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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

时间:2023-10-08 10:00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张永平    点击: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王国庆正想把他的那双粗糙的、指缝里塞着黑泥的手放进秀珍的怀里,去摸一摸那对被衬衫罩着却时刻在他的眼前跳动的奶子。

王国庆和郝秀珍两家就住在隔壁邻墙,说得具体点他们两家的屋子本来就是一座老式的四合院,是王国庆的爷爷花了不少银子盖起来的,算得上是方圆几十里首屈一指的豪宅。正是因为这漂亮的房子才令十乡八村的人羡慕不已,才引来好事的媒婆为他跛着一条腿的父亲说媒,才使得镇上的富户刘举人将自己的千金小姐嫁进了王家。后来还是因为这房子,王国庆家被划成了地主,房子被贫协会没收了,分给了几户无房的贫雇农。秀珍的爹娘就和村里的其他几户人家欢天喜地地搬了进来,像牛羊一样一下子塞满了整个院子。秀珍一家住进了西厢房,墙外巴壁的是老王家以前的牛屋和柴房,国庆的爷爷和父亲重新收捡了一番,一家人就住了进去。那一年村里人张灯结彩,庆祝新中国成立五周年,国庆的娘就在那间阴暗、潮湿的屋子里生下了国庆,转年杏花桃花竞相开放的时候,秀珍也呱呱坠地了。村里人都说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每当听到这话,秀珍娘就抱了秀珍回家,留下国庆娘站在空旷的稻场上暗自落泪。

摸一摸秀珍的奶子是王国庆隐藏在心底许多年的一个想法,其实他最初的想法是要娶秀珍,和秀珍耳鬓厮磨一辈子的。可后来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心智的成熟,他越来越为自己的家庭出身而感到无可奈何,看见队上的同龄青年参军他只有羡慕的份,看见队上批斗他的父亲他就躲得远远的,似乎批斗的是他,而在已是农业学大寨积极分子的郝秀珍面前,他的腿就像父亲的腿一样短了半截,整个人就矮了三分,成天就在想见秀珍又怕见秀珍的矛盾中打发着日子,特别是秀珍和退伍回来的残疾军人刘水生相爱已成不争的事实时,王国庆闷在屋子里使劲地抽着烟,一时烟雾缭绕,如燃烧的灶堂里加了把湿稻草不见火苗只有烟,连视烟如命的父亲进了屋子也被烟雾呛了一口,他一把揪出国庆,说,驴日的,就这点德性。被父亲骂醒的国庆就认了命了,就把娶秀珍的事儿抛开了。后来,刘水生入赘成了秀珍家的上门女婿,不久秀珍生了一个胖小子,国庆就更不想与秀珍洞房花烛的美事了,只是秀珍挺着一对鼓胀的奶子时不时地在他的眼前晃动,有时给儿子喂奶也不遮蔽,坐在稻场上的老榆树下就掀衣服,奶子就露了出来,白晃晃的,晃得国庆心旌摇荡,跟着就有了胡思乱想。每当这个时候,国庆就起身回屋,又禁不住回头看看,似有千般不舍,心里就无理由地生出对水生的嫉妒来,他不知道失去一只手的水生是怎样抚摸那对硕大的乳房的,他想一只手摸与两只手摸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到底是怎么的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楚。此刻他就有了把他的两只手放到秀珍的乳房上去摸一摸的想法,这种想法一出,他的脸就像发烧样的涨红起来,他为自己会有这样龌龊的想法而羞愧。

说来也怪,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就像蚂蝗叮人一样打也打不掉,甩也甩不脱。父亲去世时拉着仍然是孤身一人的王国庆的手说,是爹害了你呀!王国庆知道,临近土改时,刘举人来劝亲家把房子和田地处理一些,他父亲坚决不同意,才被划成了地主。母亲有时抱怨几句,他却一直沉黙不语,无奈地接受着既定的事实。他流着泪说,爹啊!您放心地走吧,儿子不会一辈子打光棍的。至少要摸到秀珍的奶子,给您老长脸。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只是他心里的一句狠话。

王国庆心里的这种想法根深蒂固,却没有变成现实。有时有机会,可他没把握住。记忆最深而让他后悔至今的有一次,那天秀珍在竹床上午睡,竹床就横在大门口,国庆从那里经过,看见秀珍穿着宽大的汗褂,胸脯一起一伏地睡得香甜,四周里空无一人,只有知了躲在树丛里懒洋洋地哼着小曲,王国庆认为机会来了,就转身回来,可他的心跳得厉害,手不敢伸出去,像是一伸出去就会被人抓住似的,在床前走了几个来回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将手伸向秀珍的胸前,可当手刚触到秀珍的衣服,水生唱着歌儿回来了,做贼心虚的他逃也似地跑了。

后来王国庆结了婚,娶了邻村一个智力有点不健全的女人,那女人不久就为他生了个儿子。可不知为什么,他看见自己的女人给孩子喂奶就像看见秀珍在喂奶一样,他揉搓着自己女人的奶子就想到了秀珍。

以后的变故使王国庆没有空闲想这档子事。先是联产承包、分田到户,他忙了田里忙屋里,继而是老婆生病、孩子尚小,他忙了老婆忙孩子,一年四季从春忙到秋,从早摸到黑,靠田里的一点收获过日子。好不容易熬到儿子职高毕业去广东打工,有了点收入可以帮衬他了,老婆又害了场大病去世了。又成了孤家寡人的他倒显得自由自在了,他去附近的工厂打短工,搞搬运,有时收粮食,搞贩运,还把自己的田改了一些种莲藕,搞养殖,什么活儿都做,凭着力气和勤劳,有了一点积蓄,他就把老屋子拆了,修了三间瓦房,又为儿子娶了媳妇成了家,还添了孙子,他才终于松了口气,把几元钱一包的烟换成了十几元一包的烟,他觉得那烟抽的比以前舒心多了。

也许真应了那句老话,饱暖思淫欲。日子好过了,他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宽大的床上,皎洁的月光照进来,总让他感到孤寂难耐,他的思绪就穿过墙壁落在了郝秀珍的身上。

前些年郝秀珍一度从王国庆的视野里消失了,她跟着儿子媳妇去了福建。儿子和媳妇在那里经营一家小餐馆,儿子当厨师,媳妇打下手,由于经济实惠,生意还好。她的任务就是照看孙子,把孙子送上学了就在餐馆里做些摘菜、洗碗、扫地的事。孙子上大学去了,她的事少了,心里又着实记挂着独自一人在家里侍弄着那十几亩田的老伴,儿子也理解,就让她回来了。

王国庆又可以天天见到郝秀珍了,这让他心里感到十分舒坦,干起活来也像田里的牛一样有使不完的劲,一刻也不知道疲倦。如今的乡村,年轻人都外出了,在田里忙活的大多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就互相帮着,你为我插秧,我帮你割谷,显得自然融洽又和谐。王国庆家的田大部分被儿子做主租给了别人,仅留下了一点口粮田,他乐得清闲,平日里他骑着摩托车去镇上打点零工,早出晚归,大多是做些体力活以挣点零花钱和烟钱。到农忙的时候他就哪儿也不去了,一门心思地帮助秀珍和水生忙着地里的事儿,似乎那些田地都是他自己的,犁田赶糙,插秧割谷,锄草施肥什么活都干,忙下地了,秀珍端来饭菜,摆上一壶老酒,他便和水生对饮几杯,喝得半醉不醉的才回家睡觉。他觉得这样的日子踏实还有点幸福的味道,从来没有劳累的感觉,相反他认为是一种享受。

这种享受让他乐此不疲,儿子要卖了房子和田要他去城里生活,他就骂儿子是个败家子,说城里房子再宽敞他也不稀罕,他舍不得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里才是他的根。而他真正不愿走的原因还是秀珍,这事就像秋天柿树上挂着的柿子,没了树叶的遮挡,红彤彤赤条条的,谁都看得见。儿子拗不过,就随了他去,免不了在心里骂他一句老不正经的。

有一天,王国庆帮助水生把油菜籽打了,将秸杆堆在田边,然后习惯性地掏出打火机点燃,干燥的秸杆就噼哩叭啦地烧了起来,烟雾在空中自由地飘荡。他们就在稻场上喝酒,喝得晚霞消失了,四周是浓浓的暮霭,国庆的眼也朦胧了。秀珍扶他回屋,把他放在床上,拉过一床被单搭在他的身上,国庆就看见秀珍的两只乳房在他的眼前晃,他伸手抓住了一只,像抓住了一只酒瓶子一样。有力却生硬的举动让秀珍感到了疼痛,她顺手给了国庆一巴掌,骂道没醉死啊,老鬼。国庆嘟哝着说我想呢。秀珍把蚊帐塞好,说想也白想。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刘水生正在几里外的肉羊养殖场转悠。他个头不高,但显得结实、硬朗,时常穿一件旧军装,不为好看,只为证明他曾经是一名军人。他听说养殖场要将羊子分散到农户放养,每户五只,贫困户八只,羊羔不收钱,达到出栏的标准后养殖场按市场价回收。这是村里扶贫工作队推出的一项扶贫措施。刘水生觉得这个做法好,他少着一只手,出外打工没人要,不如在家养羊,还可料理家务农活,可王国庆说不行,几只羊牵回家就像绳子样的捆住了他的手脚,到哪去都不自由了。他就和水生商量,分给他的羊由水生养,他什么也不要。刘水生认为划算,高兴地答应了。他将柴屋收拾了一番,好让羊子来了有个窝棚,一切准备就绪,却迟迟不见村里把羊子分给他,心里不免着急,就瞅了空到养殖场来打探一下。

其实,刘水生到养殖场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想给他田里的一堆油菜秸秆找出路。本来这几年油菜籽价格偏低,除去种子、农药、化肥和人工外几乎没有落成,村里的农户大都不愿种了,可县里要办油菜花节,都不种了,春天的田野里没有了油菜花的色彩,游客来了看啥呢?县里就出台补贴政策鼓励农户种油菜,收入有保障了,农户们也乐得其所。油菜花节每年如期举行,万亩花海美如仙境,引来游人如织。只是春夏之交的时候,日渐升高的气温像魔术师一样把金黄的菜花变成了饱满鼓胀的菜籽角子,农户们打下了油菜籽,剩下的秸秆就让他们发愁了,以前一把火烧了了事,如今镇里下了死命令,说是为了环境,为了蓝天白云严禁焚烧,村头村尾到处是宣传标语,“响应政府号召,坚决不烧秸秆”,“焚烧秸秆是违法行为,罚款200元,依法拘留”,“焚烧秸秆污染大气,秸秆还田肥沃土地”等等不一而足,上面还出动了宣传车,架着高音喇叭走村串户喊话,还有巡逻队在田间地头查看,说是有烟必查,有火必罚,有灰必究。村里也立下军令状,不冒一股烟,不放一把火,不烧一片田。村东头的二秃子不信邪,说那都是吓唬人的,老子烧了谁晓得,又不是孙猴子有火眼金晴,千里眼顺风耳啊。他就一把火烧了自家田里的秸秆,还洋洋自得地在村头大树下与人斗地主,可没斗几盘,镇上的执法队就来了。领头的是一名公安协警,只说了句你胆子超过体重了吧,就掏出手铐把二秃子铐走了。这可吓坏了刘水生,本想借着二秃子的胆子也把秸秆烧了的他只好作罢,他蹲在田边望着秸秆一筹莫展。王国庆来说村里刚办的肉羊养殖场不是大量收购秸秆吗,你拖去试试。一句话提醒了刘水生,他用板车拖了满满的一车秸秆,堆得像山一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到养殖场门口,人家却说油菜秸秆没有营养,羊不吃,不收,他们最欢迎的是玉米秸秆,有多少收多少。刘水生就扯了嗓子在那里喊叫,说烧又不准烧,拖来了又不要,驴日的,老子拖到主任家门口供起。没有人理睬他,他的喊叫声伴随着羊子的叫声在低空中回荡,他知道这样下去喉咙喊破了也是白搭,无奈中他拖了板车往回走,走到一条水渠旁,见四周无人,他突然就有了将秸秆倒进水渠里的想法,说老子没烧,倒了总可以吧。不曾想这也是不允许的,巡逻队的人找上门来,说他乱抛秸秆,污染河流,罚款200元。他觉得憋屈,郁闷了好一阵子。

日子又到了暮春,大地一片葱绿,田里的油菜角子已长得饱满浑圆,再有几个太阳晒了就要裂开了,人们便开始安排收割的事。刘水生打听到村里许多人都想请收割机,出几个钱把机子请来,机子在田里跑几圈,菜籽就装进了蛇皮袋里,秸秆也不见了,被打成碎屑散落在地上,省工省事。刘水生却舍不得钱,他说农民生来就是做农活的,地上的事儿都让机器做了还要我们这些人搓毬。好在他的田不多,有了他们两口子,再有国庆帮把手,两三天就可把油菜籽收完。秀珍问那秸秆么办?再不会被你个憨子拉去倒了吧。王国庆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袖箍,麻利地挽上臂膀,说你敢。你再倒了老子要你下河去一根根地捡起来,还要罚款,今年可不只是200元了。刘水生知道村里已安排国庆做了秸秆禁烧巡逻员,见他那认真的样子,就问一不准烧二不准倒,老子把它拖你屋里去,铺到你床上当床草,保你暖和又舒服。王国庆说得了吧,还是留着你和秀珍妹子享用吧,老子不稀罕。说完,他骑上摩托车要去巡逻,车子响了,屁股后面喷着白烟却没走,他回头对水生说听说养殖场收油菜秸秆,你去问问吧。

刘水生走进了养殖场的大门,一排排新修的羊舍整齐地排列在小山坡上,蓝顶白墙,格外显眼。他看见这些房子分为上下两层,羊群平时在上面一层活动,羊粪通过木板之间的缝隙漏到下面一层,以保证羊舍内的干净、通风。在羊舍上层通往院子的一边开有一个个小门,羊群可以走到室外活动,大大小小的羊子或追逐嬉闹,或静卧反刍,都显得悠闲自在,精气十足,像人住进高级别墅后自然显露出的那种精气神。刘水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羊舍,说这畜牲还住楼房呢,比老子住得还舒坦呢。门房老头打着哈哈说,那是,别看石总年轻,他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养羊都用着新法子,就是不一般。

石总大名叫石达金,有人戏称他是石达开的兄弟,他说我才不做他的兄弟呢,几万人跑到大渡河边被清军全歼了,那是他没本事,同样是大渡河,红军就过去了,红军里能人多。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小就立志做有本事的人,那年他考取了大连海事大学,全村人敲锣打鼓地送他,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有本事了回来报答父老乡亲。大学毕业后他去了香港一家远洋运输公司,在海上漂泊了十多年,攒了一笔钱,就想着回家乡创业,正在此时,他高中同学、镇委书记唐彪联系上了他,说县里有许多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要他回家乡来发展。两人一拍即合,很快石达金就辞了高薪工作,带着妻子和女儿回到了村里,他发现周边的大型养羊企业还是一片空白,而且羊肉的市场需求也很大,经过一番考察,他就创办了牧业公司,开始大规模发展肉羊产业,建成标准化羊舍22栋,具备年出栏一万只肉羊的生产能力,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目前肉羊养殖存栏数量在4000只左右。

唐彪一个电话就引来了一家大型养殖场,这在内陆不发达的地区来说,无论是办事效率还是经济效益都是榜上占得了一席之地的,这让许多人对他的工作能力和作风刮目相看,县委书记多次来镇上听他汇报工作,查看招商引资企业,在几次全县干部大会上还表扬了他,说他是干实事有担当的好干部,还特别提到了肉羊养殖场,说养殖项目好,落地快,效益高,不仅提高了经济指标,还带动了农民致富,同时也解决了秸秆焚烧的问题,是一举多得的典型例子。市里的电视、报纸又来采访报道了一番,使得唐彪书记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书记,不久,民间就有了传闻,说唐彪书记要升迁了,要当副县长了。

这样的好消息传到唐彪的耳里自然是让他喜不自禁,但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沾沾自喜而忘乎所以,他把喜悦藏在心里,仍是一如既往地走乡串户,把精准扶贫、秸秆禁烧等工作当着大事抓在手上,还主动要求到王家坪村来办点,成为村里的包联书记。村两委一班人落得高兴,石达金也是喜不言表,他不时地与唐彪联系,说是要汇报工作,其实是想老同学在一起叙叙旧,喝喝酒。

刘水生走到羊舍的另一侧,发现一排厂房的门开着,他好奇地走了进去,厂房很大,却空无一人,一半安装着机器,另一半堆了许多秸秆,一旁的几个白色袋子里装满了已制成的颗粒饲料,原来这是一间专门收储秸秆和加工秸秆的厂房。刘水生径直走到秸秆堆旁,看见全都是玉米秸秆和花生秸秆,就是没看到一根油菜秸秆,这下他可着急了,又像去年一样扯开了嗓子喊,有人吗?你们到底收不收油菜秆子啊?

这时从门外跑进一个人来,见是刘水生,就忙说水生叔,别喊呀,我什么秸秆都收,您老有多少我收多少。

刘水生嘿嘿一笑说,是石总啊。

石达金四十多岁的样子,戴着草帽,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他摘下帽子轻轻地扇着风,说水生叔放心,我从省农科院专门请来专家就是做油菜秸秆和稻草秸秆利用的实验,您老也知道,这些秸秆都是粗纤维,没有营养,可牛羊是反刍动物,还就得要这些粗纤维帮助反刍。现在我用这些秸秆做的饲料添加进去,羊吃了效果还蛮好,也没见羊子掉膘啊。

刘水生说石总啊,你真能啊!这下我就不愁了。

石达金说水生叔,不用愁,村里很多人的油菜秸秆都准备粉碎还田,您老用镰刀割了,秸秆就给我送来,青黄不嫌,多少不限。

刘水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高兴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还忍不住哼起歌儿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郝秀珍正在收捡餐桌,洗碗涮筷。她将残羹剩饭倒进猪食槽,将几块骨头扔给早已在门外翘首以盼的狗,将碗盘放进大塑料盆里,又从井里打来一桶水,滴了几滴清洁剂,然后麻利地清洗起来。

做饭洗碗的事儿郝秀珍做了大半辈子,打记事的时候起她就帮助家里扫地洗碗,稍大一点后,大人们都在队上出工,她就揽下了全部的家务活,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也没有让她去读书的打算,她爹说女孩子家的读哪门子书啊,迟早都是别人屋里的,不如在家挣几年工分,也不枉生养了一场。有一年,生产队组织妇女赛诗会,不知是谁看中了秀珍,找了首诗来要她上台比赛,大字不识一个的秀珍就让国庆教她,她费了几个夜晚硬是把那诗背下了,大大咧咧地走上台,张口就说旧社会,妇女守锅台,“三从四德”口难开;新社会,妇女登上赛诗台……像背天书一样,有人问她“三从四德”是啥?她一脸的茫然,但她在台上的气势博得了乡亲们的阵阵喝彩,村里的老书记说这姑娘有气魄。不久她就当上了“铁姑娘战斗队”的队长。队上还安排高小毕业后就回村务农的王国庆做她的文化教员,教她识字断句。她就问国庆啥是“三从四德”呀?国庆就翻着书本讲给她听,说“三从四德”是旧社会为女人们定下的道德标准,也是男人们找老婆的标准。三从就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儿。秀珍抢了话说那是,一个女人不听父母的不听丈夫的不听儿女的成何体统?国庆说四德就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秀珍问啥意思呢?国庆晓得解释得再多她不一定都懂,就不愿解释,说讲多了你也不明白,书记晓得了还以为我在宣传封资修的东西。秀珍说这也看不出有啥毛病啦。国庆说在过去呀这不仅没毛病,而且是全天下女人的行为规范,按这做了就是好女人。可新社会了,这一切都过时了。这是长期压迫、束缚广大妇女的封建礼教,是套在你们脖子上的枷锁,毛主席号召妇女解放,就是要砸烂这些枷锁。秀珍似懂非懂,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国庆,问怎么砸呀?这问题让国庆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这个女孩没读过一天的书,扁担倒下来也不认识是个一字,又不免对她心生一种怜悯,但他对那些深奥的道理也讲不清楚,又不想让秀珍失望,就说砸锅砸碗会吧?从今往后你不再烧火做饭了,从灶门前解放出来,要上学识字,要和男人们一样同工同酬。秀珍说那可不行,不烧火做饭了,爹妈回来没吃的,一定会生吃了我。国庆无奈地说那你就烧吧,以后也给我烧,烧一辈子。秀珍说你别想到豌豆坛子里去了。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郝秀珍也没有从锅台灶门里解放出来,她总认为烧火做饭是女人天经地义的事,何况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饭菜从哪里来?只有靠女人做出来。饭菜做得香甜可口才是女人的能耐。所以她总是把单调的萝卜白菜想着法子地做出些花样来,惹得在她家吃过饭的村上的人都免不了回家把自个的女人数落一番,说看人家秀珍做的菜真他妈的有味,在她家吃饭就像上了回城里的馆子。

王国庆的爹也常念叨,有时就抱怨自己的老婆虽然是出身大户人家,懂得琴棋书画,却是中看不中用,炒的菜是清汤寡水,淡然无味。他告诉王国庆说要找女人啦还得像秀珍那样的。

王国庆也觉得郝秀珍标致、能干,是他心目中理想的老婆,后来,当刘水生入赘进了郝家门后,他想娶秀珍当老婆的事就成了沟里的水泡泡,被流水冲得无影无踪了,不过内心里还藏着那么一点不舍,他爹走的时候说你俩的姻缘没了,孽缘还在呢。

那天,刘水生去镇上买稻种去了,秀珍还让他带点黄豆、绿豆回来点在田边堰角。村里通知开会,要贯彻落实县里全面禁烧秸秆的会议精神,还要与每家每户签订责任状。大凡这些会议都是水生去的,今天他不在,秀珍就坐上国庆的摩托车去了。正值春耕季节,人们都在田里忙活,到会的人不多,坐在村部会议室里显得稀稀拉拉的。村书记张德才说镇委唐书记要来讲话,人太少了反映出王家坪村对上级领导不尊重,对秸秆禁烧工作不重视,就吩咐村主任、治保主任、妇女主任和会计等村委成员再去邀人,邀了多会儿也没见增加几个。唐书记来后见人不多,就说也难怪,人家都在田里忙,我们也开个短会吧,但精神要转告,要妇孺皆知。他就秸秆禁烧工作讲了“三早保三无”,即早宣传早发动早行动,确保无火点无火情无黑斑。要求按照“镇干部包村,村干部包组”的原则,建立一级抓一级,人人有责的工作体系,再加力度,再增措施,严防死守,多管齐下,确保夏秋两季秸秆禁烧真正做到零火点,还乡村一个优美的环境,给子孙一片蔚蓝的天空。他说他是以包村干部的身份讲的,希望王家坪村带好头,为全镇做出一个好的榜样。张书记与到会的每个人签了责任状,还宣布了巡逻队队员名单,给每名队员发了红袖箍。王国庆领了红袖箍就给郝秀珍看,说这就像我们那时的红卫兵呢。郝秀珍说那时你又不是红卫兵,老书记不让你当,说你是地主崽子。旁边的几个老姐子就笑,国庆也跟着笑,说不当就不当,我也没少一块肉啊。

王国庆要郝秀珍在旁边等一会,他去找张书记问个事情。张书记在厕所屙尿,国庆也跟了进去,说张书记,我那反映的事咋还没解决呀。张书记狠劲地用手摇着他的小兄弟,把残留的尿液甩干净了说,这不是忙嘛,屙尿都要找时间。国庆就递一只烟他,说你不要欺负我叔叔和婶子老实,无儿无女的,以前做得,现在老了,病也多了,不上个低保,确认个贫困户你看得过去呀。张书记接了烟夹在耳根上,说这不是要研究嘛。国庆就没好气地说,城里有房子,手里有车子的人都是贫困户,那是他们有关系有本事我管不了,你如果再把我叔叔他家定掉了,老子跟你没完。张书记就朝外走,边走边说你敢咋地?还翻了天不成。国庆站在厕所门口,憋了半天说老子把秸秆全烧了。

回家的路上,秀珍说这烧秸秆说得是不是太严重了,像搞运动似的,别是吓人的吧。

国庆在前驾着摩托车说,是烧不得了,微信上说影响空气呢,北京那里就被大雾埋得看不见人啦,开车的也找不到路了。

秀珍说你说得吓死人的,过去烧了还不是烧了。你记得赶毛狗子烧荒一烧一大片呢。

怎么不记得呢,我们几个跟着火跑,还偷了红苕在火里烧呢。

两个人的思绪仿佛一下子都回到了那个年代,回想着他们无忧无虑的童年。一时都没了言语,只有车子发动机的声响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

车子一下路就到了秀珍门前的稻场上,秀珍喊着水生,没人答应,就说死哪去了,还没回呀。说话间她从车上下来,从台阶上的一双胶鞋里拿出钥匙开门。王国庆把车调个头,轰了几下油门,挂上档,车又冲上了水泥路,秀珍说油菜还没收,巡逻还早呢。国庆停住车说这下是驴子拉磨把我给套上了。秀珍说刚才你还说烧秸秆呢。说话间车又跑出了十几米远,国庆回头喊一句老子吓唬他的。

秀珍洗完了碗又去收捡灶台,她虽然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头发已花白,脸上布满皱纹,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俏模样,特别是她胸前的两只奶子像灌满了水的热水袋仍然鼓胀、丰满,一层薄背心也阻挡不住它自由自在地蹦跳,吸引着许多各怀心事的目光。此时,王国庆不知从哪里摸了进来,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两只手就在她的胸前乱摸。她回身在国庆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说你狗日的发情啊。王国庆揉揉脸说我想你呢。秀珍说知道,都老猫了还忘不掉这点腥。国庆说记着呢,打小就记着,几十年了。秀珍停了手里的活,看了一眼国庆,叹口气说妹子知道你的心事,可不是还有老头子吗,他的心气傲着呢。
  正说着,外面就传来了刘水生声嘶力竭的呼喊,不好了,着火了!


郝秀珍几步就跑出了大门,看见老伴刘水生拖着一把竹扫帚往着火的地里跑。王国庆也跟着秀珍出来,结结巴巴地问,在哪,哪呢?秀珍指着水生跑去的方向说你巡的什么逻哟,那大的烟子,你的眼睛长痔疮吧。王国庆就撒开腿子跑,边跑边喊哪个小砍脑壳的手痒啊,老子查出来了非剁了狗日的手不可。

刘水生用一只手抓着扫把扑打着火苗,不时地有火星子四下里飞溅,那只无手的胳膊在空中舞动,像一根光秃秃的木棍握在一个盲人的手里,想找着目标打过去却次次都是空的。水生就把浑身的力量集中在右手上,有力地、快速地抡着扫把,恨不得一下子就将火扑灭了,可火苗在风的帮助下就像和他躲猫儿似的到处乱窜,这儿被他扑住了那儿又冒了出来。他不顾一切地扑打着,似乎不把火苗扑灭,降伏火魔,他就不会住手。

他就想起了那次救火。部队营房旁的棉纺厂失火了,他和战友们奔向火场。火势凶猛,从车间的大门和窗口窜出来,浓烟遮住了半个天空。女工们在那里呼天喊地、哭爹叫娘,现场一片混乱。有一个战士冲进了车间,不一会从里面抱出了一些纱绽,刘水生扔了手里的脸盆和其他战士一道也冲了进去,车间内已充满了烟雾,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只能用手摸,摸到什么只要能搬动的就抱起来往外跑。刘水生的手触到了一个硬物,感到钻心地疼,他顾不了这些,又摸到了一捆布一样的东西,容不得他多想,就将那东西扛上肩跑出了车间。

战士们再一次想冲进去的时候,连长拦住了,说火势太猛,不能再进去了。大火已将整个大门封住了,硬冲进去就不会有人活着出来了。县城开来的一辆救火车压出的水断断续续的,像是刚醒瞌睡的老人屙尿打湿鞋一样,撒了一会儿就没了,连火场的边都没挨上。所有的人都在干着急,刘水生夺过身边女工手里的一盆水奋力地泼向窗口,说快弄水来。那女工接过脸盆,哭也似地说再多的水也没用了,火太大了。刘水生吼道那也不能看着它烧啊。

大火就在人们的注视中肆无忌惮地烧着,烧了一天一夜。刘水生回到营房才发现手受伤了,他见伤口不大,也没太在意,随便处理了一下。可几天后伤口发炎化脓,红肿得像红苕,他才去医务室,卫生员说怕破伤风呢。连长就送他去医院,医生说要截肢,不然会危及生命。刘水生坚决不同意,他说我是农村的,没手了回去怎么参加生产队劳动啊。连长、指导员和他的班长苦口婆心地做工作,见病情再不能耽误了,他才无奈地同意了。后来他因救火失去了一只手,连里呈报上级给他记了个三等功,不久他作为伤残军人退伍了。回到村里,老书记处处照顾他,他却对一帮年轻人说别看老子手残了,但心不残。防汛抢险、修水库他总是抢着去,手不能发挥作用他就用肩,扛沙包挑担子一样也不落后,特别是有郝秀珍在场了他就更是拼足了劲地干,秀珍心疼他,常劝他悠着点,别累坏了。老书记逢人就说水生娃到底是在部队受锻炼的,就是不一样。他看出了两个年轻人的心事就主动去郝家说媒,促成了这段婚姻,水生搬进秀珍家时什么也没带,只在兜里揣了张立功证书,秀珍也觉得珍贵,就用镜框夹了挂在墙上,一直挂到现在。

王国庆跑到田边,看见一大块田已被大火过了一遍,留下一片黑色的灰烬,南边靠着田埂的地方还冒着烟,几处火苗像地老鼠一样在秸秆中乱窜,刘水生还在舞着扫把扑打。他就喊着刘水生说别费劲了,一块田都烧完了。

这时,二秃子也跑了来,他穿着一件破棉袄,脚上没穿鞋,光着一双脚板,裤腿挽得高高的,像刚插秧回来的。他肩上扛一根挂满叶子的树枝,跑进田里就手舞足蹈地扑腾,树叶发出呼呼的响声,搅起灰尘在他的身边飞舞,就像巫师跳大神,他边跳边兴奋地叫着,烧吧,烧它个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

二秃子家穷,老婆出外打工就再也没回来,说是跟着一个男人去了广东。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和一个上小学的女儿,祖孙三代艰难地过着日子。村里给他家评了低保,还确定为扶贫工作队的重点帮扶对象,生活像芝麻开花一节一节地往上升了,可他的女人跑了这事就像一个结在他心里老打不开,慢慢地精神就有点不正常了,嘴里时常念念有词,什么“太君,麦子,麦子”什么“搜索队搜索队,打起仗来往后退”。还有“杀猪的,还会杀人吗”等等,都是些老电影里的台词,念的最多的还是电影《刘三姐》里的词,那些山歌大多会唱,张口就来一段,“哎,亏了亏,画眉飞去不飞回,你今歇在哪棵树,你今落在哪兜梅。”女儿常哄开围着她爹看热闹的小孩子,说我爹想我妈了。去年因烧秸秆被执法队的辅警铐走后,虽交了罚款就被放了回来,但他就再不和人说话了,一夜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成天里疯疯癫癫的到处乱跑,他母亲跟在屁股后面找他,每次找到他时,他多半都是站在田埂上,一本正经地唱着刘三姐的歌。

郝秀珍跑了来,喘着粗气。见刘水生和王国庆都立在那里,像两根木桩杵着,就说烧了这大一片,这可怎么办哟。二秃子仍在跳,王国庆大声吼着,二秃子别跳了,是不是你点的火?

二秃子旁若无人一样,手里的树枝挥舞得更有劲。
  王国庆知道二秃子怕警察,就说二秃子,警察来了。不等他说完,二秃子就像着了电似的浑身一颤,扔了手里的树枝就跑,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着火的田是刘水生家的最小的一块田,有七八分的样子。由于离家近,水生把周围几块田的油菜都抱到这块田里打,打下的油菜籽用编织袋装了扛回了家,就剩下了一地的秸秆。他去养殖场打听好了收秸秆的事,打算明天就用车拖了送去。可一把火把所有的秸秆变成了灰烬,望着在空中飘荡的余烟,他就像当年在棉纺厂救火时眼睁睁地看着厂房被大火烧塌而无能为力一样心生一种绝望,他一屁股瘫坐在还冒着烟子的地上。

王国庆这时就来了精神,他知道刘水生一直好强,特别是从部队退伍回村后,他总怕别人瞧不起他,硬是用一只手做着别人两只手做的事,还在郝秀珍面前与他王国庆较着劲儿。那年郝秀珍和刘水生结婚,王国庆去喝酒,喝醉了就拉着新郎官不放,一个劲地问凭什么你娶了秀珍,秀珍凭什么嫁给你。真他妈的不公平,鲜花就插在了牛粪上。水生笑而不答,这就成了国庆心里一直想不通的事。前几年两人又喝酒,国庆又问,水生说你个猪脑壳,这都不懂啊,老子虽然手比你少一只,但多你两样东西。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国庆面前晃动,国庆端着酒杯,醉眼朦胧,说啥呀?水生就提高了嗓子说一我有军功章,二我是党员。这两样你有吗,不是小瞧你,恐怕这辈子你是不想了。秀珍又来添菜,说少喝点。水生一竖脖子又将一杯酒倒了进去,说你想我老婆,也等下辈子吧。国庆就看秀珍,秀珍回身去了厨房,他也将一杯酒倒进嘴里,似乎没来得及吞咽,就一头趴在了桌子上。从那以后,国庆在水生面前就像矮了一截,多了份自卑,而水生在国庆面前就有点趾高气扬了,多了一种自信。这种自信让他铆着一股劲,什么都想做得比国庆好。那次因乱抛秸秆被罚款后,他就自责不已,还在村党员大会上作了检讨,说他给共产党员的脸上抹了黑。此时,王国庆似乎捏到了水生的短处,得意地说这次不光只抹了点黑,是抹了大黑,看你怎么交待哟。

郝秀珍从国庆的面前跑过去,说你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她去拉水生起来,水生的屁股像被泥土粘住了似的怎么也拉不动,她就放了手,说烧就烧了,要打要罚我去。

水生觉得冤枉,说我没点你没点,这火怎么就烧起来了?

王国庆说日了邪了,难道是鬼点的不成。

秀珍忙抢了话说对呀,就是鬼点的。小时候你不是说这里有鬼火吗。

有一次邻村放电影,秀珍和村里的几个伙伴去看,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了,四周黑黢黢的,已走到看得见自己家房子的地方时,几个伙伴就分路回家了,留下秀珍一人要穿过一片树林,树林里全都是大大小小的坟包。平日里秀珍去林子里打柴,国庆就吓她说林子里闹鬼,每到下雨天,鬼就会出来,变成一团团蓝火在树林里跳动,你走鬼火就跟着你走,可吓人的,秀珍再不敢去那片林子里打柴了。那晚她大着胆子跑过树林,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一团鬼火跟着她,她吓得三魂掉了两魂似的拚命地往家里跑,慌不择路,掉进了堰塘里,幸亏被随后赶到的国庆把她拉了上来,捡了条命。后来她才知道国庆打着手电筒一直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她看见的鬼火是手电筒发出的微弱的光亮。

国庆说我信人家不信撒,哪有什么鬼呀神的,就是有它在大白天里也不敢现身。

秀珍说那可怎么办呀,要罚款还要坐大牢,这不丢八辈子大人了。她环顾四周,见无其他的人,就涎着脸凑近国庆,指指水生说你哥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把个脸面看得比命还重,要是去蹲了大牢说不定他会一根绳子把自个吊死了的。就烧了这点田冒了点烟,不往上报不行吗?

国庆一甩膀子,故意露出膀弯上的红袖箍,说那不成,我是巡逻队员,眼皮子底下的烟子都看不到,别人会说我的眼睛真的长痔疮了,那是我失职。况且你没听喇叭上说都是高科技在监看,用的是卫星呢。市里县里都花了血本呢。

正说着,远处就有警笛响着,他们看见一辆警车闪着红蓝警灯朝村里开来。王国庆说你看,上面都知道了,抓人的来哒。
  刘水生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急得在原地跳着脚说,拐哒拐哒,这回坐牢跑不脱了。


警车径直开到了秀珍门前的稻场上。从车上下来了几个人,都是镇里秸秆禁烧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走在前面的是镇委书记唐彪。村里的张书记骑着摩托车赶来,停了车就急急忙忙地跑到唐书记身边,喊着唐书记,唐书记只是看了他一眼,算是回应,又带着一帮人往还在冒烟的田里走来。

刚走到田边,唐书记就带着几分自嘲地说好啊,全县第一把火从王家坪村烧起来了,我唐彪又争了个第一啊。

张书记擦着脸上的汗,说唐书记,是我的工作没做好。

王国庆也接着说,唐书记,是我这个巡逻员没尽责。

唐书记没理睬他俩,独自走到田里看了看,问谁的田啊?

刘水生说我的。因为心里发虚,他的声音小得几乎让人无法听到。

唐书记就问,没烧到菜籽吧?还有什么损失吗?

本以为要听到一顿训斥的刘水生没想到唐书记这么和气,还关心他有什么损失,内心里一阵激动,忙说没呢,菜籽早扛回家了。

唐书记说没损失就好。他又对派出所的警察说你去看看是怎么起的火。县里打电话来说要查明原因,严肃处理。

警察应声去田里查看去了。刘水生说唐书记你可明察呀!我真没有点火啊!一直不敢说话的秀珍也帮了腔说唐书记,借我们两个胆我们也不敢呢。

唐书记说,这就奇了怪了,没人点火,难道是自燃?

在场的人都没有接话,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远处拖拉机犁田的“突突”声传来,显得沉闷,单调。郝秀珍憋红了脸,像充足了气的皮球猛地蹦到唐书记面前说,唐书记,这火是二秃子点的。

在场的人又都愣住了,谁都知道二秃子精神失常了,他玩火点燃了秸秆不是不可能的。最先回过神的张书记说,是他呀。神经有毛病的人失手烧了秸秆,上面不会追究吧?见张书记这么说,刘水生也附和道就是二秃子点的火,他刚才还在这儿呢。

唐书记说你们看见了?他用眼盯着王国庆,意思是要他这个巡逻员给个说法,王国庆正在纳闷,无根无据的事秀珍怎么就把这责任推到一个精神失常的人身上呢,还有水生也跟着瞎说,分明是在推卸责任。他突然对这两个呼哥唤姐的人有了一种陌生感而心生不满。他迎着唐书记的目光说没呢。

那名警察看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给唐书记汇报,唐书记说没弄清楚的事也不能随便乱说,实事求是嘛。你是执法队长,你说该咋办?

警察看看刘水生说,上面早有规定,谁的田里冒烟起火就处罚谁。罚款一千,拘留三天。

唐书记说那就按规定执行吧。

警察从腰里抽出手铐向刘水生走去,秀珍急了,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哭喊起来,唐书记,罚款我们交,可人不能带走啊,老头子有病坐不成牢啊!早已没了往日的自信的水生退到了王国庆的身后,本能地将王国庆往前推着,说快帮我说说,我是党员,我有军功章,我可不能坐牢啊!

王国庆扶起秀珍,说大妹子别哭了,你把水生哥弄回去吧。然后他大声对警察说铐我吧,你也没看看他只有一只手,咋铐?

张书记说,国庆,你有病啊?

王国庆说我没病。这火是我点的,我愧对大家了。

张书记说,国庆啊国庆,你老大不小的还手痒啊,要烧火玩也不能烧秸秆撒。

秀珍瞪着大大的眼,不解地问怎么会是你点呢?我不信。

国庆笑笑说,是我点的呢,我不是好口烟吗,那烟头扔到田里他妈的就燃了。说着他用他高挑清瘦的身子挡在了警察面前,将双手伸了过去。

警车开走的时候,二秃子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唱歌,“山中只有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青藤要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声音高亢,清晰明了,像倾注了他的满腔真情,水生说狗日的,猫子喊春啊。


王国庆在派出所里只呆了两天,所长说没地方关他,把他放在询问室里又影响正常工作,所里人手本身就不够,还得派人看住他,给他弄饭吃,得不偿失,就要他在一张纸上签了字,把他给放了。

派出所通知村里接人,张书记说还英雄似的要人接啊,不接,我就不信他不回来。但他还是把这事告诉给了水生,水生听完电话就要秀珍杀鸡,秀珍说不过年不过节的杀哪门子鸡呀。水生说他被放了,我去接他。

水生租了辆摩托车飞快地往镇上跑,摩托车驾驶员知道他要急着去接人就加大了油门,好在村子离镇上不远,不一会就到了派出所门前。

这时候王国庆已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他像刚从笼子里放出的鸟儿一样舒展了一下身子,却不知道往哪儿飞。他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派出所门前的台阶上,掏出警察还给他的烟、打火机、钥匙和手机等物品,先是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拨弄起手机来。

刘水生走过来在王国庆身边坐下,多会儿也不说话。他看着专心玩手机的王国庆突然觉得与以前不一样了,至于有什么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楚。秀珍说人家国庆哥就是一个大男人,提得起放得下。他不反驳,细想一下还觉得老婆说得在理。此刻他就对王国庆心存一种感激,可感激的话他又说不出口,只是小声地说回去吧。

王国庆猛地站起身来,说回去个毬啊,一把火给书记都烧没了。

刘水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你咋啦?

王国庆晃着手机说,你没看微信啊,唐书记被免职了,你看看。刘水生就接过手机看,上面有一条信息说因禁烧秸秆不力,镇委唐书记和王家坪村张书记都被免职了。水生说还真动刀子啊。

国庆说你以为上面说的都是放屁呀,现在不是以前了。只是亏了唐书记哟,再见到他了我这张老脸只有往裤裆里放啰。

两个人回到家里已是黄昏,一抹晚霞挂在天边。秀珍已烧好了饭菜,她给国庆倒上一杯酒说这两天你受罪了,多喝点。王国庆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再倒满。
 

没喝多久,王国庆就醉了。不胜酒力的水生也舌头打卷了,说把他送过去。

秀珍就搀着王国庆回到了他家里。她把国庆放到床上,又给他搭上毯子,正要出门,只见国庆伸着手在空中晃动,像要抓住什么似的,说你别走,我想、想你。

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秀珍的心里五味杂陈。想起前天他迎着警察的手铐走去,替自己的男人去坐牢,她就被这个男人身上的那种英雄气概所感动,想起这些年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心里时时就有一种莫明的情愫在荡漾,虽然都是过了花甲之年的人,没了花季少女的浪漫、美丽少妇的激情,但心灵的撞击像春风吹拂的湖面泛着涟渏,又像山涧轻流的小溪潺湲不绝。夕阳柔和的光如纱幔一样在屋里轻拂,营造出一种云里雾里的朦胧,秀珍的心里又生出千万种柔情和怜爱,她走过去在床头坐下,掀开自己的内衣,将国庆的手抓住放进了自己的怀里。说我在呢,我不走。

王国庆仍旧嘟囔着,说你个死婆娘跑哪去了,老子被关进去了也不去看看,人家说老子家里没女人呢。

秀珍说,我在呢,你不是想摸我吗,你就摸吧,老妈子了,也不金贵了。

国庆抽开手说,懒得摸你,老子稀罕秀珍,秀珍的奶子才大。

秀珍这才知道这个醉酒后的男人想起他那过世多年的老婆了,但她似乎被国庆真实的内心表露所感动,又抓住他的手往自己的怀里塞,说我是秀珍,我就是你想摸的秀珍。

王国庆像被人打了催醒针一样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坐起身子,看见自己的手还放在秀珍袒露的乳房上,就猛地缩回了手,说怎么是你?
秀珍将内衣扯下来遮住了她的奶子,说你不是要摸吗?我就给你摸,让你摸个够。

国庆就定了眼看秀珍,他就看见了秀珍那天低声下气求他说谎为他们开脱责任的模样,又看见了水生在警察面前浑身发抖的熊样,突然他觉得心中的那座神像倒了,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大声地吼叫着,说谁想摸你啦,给老子滚开些,老子瞧不起你们。那吼声飞出窗外,在被暮蔼笼罩的乡村天空上飞了很远很远。

随着国庆的吼声一同飞出很远的还有水生的歌声,他靠在门框上,扯开了嗓子唱,“儿坐牢不怕把牢底来坐穿……”
 

那把大火是被谁点燃的一直是留在村里人心里的一个疑问,到底是王国庆,还是二秃子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慢慢地就将这事淡忘了。只有被免了职的张书记在喝酒时偶尔会骂一句狗日的国庆,存心害老子哟。

石达金当上了村支书,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全村每家农户、每名党员重新签订秸秆禁烧承诺书,实行村组干部包农户、包田块,并组建了一支巡防队进行24小时无死角巡查。为了确保无火点无火情无黑斑,他亲自开着货车去收秸秆,一家一户地跑,一块田一块田地收,直到把村里所有的秸秆都收完了他才放心,说要你们烧也没东西烧了。

村里再也没见到王国庆的身影了,听说他到城里跟着儿子生活去了。

这话是真是假郝秀珍也不清楚,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那间刚卖完了油菜籽的空屋子。只是看见水生赶着牛在那犁田的身影和听见不时传来的吆喝声她才有一种踏实感,她就围着自家的田边堰角撒芝麻,点豆子,忙完了就直起身子拿眼看水生,看水生身后的远山和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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