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升腾起袅袅烟雾，烟气氤氲。菩萨慈眉善目地低头看着他的崇拜者——一个跪拜的妇人。她刚洗漱全身收拾一新，虔诚地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妇人的后面是一名少年，名叫少华，是她的儿子。少华虽然因缺乏营养，脸色略显蜡黄，但生得眉清目秀，双眼炯炯有神。此刻，他正扶着装满粮食的架子车，准备到镇粮管所出售公粮。
        上世纪80年代，粮食流通市场未放开，没有私营业主和个体户经营加工粮食，粮食只能出售给国营粮站。如何将粮食卖得出去，再卖个好价钱，这绝对是庄户人家一年中的大事。妇人正为此事担忧。此刻，她一边忐忑不安地看着儿子和满车的粮食，一边卖力地磕头求菩萨保佑。
        妇女担忧是有道理的。因为当时农民晒整稻谷的设备有限，粮站收购稻谷要求严格，“卖粮难”成为农民最煎熬的事。
        通往粮站的路上，十里八乡的农民都在往这里赶，售粮的队伍已排到三里地之外了。有的农民在等待中，已熬过了一夜。老百姓在这里过夜简单，将尼龙纸搭靠在粮车旁，制成个简易的小棚子，人就依靠着车子眯下，囫囵地过上一夜就行了。吃饭更是简单，有的从自家带来了馒头、饼子或其它干粮，或者干脆啃几根黄瓜或西红柿对付一下。
         少华拉着粮车赶到，队伍已排了三里多远。他急得直冒汗，敞开衣襟，摘下草帽当扇子降温。其他排队的老百姓见急着没用，反倒悠闲起来——三三两两地聚在树阴下，相互递烟搭讪，聊起了天。聊天得有共同话题。当然，最牵扯他们神经的，还是“售粮难”这档子事。他们有的埋怨今年阴雨太多，稻谷不好晒干；有的诉苦说禾场土太蓬松，稻谷灰土含量高。最后数落来数落去，怨气最多的怪检验员把关太严、太刁难。大伙都明白，只要检验员在质量上松那么一丁点，写出个收购单，他们就凭这张“通行证”进行接下来的过磅、进仓等程序，粮食就能顺利卖掉，一年的收入就有了指望。
        “他奶奶的，这个'白脸秀才'做事太严格太古板了。我的粮食每次检验都不合格，得反复拉回晾晒才行。在农田中累死累活忙了一季，卖粮比干农活更折腾人啊！咱农民真贱！”一个农民恼怒地说道，他所憎恨的“白脸秀才”就是这所粮站的检验员。
        “我家老太婆用小竹筛子细细地筛过了，他还说灰土太大。”一名老者一直在诉苦。
        “哎呀，你们还念叨啥，秀才前几天被打跑了。”一名拖拉机手凑过来，说出了最新消息。
         出生在那个年代的人知道，卖粮太难了。农民辛辛苦苦地把谷子种出来收获上来，在出售时却因达不到粮食部门收购的水分、杂质标准而被多次退回，于是，他们把所有的委屈、愤怒和怨气都指向了收购检验员。检验员首当其冲地成了大伙泄愤出气的对象，经常遭到围攻谩骂。轻者受辱，重则被殴打。前几天，镇上几个留着长发长须的地痞拉粮过来，见检验不合格，认为检验员故意刁难、不给他们面子，动粗将质检员眼、鼻打出了血，住进了医院。另一个顶班的也被打得抱头鼠窜，撂挑子不干了。 
        粮站检验员不是被百姓骂走，就是被打跑。这事让粮管所领导很头疼。他们反复酝酿和筛选人选：看来，不选一个“狠角儿”，是镇不住这一方水土了。
        这边老百姓悠闲地聊天，粮站那边的质检现场可是一片繁忙火热的场面。
        一名身穿港式花衬衫、梳着“爆炸头”、戴着墨镜的青年被农民簇拥着。他正是新来的检验员。粗壮的胳膊轻轻地将一支管状的钢钎插进粮袋，然后一抽出，就将谷子勾掏出来检验。他身材高大魁梧，脸部孔武有力，声音洪亮嗓门大，一米九的彪悍汉子。那胳膊，比五年生的松树还要粗；皮糙肉厚的脸上，长满了酒刺。他威武霸气，自信自满，活像个西楚霸王。
        此刻，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霸王的嘴上，仿佛命运都被他的嘴拿捏着。那时检验粮食的仪器不多，质检员通常用口嚼的方式检验水分。如果是嘎嘣脆的话，合格；如果不响的话，那等上几天的队就白排了——得将粮食拉回筛整晾晒，再重新排队进行质检。如果反复不合格，就一直反复循环。
       此时，他不慌不忙地拣起几粒稻谷投进了嘴里咀嚼起来。这时，嘴中的稻谷虽然响了，但不够脆爽，他皱起了眉。这家主人担心的事情出现了，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下完了，心里直叫苦，随即露出痛苦的表情。果然，这家泡汤了。他头一甩，径直向另一辆运粮车走去。一连几家都不合格。
        农民太不容易了。他太挑剔了，太为难人了！有几名群众满怀怒气，想揍他一顿出口气。可一上前，腿脚就软了——怎么打得过他呢。前几天，镇上几个泼皮过来闹事，被他打得满街跑。他也真正得了个霸王这个绰号。
        “哎哟，以前检验员不好对付，来了这个霸王，咱们可更难了。”大伙边聊天边叫苦。他们只盼运气能好一点，霸王能发发慈悲，将他们的粮食勉强收下。
       见硬的不行，来软的，于是，可笑的一幕出现了，有的买包好烟来，暗自塞给他讨好他，希望高抬贵手给个关照；有的见天气热，急忙买个冰棍给他吃，降降温，混个脸熟；有的甚至许诺接他到家里吃饭钓鱼，拉近关系......而霸王呢，根本不吃那一套，仍然我行我素。这导致老百姓重新整晒谷子的多、重复跑来排队的多；能一次性检验合格收购，那简直就是交了好运。
        不知不觉中，轮到少华的粮食检验了。少华明白，父亲去世得早，家里缺少劳动力和设备，娘俩收拾的谷子比一般人家的还要差；可是，不碰这个运气又怎么行呢？果然，霸王检验完后，看了看少华，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土地庙前，香还在静静地烧着。突然，一阵凉风吹来，烟雾四处飘散，接着，天空飘过来的乌云把太阳遮住了，远处传来闷雷声。天气说变就变。 
        望着即将下雨的天空，看着长长的售粮队，霸王检验处置的速度更快了：他要赶在下雨前把群众拉来的粮食质验一遍，合格的及时入库，不合格的让百姓迅速拉回，以免粮食淋着雨。许多老百姓甚至幻想着大雨到来，霸王会体谅他们，质量会松一松。然而，结果依然很残酷，大部分农民的粮食不合格。
        一时间，大家纷纷折返，拖着粮食回家。拖拉机声、呵斥牛车的声响混成了一片，道路上扬起了高高的尘土。不一会儿，拖粮的车大部分都走了，只剩下少华一个人。喧闹的粮站又恢复了平静。
        此时，雷声一声比一声响。少华进退两难，呆在原地痛苦地抉择着：将粮食放在粮站的屋檐下，粮站会不会让他存放呢？还是将粮食拉回家？可家太破了，房顶漏雨，粮食肯定会被雨淋湿霉坏。更糟糕的是，家里还指望这车粮食卖了交学费。想到这些，少华心里一阵吃紧。
        “算了，还是将粮食拉回。”少华想，受点折腾不碍事，就是糟蹋了这些粮食。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少华家离粮站较近，他家的情况，霸王多少是知道一些的。此情此景，正被霸王尽收眼底。
        少华正欲起身，突然飘来一句话：“你等一下！”少华一惊，抬头一看，霸王正用那柄掏谷子的“宝剑”指着自己呢，并快步走来。少华以为是哪处冒犯了霸王，他过来找麻烦的。一时害怕地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稻谷我收了。杂质和水分都不扣除，按国家一级稻谷结算。”霸王不自然的脸上，露出一种自认倒霉的神情。他一边念叨一边飞快地写着收购单据。
        关于当时的粮食收购标准是，农民反复整晒好、粮站刚能够达标收购的，就是四级稻谷。绝大部分农民出售的是这个等次。在此基础上，再经过精整细晒的，就是三级稻谷。这只占极少数。如果一个地方土壤特殊、土质极好，种出的粮食粒粒颗粒饱满，就是二级稻谷。这在一个镇子，只有那么十来亩地能产出这种稻谷，算是特产。至于一级稻谷，大家从来没见过。稻谷品级越高价格就越高。
        真是否极泰来、喜从天降。少华呆在原地未缓过神来，不相信这是真的。
        “快去过磅办理吧！天快下雨了。”霸王将收购单递给他，再次催促。
        妇人见少华成功售粮归来，喜极而泣，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她拉着少华就要去拜菩萨，说是菩萨保佑显灵。少华回头望着粮站的方向，叹了口气，欲说无语。
        花开花落。少华学业有成参加了工作。
        香炉升腾起袅袅烟雾，烟气氤氲。高大的菩萨在大雄宝殿上，俯瞰着这座城市的车龙水马，也俯瞰着正在庙门前广场上宵夜的少华。
        少华被大家簇拥着，坐在了上座。他环视广场一周，目光被一处角落吸引：只见一个10岁大小的男孩席地而坐，正趴在一个破水果筐上专心致志地做作业，全然忘记了周围的环境。
        “这小孩很努力，太像当年的自己了。”少华心中一惊，升腾起一股暖流，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小朋友，你为什么不在家做作业？”少华轻声地问。
        “我在这里做作业，爸爸既可以照看我，还能卖水果呢！”小男孩礼貌地站起来回答，手一指，指向了不远处的水果摊。水果摊上的男子见有人与小孩说话，也将目光投向了这里。他虽然胡子拉碴有点落魄，但高大魁梧的身材中隐隐透露出一股英气。
        少华感到似曾熟悉，定睛一看，深吸了口凉气：眼前的男子正是霸王。
        原来，多年前，随着粮食市场全面放开，私营企业和个体粮贩如雨后春笋冒出来。国营粮站门前的车龙水马，变成了门可罗雀。粮食部门效益变差，大量人员下岗分流。霸王也成了众多分流中的一员。
        霸王检验员虽然当得好，可在市场经济的潮流中，他既无头脑，又无一技之长，很快陷入了困顿。面对勺不叮当碗不响的生活，老婆与霸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老婆为了讨活计，只身南下打工。屋漏就怕连阴雨。时间一久，两人感情疏远，老婆便与霸王离了婚，小孩与霸王一起生活。
        霸王接连遭受打击，在家大病了一场。可生活还得继续呀。霸王干脆带着小孩到城里租了间房屋，寻思找个门路生活。可他既无钱开店，又无技术，怎么办呢？在城里溜达观察了一周后，他干脆买了辆推车，卖起了水果。
        霸王在小镇上算个人物；可到城市里来，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也没人理他。城管撵着他到处跑。他见庙门前广场的夜市生意好，人流稠密，就将生意安顿到这里。可是，本城的下岗职工多、卖水果的就多，怎会容得下这个新来的“乡下人”呢？好地段当然就给城里人占了，他只能蜷缩在一个僻静的角落。这样的位置，生意自然就差。水果生意是个良性循环，水果越新鲜越卖得快。别人的摊位靠近马路生意好，水果进货出售循环快；而霸王呢，几个果子不几天就卖蔫了，水果越蔫越不好卖。同在一处做生意，别人赚钱他赔钱。眼看撑不住了，霸王整天唉声叹气。
        此时，失魂落魄的霸王与昔日威武自信的霸王交替在少华眼前闪烁。当年的霸王高高在上，许多“乡绅名流”巴结搭讪说句话都难呀，莫说他少华了。可眼前又脏又有点猥琐的霸王，谁又愿意多看一眼呢！少华的心突突地跳，脸红一阵白一阵。
        “是您啊！这么多年了。我是......”此刻，少华想说，我就是您当初关照过的卖粮少年呀！然而，话到一半他却噎住了。此刻，他是众人眼中的副总，处处受人尊重，别人跟着求着找他办事。如果把过去的事说出来，别人会怎么看他，会当笑话讲吗？还会尊重他吗？少华怔住了。
        “你是......”此刻，霸王有点惊愕了，望着他，皱皱眉张张嘴，似乎在搜索回忆，想起了什么。
        少华的脸憋得更红了。
        “这个...... 这个，我是来宵夜的......顺道买点水果的。”少华担心霸王想起来认出他来，急中生智，变换话语搪塞，勉强地应付了过去
        “哦！你是......来买水果的呀！”霸王终于舒展了眉头。
        还好，还未认出来，要是认出来，怎么收拾场面呀？少华心中一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您要点什么水果，要多少啊？“
        “每样来三十斤!”
        “什么？" 霸王不敢相信，伸出三根指头望着少华，更惊愕了。
        “你买这么多吃得完吗？”
        “吃不完送朋友吃。”
        霸王自从经过这个大主顾“刺激”后，觉得来了转机，变得自信和精神起来。少华呢，定期来宵夜，每次总采购一大批水果。
        可越是这样，霸王就觉得越不寻常，狐疑就越多。
        有一天，霸王不安心地悄声地在少华耳边问：“你买这么多水果干吗去了呀？”
        “吃了呗！”
       “你哄人，哪吃得了这么多呀。”
        “难道不是我吃了，是神吃了？”少华脸一红，诡异地一笑，指了指庙堂内的菩萨。
        “就连菩萨也吃不了这么多水果呀！" 霸王也被逗乐了。
        少华无意中看了看菩萨，似乎有了主意，低声在霸王耳边一阵私语。
        于是，按照主顾的要求，霸王每天将一些蔫一点次一点的水果挑出来，送到旁边的庙里去作供品；主顾每月以最高的水果价格，将钱付给霸王。       
        有了这个优势，霸王售卖的水果比其他水果摊的更新鲜更优质，逐渐有了好口碑，顾客们都愿意找他买水果，生意自然就好起来了。
        一个要补锅，一个找锅补。这样的好事，悄悄地延续了三年。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少华的母亲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少华，别做傻事了，别把钱送给水果贩子。你把钱攒下来留给我养老不行吗？”
        “妈，当初别人照顾我，可是帮了大忙的呀！”
        “当年，你能顺利卖掉粮食，是我求菩萨求来的呀！他一个凡胎，还不是受了菩萨的点化。”老妇人揩了揩眼泪说。
        “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人家现在有了难处，我们伸一把手也应该的呀。”少华有些无奈。
         庙前的香炉升腾起袅袅烟雾，弥漫着浓浓的香气。老妇人拜完菩萨后，决绝地来到了霸王的水果摊前。今天，她要了结一桩心事。
        过了一段时间，周围的人们发现，霸王的水果摊不见了。没有人太在意他。直到有一天，一个有些面熟的年轻人，来了一次又一次。后来又跟邻近的摊贩打听霸王的去向。有人说，他到别处摆摊去了，也有人说，他转行做别的小生意去了。
        在香炉缥缈的烟雾中，这里，似乎发生过什么，也像什么也没发生……

        （作者现在荆门高新区·掇刀区从事宣传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