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学的是图书馆专业,当时这个专业刚刚恢复,鲜为人知,课程设置也杂乱无章。我记得教授在讲台上解释“信息”这个概念,他说信息不是磁带,不是纸,不是缩微胶片,信息是载有知识的一切载体,下个世纪将是信息爆炸的时代。我当时坐在下面暗自好笑,难道在鞋子里抄上一段百科全书,鞋子也叫信息不成?鞋子会变成原子弹吗?
那是上世纪80年代,新浪潮和新技术革命如同远雷,年轻愚钝的我还看不出时代的端倪。我倒是常去图书馆,也许是因为将来会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产生了亲近感。
我从高大的木质书架上取下喜欢的书,在宽阔的阅览室里找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上午的阳光总是清澈的,直到傍晚变深的光线从巨大的窗口打入,在桌面上泛出金色的光影。接着灯全部亮起,空气变得热烈而温暖。从图书馆出来,走在校园凉凉的浓荫下,常常有飞起来的感觉。
做读者和做馆员是两回事。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一所大学图书馆工作,那时还是手工时代,一边是陈旧的馆舍、拮据的馆藏和架着老花镜套着蓝色护袖的前辈,一边是拘谨的读者。前辈用缠着胶布的手指排列卡片,从老花镜上方打量我,在她们眼里,我太好动、不安分,我则从她们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不免沮丧。
每天,我负责把油印的卡片一张张插进目录柜;或者,手持写着读者从目录柜里查得的索书号的小纸条,跑进散发着霉味的书库,把书从书架上取出,让读者在柜台上填借书卡;然后,用一辆吱吱呀呀的推车,把还回来的书送回书库,一本本上架。书籍怕晒,所以书库总是朝北,灰尘并不会飞扬,而是沉淀下来,阴郁地沾在书上,常常濡染了我的手指。时间在这里似乎是停滞的,好像永远也不会发生变化。
大学同学很多考研,或转行,留在图书馆的寥寥无几,很多年我也难以把自己安顿下来。有一天,我把没有插完的目录卡片丢进厕所,硬纸板做成的卡片被我冲了很多次,还是冲不下去,下水道被堵住了。即便没有堵住也会被发现,因为新书重号了。在图书馆,细小的差错会随着时间而显露,如同松弛下来的自行车链条,细微的误差会累积,在车轮转动到一定的时候掉下来,让人丧气。
算一算,在图书馆已经工作25年了,目睹了行业的沉沉浮浮,偶尔自问:我喜欢什么?第一个想到的是阅读,竟还是和图书馆有关,大约这就是我一直留在图书馆的原因。图书馆已今非昔比,我的前辈当年绝对想不到,如今的图书馆拥有宏伟时髦的建筑,充裕的馆藏,最先进的设备,馆员的门槛标高为研究生。传说中的信息爆炸真的发生了,图书馆被信息技术从时间的谷底推上高峰,仿佛鲤鱼跃龙门。那位讲授信息学的教授已经退休了,否则他得修改信息概念的定义,或者竖起手指说:信息无所不在。中国图书馆分类法已经从二版更新到五版,单从类目的变化,便可窥见世界的变化。
我成了老馆员,馆里年轻的馆员甚至没有见过目录卡片,他们信赖电脑和网络,看中的也是与之相关的技术性和研究性工作。如今的图书馆竟然也契合了年轻人的期望:体面的环境,与最新的科技。有位颇为著名的图书馆学家在一个会议上说,让分类法见鬼去,我们迎来了一个新时代!如果时间倒退25年,这句话足以振奋我年轻的心。然后眼下,我很想问他,没有了分类法,书库里的书如何排列呢?用手指触摸屏幕就能让现实中书库里的书随时随地自己走动吗?莫非人类知识体系之树也已经转基因了吗?我没有开口问他,我知道自己的冲动,它源自于25年图书馆的积累。
博尔赫斯说他想象中的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这句话如今常常被图书馆员挂在嘴边,成为一份荣誉证书。我看了博尔赫斯的传记,天堂仅是一个隐喻,他在图书馆度过了漫长的黑夜,围绕在他身边的还有隐忍、牺牲和勇气这些古老的词汇。在一个以创新为主旨的时代,图书馆被推到了潮头,然而在时间的阴影中,仍旧能看见它孤独的模样。大约谁都愿意自己的人生绚烂多彩,引人注目,谁也不愿意被边缘,被时代超越而落伍,然而在时间的长河里,起伏、超越和被遗忘,然后被唤醒、冲上潮头,再下沉起伏,这也是规律。藏在书库中积满灰尘的书籍被无数双手抚摸过,在这个时代里寂寞下来,人类的思想正以另外的方式保存。我想象中的图书馆,应该是天堂的模样,这句话也许可以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