放开,求你放开我!’他说只要我答应,他可以安排我到砖瓦厂守仓库,可以让我到村里当会计。我的嘴唇咬出血来,拚命地摇头。他骂我:‘不识抬举的东西!你就在地上爬一辈子吧!’我挣脱他的手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我用洗衣粉、用肥皂一遍一遍地洗手、洗脸,总觉得那种油腻腻、脏糊糊的感觉永远也洗不掉了!我做梦都想守仓库、想当会计,不想永远爬下去,可我不能答应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守身,也不知道为谁而守,但我一定要守!我的衣服总是爬得很脏,可我的身子是干净的!

明哥,你在哪儿?你还记得玲儿吗?还记得玲儿身上你最喜欢闻的皂荚味儿吗?”

 除了日记,还有一叠写在各种纸页上的文章和几十幅素描。纸页的左侧被烧去三分之一,文章已无法整理。只剩题目:《褐色皂荚树》、《皂荚树下的青石板》、《学识字》、《明哥的新娘》、《蝴蝶结与连衣裙》、《收集童年》、《井》、《月亮,月亮,快进来》、《感谢生活》、《第十二只小板凳》、《亮瓦外的世界》、《三月三的下午》、《如果有来世》、《我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是我》、《老天,你在吗》、《爸妈呀爸妈》、《仰望生活》、《好了》、《丢手绢》。三篇没有题目,一篇写对死的恐惧和渴望,一篇是爱情故事,一篇检讨自己的残缺、无能、消耗和索取。玲儿的文章真挚、朴素、优美,没有丝毫的做作和娇饰,字里行间透出淡淡的迷惘和忧伤。素描除了塆里的风景、人物,还有四幅画的是翩翩起舞的少女,一幅是男子着西装迎娶婚纱少女。玲儿的画笔自然、流畅。

在玲儿仰望我、思念我、呼唤我的时候,在玲儿写出这些清新隽永的文字、画出这些朴素天成的素描的时候,她声声呼唤的明哥在做什么呢?

玲儿拖着残疾的双腿在灶台上翻爬劳碌时,我却因为早恋没能考取大学,而强逼父母四处举债让我自费上了一所中专,可在乡亲们面前我一直炫耀自己上的是名牌大学。若干年后,我动用关系将自己档案中第一学历改成我后来才进修的那所大学。

玲儿在乡下为我自豪,而我在城里却丝毫不敢暴露自己出生于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父母是趟水趟泥的农民。我一进到城里学校,就称父母在外地一家科研所工作。参加工作后,我将父亲的身份填写成局级领导干部。直到今天,在城里,每每遇见民工,我都要皱眉远避。我是本市抵制农民进城运动的主要发起人之一,我四处宣扬:贫穷与卑微是对弱智与惰者最好的惩罚,而地位与财富是智者与强者应得的报偿。

为了挤进自己向往的单位,我抛弃相爱多年的恋人,违心地和一位领导的女儿谈了三年恋爱。工作到手后,我故意激起那位钟情于我的少女的坏脾气,在她的哭喊声中我毅然决然地离去。

玲儿失去小工的纸箱厂厂长李富兵是我高中同学,我曾帮他贷款建厂,跟他打声招呼,让玲儿在厂里做份工,对我,那是易如反掌啊。

我曾分管市图书馆,把许多有背景的闲人招成图书管理员,一位领导的小姨子招工后,从未上过半天班,可至今仍白拿着国家的工资。我完全可以让玲儿做一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这足以改变玲儿的命运啊。

九七年,玲儿将《丢手绢》寄给我时,我已任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多个报刊社挂有职位,我曾应人所求把诸多无病呻吟的文章推上各级版面,然而我没用心将玲儿这篇泣血而成的文章读完。翻读她的遗稿时我才发现这是怎样撼人心魄的文字啊:“丢啊丢啊,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不要告诉她……小时候最爱唱这首儿歌,我一直相信谁把幸福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身后,只是没有告诉我。我一直深信着,直到有一天,不幸突然降临在身后……”可我,当年却随手将它丢弃。成捆成捆文学爱好者的来稿连信封都没拆就被我们当作废品卖掉,换回一顿顿的酒肉。那时我正和同事为社长的位置而明争暗斗,根本没心思看稿编稿,我们只是千方百计拉来名家大腕们的闲篇把版面装扮得五光十色。

玲儿挂风铃从木凳上摔下后写出《感谢生活》时,我正为自己90平米的房子找领导讨价还价,我以封笔、辞职为要挟,终于抢占别人的名额得到了那套120平米的新房。两年后,单位再建新房,我故伎重演挤得一套位于五楼的复式房,我的理由是五楼视野开阔,这样才能写出大气磅礴之作。

玲儿父母拚死拚活攒到58块钱时,我花4000多块钱打通关节得到一个高级职称,让自己的工资每月增加23块钱。在玲儿对200多块钱的轮椅心生绝望时,我已成功地打掉所有的竞争对手,登上了市文联主席的宝座。为把座车从2.0升换成2.5升,我刁钻地从有关政策规定中找到一处文字疏漏,终致得手。新车买回,为示庆贺,我们一顿海鲜洋酒吃去6000多块。就在那年春节,打麻将一天一夜输掉5000多块后,我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就走了。

玲儿刚刚可以顿顿吃饱的那年,我已营养过剩、饮酒过度而患上了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脸上整日充盈着酱紫的油光。

玲儿在塆里四处搜集我的文章时,我把自己的作品集送给了权贵富商、名嫒佳丽,尽管我知道他们连用我的书闼醃菜坛子的兴趣都没有。至今,我仍不明白玲儿是从哪儿得到我的那十多篇文章的,我一向认为只有省级以上的名报名刊才配我的名字,本市的报刊是很难见到我的文稿的。

玲儿在荒僻的山村角落里反思人类行为的意义时,我却拼凑出一篇篇、一本本娇情媚俗却又故做高深的文字。我翻查古文典籍煞费苦心地在寄给师长同事朋友的明信片上写下连自己都读不懂的词句:“恰椒觞开腊,梅信绽春之际,谨祈:履躬清胜,造就日洪,家泰福隆,靖康神怡!” 我在中篇小说《肖湾的塆》中刻意歪曲乡村生活,竭力追求人物怪异、情节荒诞、语言艰涩。我却据此在京城开作品研讨会,四处活动索要奖项。我热衷于跟风凑热闹,借势抬高身价。我的案头摆着十多种印有我名字的精装名人辞典,不断在自己的金字名片上添加着嘹亮的头衔。

玲儿在苦难的旋涡中挣扎,却始终不忘为我、为我的家庭祝福。然而,我却撇下妻子女儿,和于我有利可图的女人滚到了一起,直到她看穿我的虚名和用心弃我而去。

玲儿奋力打掉那只卑鄙的脏手、毫不犹豫地捍卫自己的贞洁时,我一次次用笔告诫女人们要守身如玉,要洁白无瑕,然而我却放浪形骸,为所欲为,乐此不疲地更换着身边的女人。

在玲儿悠远的清香中,我分明闻到自己灵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

 

 

玲儿最后一次见到我,是夏天。

我在众人的簇拥下,远远地瞥见皂荚树下的玲儿仰望着我。我没有上前和她说话,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曾。上中专后,我就再也没跟玲儿说过一句话。隐隐回想起来,十八岁的玲儿脸颊、胸脯和上肢都已丰满,两腿虽细,但很长,如果能够站起来,肯定是个婷婷玉立的漂亮姑娘。

玲儿苍白的脸上,圆而亮的眼睛永远羞怯而热烈地仰望着、期待着!

沓沓的敲击声回响在每一页焦枯的纸页上。

 

2000年元月25日:“新世纪的钟声敲过了,一切依旧……听说,为了提高人平收入,村里每只猪每只鸡每只鸭都算进了产值,可没把我算进村里的人口,全村独独没算我!听妈讲,分田到户前一年,村里口粮不够分,妈对陈爹爹说:‘我们家玲儿就少分一口吧,她一个废人,吃多少还不是糟蹋!’陈爹爹马上瞪得眼珠子直鼓,说:‘玲儿妈,你说的是人话吗?玲儿再瘫她是个人,她的口粮一斤也不能少,村里一人少吃一口玲儿也够了!’”

元月28日:“……明哥,300块是多少?我糊一辈子纸盒能挣到这么多吗?那辆轮椅就算用我一辈子的期盼也换不来吗?

今生今世没有健全的双腿,下辈子我会有双绝世秀美的腿吗?

明哥,玲儿用整个生命都不能换得你回来看我一眼吗?

我想到拉萨去,那儿离天堂最近。”

 2月5日:“今天春节,但春天在哪儿……”

 

3月21日:“村里几个男人站在堰埂上闲聊,他们将这条来往必经的路尿湿,他们看见我爬过来了,但他们还是那样做了,当着我的面做了,我不得不从尿臊中爬过去。那不是调戏,不是骚扰,那是对我生命极度地忽视!我所爬动着的是人体吗?我所呼吸着的是生命吗?怎么能容忍自己的生命如此卑贱而肮脏地存在!”

 3月26日:“感谢爸爸妈妈!你们为我操碎了心,我拖累你们25年,来生还做你们的女儿……

感谢姐姐姐夫!是我拖累你们了,不然盖房子欠下的债应该还清了。永远记着你们的好,来生报答……

感谢明哥!读了他那么多那么好的文章,感谢他还记得玲儿。尽管他的文章一个字都没提到玲儿,但他好几次写到皂荚树和青石板,写从塆子西头的麦田里落下去的夕阳,这里面一定有玲儿,有玲儿额头的月芽儿……

感谢塆子里的爹爹婆婆、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大哥大姐、小弟小妹、侄男侄女们!你们帮了我那么多,我死了做鬼来保佑你们……

感谢被我爬坏的21个小板凳!你们就是我的腿。最后这个小板凳,求你们一定要把它和我一起烧掉……

感谢妈妈的金铜顶针!为我绣出那么多花……

我死后,你们一定要把我的腿扯直,哪怕扯断也要扯直!来生我要站起来,一定要站起来 ……

能给我穿身连衣裙吗?白色连衣裙,配豌豆花的蝴蝶结。

天天望见对面的鸟脚山,可我从来没上去过,求你们把我的骨灰埋到鸟脚山顶上,我要从上往下看一眼这世界,我想知道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我爬了22年……”

写下最后这篇日记的那天傍晚,玲儿把饭菜做好,屋里屋外收拾归顺,用手巾把金铜顶针包好放在母亲的枕头下,自已洗得干干净净后,在皂荚树下喝下剧毒农药“1605”,靠在青石板上,扶着小板凳,没有丝毫挣扎,安安静静地入睡了。

玲儿死后,人们遵从遗言,扯断肌键后将其两腿扯直。金铜顶针、最后那只小板凳伴她一起火化。

但她的骨灰没能葬到鸟脚山顶上,因为村里有规定,骨灰要集中安放在聚仙楼,如果土葬必须交1000元罚款。

玲儿出殡时,只有老人和未成年的小孩送她,塆里能出去的大多远出打工了。

那时,我在武夷山公款度假,身边躺着新结交的情人。

玲儿的骨灰搁在聚仙楼的最底层,不管论辈份还是论年龄她都只能有这个位置。

玲儿下葬“五期”后第二天下午,玲儿妈一直呆坐在皂荚树下的青石板上。晚上,玲儿爸回来时,玲儿妈已浑身冰凉,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经化尸炉焚烧后灰暗变形的金铜顶针。

塆里人认为皂荚树不吉利,将其锯掉,每家锯得一盘上好的大圆砧。青石板被扔到下马河。

不久,玲儿的骨灰被人盗去,盗去作捕鳝鱼的诱饵。据说人的骨灰入水有股神奇的异香,是诱捕鳝鱼的最佳饵料,有人专盗骨灰捕鳝卖钱。

玲儿什么都没能留下,玲儿换回一笼笼鲜活的鳝鱼。

                 七

我最爱吃鳝鱼。

在名流云集的热闹中,优雅地举起高脚杯,呷一口法国干红,在鼎沸的火锅中挟一段鲜嫩的鳝鱼。

忽的,一瓣月芽儿闪过,一双圆圆的眼睛幽幽地望着我。

我的目光猝然垂下,再也无力抬起。

玲儿啊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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