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被子
时间:2004-12-22 00:00 来源: 作者:姚远芳 点击: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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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后，蝉鸣一声声的嘶叫渐渐微弱下去，已然褪尽骄热的黄昏，光脚丫踩在地上依然有轻微的灼烫。目光越过大片的棉田，远处的相邻的村庄朦朦起了一层雾气，像一幅随意勾勒的淡淡色彩的田园傍晚风景。母亲对我们姊妹说，现在的夜晚有些凉了，早点洗澡，在外乘凉了早些进屋歇息，以免沾了露气感冒。沉沉睡得早上醒来，我们的肚子上，无一例外地搭了母亲半夜起来为我们盖的被单。
于是，在太阳火辣辣的中午，母亲抱出贮藏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棉絮，到太阳下暴晒，时不时给棉絮翻面，拿了棍子拍打棉絮。母亲说，现在是秋老虎，中午比六月天气还要热，早晚却凉得要盖被子，稍不注意，有可能感冒。临近黄昏，太阳懒懒地挂到了西边，完全失去了白昼的威风。母亲在屋前的禾场用两条凳子搁了花捻子，擦干净，准备缝被子。这时母亲免不了叫喊我们过来帮她的忙，哥哥们嫌这是女孩子的事，他们对母亲的叫喊充耳不闻，姐姐们比我大出许多，显然这也不是她们的事，母亲叫喊的对象是年少的我，而我却也正乐意做这样的事。
缝被子在我的眼里是很麻烦很需要耐力的事，得铺三层，然后一针一针把三层缝合在一起。铺了被单，和母亲对角牵，把被单拉平展，母亲挑选出两斤重的棉絮铺在被单上，最后在棉絮上再铺上被芯。母亲中指戴了顶针，时不时把穿有棉线的针头在头发上插几下，母亲飞针走线，不大工夫，一床被子就工工整整地缝好叠放在眼前。母亲缝的被子松软，透着阳光暖烘烘的味道，是我一直所喜欢的，拥着留有母亲慈爱的被子，夜里睡得特别安稳。
冬季农闲，是女孩子出嫁的好时节。每到逢八、逢六的好日子，隔三岔五的，村里总会有女孩子出嫁。迎亲队伍还没进村，屋前就拥满了姑娘婆婆小孩站在门前看热闹，细数女孩子门前摆的嫁妆里被子有多少床，看被芯是棉的还是丝绸的，当捏着手感滑滑的被芯，数着被子到十六床，啧啧的羡慕声在人群中迅速张扬，十六床，而且都是丝绸的，这女孩子真好福气。女婿来了，前两天帮缝新娘子被子的嫂子，默不作声守着被子不让抬走，女婿很识趣走过来，塞给嫂子一个红包，给看热闹的人一大把糖，嫂子才在大伙开心的哄笑中让开身子。
十七岁那年秋天，我离家，没有目的的只是想要离开那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地方，避开父亲的责骂、没有见过的婚约、村里人看我如怪物的眼神和背后的议论纷纭。母亲从阁楼的木箱里翻出飘着隔年陈旧气息的一床被单、一床被芯，母亲怕我在路上背着重，给我找了一床薄而小的棉絮。母亲说，我没有什么给你的，你带上一床被子走吧。母亲没说让我逃，说的是让我走。母亲的声音是哽咽的。硬起的心肠在一瞬时像冰雪遇到阳光哗啦啦融化，我一直以为我是家里被忽视被唾弃的孩子，我离开的决心在母亲异乎珍贵的疼爱里有些迟疑。母亲又说，走吧，趁家里人都没回来，你赶快走吧。其实母亲不知道我要走到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将会走到哪里。但我知道，一脚踏出家的门槛，门槛外我就不再有亲人。天有些阴沉，我背着母亲用蛇皮袋装的没有缝合的被子、我钟爱的书、几件换洗的衣服，头也不回地在母亲含泪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离家后的很多日子，我轮换蹲在床的四角拉直被单、棉絮、被芯缝被子，开始的时候不会，学着母亲的样子把针扎进絮里，力太小，针拉不出来，使劲，针是出来了，却不小心扎了手，血是从针孔里一涌而出的，我吮着指头，坐在床上，一种彻骨的悲痛袭上来，忍不住号啕大哭。寒冷的夜晚，我静静地蜷缩在正好只够盖我身体的小小的被子里，被子上面搭尽我穿的衣服，仍然感到冷风呼呼往被子里灌，寒冷让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身体的那一点热量散失掉。那时我就特别想念母亲缝的被子，想念和姐姐共一床被子把一双脚捂在她的怀里，想念被子里热烘烘的气息，那些想念一遍遍温暖着我，让我忘记寒冷，慢慢入眠。
结婚后，几乎不再用缝的被子，而是用被套，买的各类丝棉被也替代了棉絮。一个被套套进丝棉被，一床被子就行了。就这么简单的工序，我一直从内心里抵触学会它、使用它。每当要套被子，我就喊先生套，或者找别人替我套。我不敢去触摸我内心的隐痛，去面对我曾经艰难的青春岁月，从这点上看，我是个敢说敢做的人多少要打个折扣。在我离家时母亲给我的被子，十七年了，我终是舍不得扔掉，我除去有少许破损的被单、被芯，找缝纫缝了条合适的被套，套进那条小棉絮做了床小被子，专门给儿子盖。这床小被子，成了我家里唯一的一条套有棉絮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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